捨命

三十六、

大齊,新皇繼位,並無大典。

國喪。舉國縞素,悼念先皇。

沁縣。雲宅。

雲揚握着剛接的飛鴿傳書,沉吟。

墜兒跑進來,嘰嘰喳喳,“三爺,外面的臘梅開了,香着呢。”

雲揚和氣地笑笑,“採一枝,給二奶奶送過去。”

墜兒呵呵笑,“二奶奶怎麼和您說得一樣呢?”嬌憨地從後背拿出手來,竟是一枝怒放的梅。

雲揚笑笑,眉頭卻未展。

起身。

二少奶奶玉環正逗小寶寶玩,看見雲揚候在門外。

“揚兒,何事?”她招手叫雲揚。

“來看看小侄兒和嫂嫂。”雲揚笑着進屋,小侄子剛睡醒,張着眼睛,呵呵衝他笑,二嫂恬然的面龐,掛着母親纔有的和暖滿足的笑意。

“等國喪過後,揚兒大婚了,年後,也能抱上寶寶了。”玉環仰頭,看雲揚。

“嫂嫂……”雲揚紅了臉,拖長聲音。玉環和奶媽並着小丫環都掩嘴呵呵笑起來。雲揚斂了目光,掩住眼中一絲愁緒。

皇叔日前,在封地起兵,以討伐平氏清君側爲名。實爲反叛,朝廷定會派兵迎戰。他家與劉執是姻親,難不誅連。雲揚接過小寶寶,摟在懷裡。擡目,看見案上桃花開得正豔,香氣徐徐,門外幾個小丫頭和家丁,邊做着庭院的活計邊低聲說笑着,屋內,暖炕上,給寶寶縫製的新衣,鮮亮亮又溫暖。一派和合。

他胸中翻騰,面上卻不敢帶出半分。這樣的祥和之家,卻只怕傾刻翻覆。來時路上,在心裡暗暗計議的事宜又在腦中過了一遍,竟無奈發現,此次危難,他卻萬萬拿不出可保萬全的方法來。在朝局傾軋的夾縫間,個人的力量,實在難以迴天。

雲揚低頭看懷裡的小粉團,暗暗自語,“嫂嫂,有揚兒在,豁出命去,也要護寶寶和您的安全,咱們還等着一起見大哥回來呢。”

入夜。雲揚自夢中警醒,只着中衣,仗劍從窗子躍出。

院中、房上,井邊,皆有黑衣人,人影綽綽,分不清來敵數目。

“何人?”雲揚壓低聲音,手中寶劍握緊。

“皇叔座下,派屬下等來接少奶奶並小少爺,回封地。”有人壓低聲音回話。

雲揚心裡俱冰。

“可有印信?”他上前一步,聲音鎮定。

那人愣了一下,“請看。”擡手亮出皇叔府腰牌,周遭的黑衣人,已經漸漸向雲揚聚攏。

雲揚借他手動作,探身查看,兩人堪堪接觸,電光火石間,雲揚突然擡手翻腕,擒住他手腕。那人早有防備,扭腕要掙,卻發現雲揚粘在腕上的手,怎麼也甩不開。這才着了真急,右手刀起,卻被雲揚寶劍猛地一挫,斷做兩半。

嗆唧一聲,衆人都頓住身形,瞠目結舌地看着領頭人被雲揚一擡手便制住。

“咦?你……”那人顯然沒料到會有高手留守雲宅,啞聲。

擒賊先擒王,但若失手,便也萬劫不復。雲揚方纔兵行險着,用了最得意的擒拿手段,也使了真勁,後背的傷登時牽痛,連着未愈的內臟一齊叫囂着疼。

他深吸口氣,語氣沉沉,“皇叔印信,就此留下,大人可令隨行人等撤去。”

那人怒極,“閣下如此行事,可想過後果?”

雲揚淡笑,手中加力。

那人腕骨咯咯作響,疼得冷汗涔涔,低喝,“怎知雲帥不在皇叔處?你豈敢妄行?”

