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株連
連日裡,與大嶽國戰事膠着。從昨天起,一天一夜,雙方爲奪一座土城,死傷無數。
雲逸一夜未眠,一早,就來傷亡最慘重的鐵衛營檢視。走進傷病區,入目滿是肢折骨斷的鐵衛,更有被焦油滾燒過的,全身已經不見人形,只殘喘着一口氣。醫士們穿行在數十座大帳子間診治,忙得不亦樂乎。
“元帥。”鐵衛營主管裘榮徵袍未洗,聽聞元帥親臨,忙從中帳迎出來見禮。
雲逸早一步伸手摻起他,細打量。但見自己最得力的部將鎧甲上都是污血,一邊手臂血染着,用白巾吊在胸前,最驚心的是盔纓竟只剩下半邊……再環視身後隨從的管代們,都好不到哪去。
雲逸痛心地按住他肩。
“元帥,這一戰,鐵衛營損員兩成。”裘榮啞着嗓子,鐵打的漢子眼珠都充了血,“不能再這麼硬攻了。”
當着部下,打起硬仗不要命的裘榮能說出這話,更讓雲逸心裡發酸。他按住裘榮的肩,示意他噤聲。舉目掃向衆人,提聲,“戰死沙場,爲國效命,是我輩榮耀。我鐵衛營歷來攻無不勝戰無不克,小小土城,還嚇不到我們。”
“是。”衆人齊聲。周遭兵士也駐下,揚起手中兵刃,齊吼,“殺。”
裘榮意識到自己失言,垂頭脹紅了臉。
雲逸神色未變,仍舊按部就班各帳慰問一番,所過之處,士兵皆爭相拜見,元帥親臨,本瀰漫着悲憤的鐵衛營,士氣又高漲起來。
轉過主帳,雲逸才抿緊脣,眉頭鎖緊。衆人都意識到元帥不悅,都斂緊聲氣,跟在後面。恰好兩名軍士相伴着舂米回來,邊走邊議論。雲逸悄然站下,衆人也不敢作聲。
“仗哪裡能這麼打?一座空城,奪他作甚。”
“還不是聖上嚴旨……”
“哪裡是聖上,”一人壓低聲音,“還不是那平貴妃支手遮天?一個婦人,懂什麼軍略,好大喜功罷了,根本不拿軍前將士當人看……”
“噤聲……”
“怕什麼?皇上無男丁,他一沒,還不是得皇叔接掌天下?咱們雲帥和皇叔,那是實在的親眷,皇叔有了咱們軍裡的支持……”兩人議論正歡,轉頭就見元帥已經沉下一張臉,就站在他們兩步遠。
雲逸臉沉似水,並不再問已經跪在路邊抖成一團的兩人,一甩長麾,直接進了中帳。裘榮緊着,途經二人,恨恨地跺了跺腳,“怎的在這亂嚼舌根。”
兩人已經嚇得失了主張,抖成一團。
一邊吩咐人拿下,一邊跟進中帳,未等元帥發問,裘榮已經撲通跪在案前。後面跟着的管代們,也都跟着跪俯,誰也不敢言聲。
“當了十幾年的主管,就帶出這等兵?”雲逸怒極。
見元帥沒直接喝殺,裘榮更是自責,膝行兩步重重叩下:“末將治軍不嚴,死罪。”方纔雖是兵士私下議論,可被遍佈軍中的暗丁聽去,報上去,鐵衛營危矣,元帥也會身家不保。裘榮暗恨自己這段日子鬆了訓誡,讓這些膽大包天的小子們有閒情去嚼是非。
雲逸沉了一會兒,終究不忍,重重嘆氣,“兵士手握武器,卻不是爲自己仇怨好喜,只將身軀報與國君,纔是我們的本份。朝中政事,豈是我們該過問的?”
裘榮擡不起頭,叩道,“元帥息怒,兵士言語不當,是末將失職。末將等永遠追隨大元帥號令,豈敢異動。”
“胡言。”雲逸沉喝,驚得衆人皆垂下頭,“我雲逸忝爲北部征討大元帥,雖然統兵數十萬,但這一兵一卒都是國家的,不該姓雲。我絕不做擁兵自重,圖謀朝廷的事。”
元帥怒氣,壓得裘榮心頭俱顫,強自堅持着跪端正,只覺後脊皆是汗,“末將失言,末將死罪。”衆人也覺心頭俱顫。
雲逸未語,帳內一片肅靜。
低目見裘榮額上盈汗,方纔跪得太急,許是崩了傷口,半條胳膊白布盡染。雲逸目光閃了閃,緩下語氣,“將軍隨本帥征戰數年,脾性本帥怎會不知?這次只領失查之罪,許你戰場上帶罪立功。”
裘榮忙叩首,感激不盡。
“今後如有再犯,定數罪併罰,到時,本帥也迴護不了你。”對屬下,恩威並重,方是馭人上策。行事處罪,恩總是放在前面,才能讓威懾更重幾分。眼前這些人,都是替他效死命的勇將,若處罪不當,會寒了鐵衛營的心。雲逸輕輕幾句話,就將這層關係擺拔明白。
門外有腳步聲。這時間,該是升帳了。雲逸起身,把主位讓給裘榮,裘榮滿身是汗,費力地站起身,拱手謝過元帥信任,才坐到案後。明明是平日裡處理慣了的營務,可如今身後是元帥的審視,讓他分外緊張。
雲揚跟在後進來的幾個管代後面,走進來。幾人一進帳,都一愣。眼前管代們齊刷刷跪了一地,側目竟見元帥坐在一邊,沉着一張臉。雖然不知怎麼回事,但明顯的氣氛不對,這任誰都察覺出來。幾人都斂聲跪下。