雲揚驚了一下,動作稍頓,那人見勢,掙命般扭腕,咯一聲,手摺聲。人到底是脫出身。急往已方陣營裡掠,雲揚只恍了一瞬,就如影隨形般跟到身後,冰冷寶劍貼着他脖頸,不輕不重地抹住。

那人不敢再動。

“此處州縣重鎮,諸位也算盡了力,再不撤,恐怕難保全身而退。”雲揚聲音很冷。

衆人不敢再動,雖然雲揚只一人,但一身不畏之氣並着方纔一擊得手的絕技,誰能心裡不懼?何況,手裡還有他們首領的小命。

那人恨恨回頭,看了眼身後的雲揚。雲揚冷峻抹脣,星目含冰,月光下,一襲白衣,真切得耀目。他愣了半晌,揮手,衆人無聲後撤。

“閣下何人?”那人盯着雲揚漂亮的眼睛,愣愣地問。

雲揚眉頭一動,連自己都不認識,這人可不是皇叔派來的。“你到底是何人所派?”他喝問,手下加力。

那人一驚,醒過神,暗恨自己不該此時動色心,也沒料到雲揚如此警醒,一語就識破他們做下的局。今次事敗,是留是走,他都是活不成了。絕望和狠厲在眼中一閃,他咬牙,臨死也不要獨行,何況是眼前這樣的碧人。他陰聲冷笑,突然右手輕揚。雲揚於月色下,清楚地看見一簇銀霧。他心中一凜,側頭避過,手起劍落,那人脖頸上噴出血柱。

雲揚待俯身要搜那人屍身,已經有人從暗處搶出來,方纔撤出的人又在屋脊閃現,有幾個人欲合身撲過來搶屍體,又怕雲揚神勇。

雲揚收手執劍,迎上幾人。身周更多黑衣人已經從四面八方圍攏,他心急如焚。自己生死是小,就怕嫂嫂和小侄兒不能周全。雲揚殺意騰起。那幾人本怕他神勇,瑟縮了一下,先機已失,雲揚劍如銀龍,迎面挑一人眉心,回手又刺另一人。轉眼,幾人應聲血濺。

東房已經有燈亮透出,隱隱透出嬰兒啼聲。餘下黑衣人聞聲迅速潛過去。雲揚一咬牙,掠到當先,擡手斃了幾人,一人一劍,擋在房前。屋中立時有動靜,有人似要出來,又有人在勸阻。

“呆在房中,別出來。”雲揚果斷揚聲。房中立刻噤聲。

衆黑衣人頓了一下,就彷彿統一號令,前赴後繼地衝過來。雲揚擡腿踹飛首當其衝一人,左臂卻挨一劍,白衣頓時染紅。

“他傷了。”有人低喝着鼓勁,衆人鼓舞起來,又撲了上來……

“傷了又怎樣?”雲揚長笑一聲,長劍在半空中劃出凌厲劍氣。常年軍中生涯,多少次深陷敵陣,多少次背水一戰,敵人的血鍛造的艱韌,在雲揚昂起的半志裡,勃然。

衆人圍在他身周,如羣狼鏖戰。

雲揚身前背後,手臂大腿,都被劃出血痕,卻不肯退後半步。身周地上,也留下十餘具屍身。竟無人能靠近屋子。

天邊星暗,魚肚白淺淺,“還不退?時機稍縱,怕要走也難。”到底力竭,雲揚抓住最後時機,釜底抽薪。果然,有人開始遲疑。雲揚長笑,聚最後力氣,擡手挑一人脖頸。那人想躲,卻不如雲揚快,恐懼地瞪大眼睛,看着劍尖在眼前放大。鮮血,嘶嘶地噴出老遠,那人“嗬嗬”慘叫,甚是駭人。衆人心裡驚駭,不自覺向後退。

敵衆迅速瓦解,開始有人騰出手擡屍身。

不知是誰先呼哨一聲,衆人隨着恨恨掠上院牆,隱在黎明前的暗影裡。雲揚執劍,屏息未動,好一刻,才鬆懈,他終於確認,人已經走遠。

天邊突然破曉,一道紅霞映現。雲揚微仰頭,他看到天光大亮前的紅雲,耳邊聽到身後有人啼哭,雲揚想擡手,卻無力,最近一眼,看見嫂嫂的淚眼,他終於籲出一口氣,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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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於午後,得到飛鴿傳訊。

都天明駭得臉色盡白。親入宮面聖。

丞相樑席廷正與劉詡議事,兩人聽都天明親稟,都面面相覷。

“何人手段這麼快?”劉詡皺眉。

“不是劉執?”樑席廷奇。

劉詡沉吟搖頭,“劉執拉攏雲逸猶不及,再急切,也不會貿然傷他家人。”報中說雲逸幼弟傷重,就是佐證。

樑席廷恍然,連稱聖上英明。

劉詡抿脣,暗道真是人越老越精。這樑相心中已經疑到是平貴妃幕後搞的鬼,卻礙着她身份,不好開口,就裝傻充愣,只待自己親口問出。劉詡沉住氣,悠悠端杯,喝了口茶,沒了下文。

樑席廷見劉詡臉上淡然,心裡到底有些急。畢竟劉詡年輕,歷事不如他老練吧,他躊躕了一下,“聖上,這事要查,也得容後,倒是雲家家眷……”

劉詡裝得恍然大悟,連聲稱對,“着人把他一家人接入京吧。”

“聖上英明。”樑席廷和都天明都鬆口氣。

“派誰去呢?”這次事後,雲家人定如驚弓之鳥,怕不能輕信別人。

都天明看了看苦想的二人,“臣……能派可靠之人……”

“誰?”樑相追問。

都天明未料他會事無鉅細,頗猶豫了一下,“座下副統領,藍墨亭。”

劉詡在心裡搜索了一遍,沒印象。

“可是入劉執府盜假詔的人?”樑席廷知道底細。

都天明看了看劉詡表情,“是。他是……雲府侍君。”

樑席廷始料未及,愣住。又回想起那夜馬車裡都天明曾說,早知用人,不該讓那人離京。自己當時就起疑,如今契合,才明白,都天明當日遣走的人,就是藍墨亭。只是不知怎的,又能重得都天明信任,派以盜假詔的重任。樑席廷心裡左右計議,眉頭微動。

“噢?”劉詡不知兩人內情,頗奇,又慨嘆,“雲鶴鳴倒是開通。”能許自家侍君出仕並不奇,奇的是他一個詩書傳家的家風,竟育出一個又一個的武將來,兒子云逸官至元帥,就連侍君也是皇城鐵衛副統領,真真是令她對那個老學究刮目相看。

“聽雲鶴鳴回京時提到幼子婚事,好像訂了國丈謫孫?”樑席廷未接話音,突然轉了話題。

劉詡看他一眼,心中隱隱明白,他還是防雲逸,此刻對藍墨亭也起了防備心,這關鍵時期,定不想放藍墨亭再出京。

“是。宛平郡主,樞密屬的主事。”都天明點頭。此番藍墨亭拖了十個大紅箱子返京,一看就是聘禮。不知怎麼,小墨倒是對下聘之事不起勁,那箱子至今還橫在他們的客廳裡。

“宛平?”劉詡皺眉,腦子裡浮現出那個溫婉清麗的面容。

“雲逸幼弟多大了?”她突然問。

“十八。”都天明回。

劉詡啞然失笑。前時收到密報,語意未詳,只道幼弟尚是稚齡,沒料想,卻十八了,怪道國丈要與他聯姻。

“老臣有計較了,接雲家家眷的事,就交給老臣吧。”樑席廷請纓。

“樑相是想請國丈出馬吧。”劉詡轉頭笑問。

“哈哈,聖上英明。”樑相拈鬚,笑顏展開。

“好。”果然好主意,劉詡點頭,還是老薑啊,既拘住藍墨亭,又能調來雲逸家眷,一箭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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