鐵衛營十二名管代都到齊。
裘榮又衝雲逸施了個禮,才坐下,“今日之事,元帥洪恩,不嚴加追究我等,但我鐵衛營鐵律不容,若不嚴辦,裘榮心內不安。我……按鐵律,自罰杖八十。”
管代們都低頭應是,雲揚幾個後進來的皆一頭霧水。
“這兩人屬誰管轄。”給自己定了罰,下面的就好辦了,裘榮沉聲問。
下面諸管代都不應聲。先前的人知道不是自己,後進來的,不知是何事,一時冷場。裘榮哼了一聲,看向執星官。那執星官翻了翻花名冊,臉色漸變。
“怎麼?”裘榮不耐,十二名管代也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雲管代轄下炊兵……”執星官遲疑,目光遊移到元帥身上。
雲揚聽到點自己名,不明所以,眼見身邊衆兄弟,並着裘主管都拿眼睛看向大哥,大哥卻眸子裡燒着怒火盯向自己,就覺事情不妙。正遲疑,身邊有人捅自己,雲揚反應過來,俯下身,應,“末將在。”
“私議朝政,動搖軍心,雲管代轄下二人,你看該如何處置?”裘榮及時收回目光,轉回話鋒。
雲揚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末將失職,願效主管,自罰八十。”
裘榮心裡氣得咬牙,心道這小子平日裡機靈無人能敵,怎麼這會兒這麼老實。
“我身爲主管,責任最大,八十不多。那二人,信口胡言。敗壞我鐵衛風氣,比照我……減半,罰四十,雲管代也有失查之過,比照……”裘榮搜腸刮肚,終於成功地找到替雲揚減到二十的理由。可還未等裘榮比照減半的話說出來,就聽“啪”一聲,元帥怒拍桌案。
衆人都嚇了一跳,裘榮心裡最虛,趕緊起身,跪在原地。
小小炊兵,知道什麼貴妃皇叔的,肯定是雲揚平時話中帶出此意。雲逸想到此,更覺有理,心裡怒極,幾步走到雲揚面前,顫着手指,點着雲揚的腦袋,“你個無父無君的孽障,我……”我了好幾次,卻說不下去,只氣得手指打顫。
衆人都嚇得不輕,何時見運籌帷幄的元帥如此失儀,這雲揚是他親弟,估計這一事,他受了莫大打擊。衆人都很同情地看向雲揚,這小子,這次恐怕凶多吉少嘍。
雲揚見雲逸氣成這樣,就知他想誤會了。可此時分辯,以大哥脾氣,只會火上添油,又想如以前一樣,上前摟住大哥的腿求恕,可是當着衆管代的面,這有撒嬌嫌疑的舉動着實做不出來。雲揚腦子裡一片混亂,理不出頭緒。
眼見雲揚錯愕地呆在原地,雲逸更氣,自己悉心教導的弟弟,竟然會存這樣忤逆的心,生氣,失望,交織在一起,雲逸半晌憋住一口氣,當着衆人的面,一個巴掌大力摑下來。
雲揚眼見大哥大手掄下來,沒敢躲避,硬生生承下這一掌,整個人撲倒在地上。
“元帥息怒。”裘榮一見情況不妙,以元帥昔日對雲揚的嚴厲,恐怕這次打死他都有可能,趕緊撲過來,擋在兩人中間。其他人也醒悟過來,齊齊跪伏,“元帥息怒。”
雲揚一天一夜在外執行任務,滴水粒米未進,這一巴掌,挾着大哥的怒氣,他撲倒在地,頭暈目眩,撐了兩下竟未能起來。
半邊臉火燒一樣疼,嘴裡鹹腥,雲揚甩甩頭,掙着跪正,不及思量自己委屈,擡目反關切地看着雲逸。這一氣着實不輕,大哥這幾日都是通宵達旦未曾休息,可別爲了自己這事,再傷了身體。
雲逸低頭見弟弟撐了好幾下,才爬起來,半邊臉都腫起來,嘴角還掛着血。心裡不由一軟。又見衆人死勸,知道此事若鬧得滿營皆知,到時朝廷追究下來,恐怕弟弟和鐵衛營都保不住了。壓下這口氣,緩緩坐下,“裘主管,本帥不誤你執刑。”
裘榮只當元帥一巴掌打完,氣已經消了,雲揚挨完板子,這下就掀過去了,馬上喜上眉梢,衆人也替雲揚鬆了口氣。
雲揚偷偷瞟了大哥一眼,心裡反而更沒底。依大哥的脾氣,只怕這邊打完,馬上會拖自己回大營細審,到時自己纔是真正承受不起。
裘榮那邊已經興高采烈地張羅刑凳,自己先爬上去,露出脊背,結結實實地打了四十大板,元帥即叫停。說是將軍身上帶傷,將功抵過,那四十杖相抵。接着,是那二人,沒入帳,就在帳門,打了四十板子,囚進囚車,解回後方鐵衛營鐵牢去了。
接着,衆人都看着雲揚。雲揚心裡嘆氣,站起身,當着衆人自己卸甲寬衣,未解中衣,就俯爬在刑凳上。
裘榮怕雲逸不依,趕緊招呼人快打。衆人屏着氣,看雲揚身側兩人一左一右手持大棒,一下一下打在雲揚背上。只幾下,背上就洇了一大片血跡。
雲揚先是兩手摟住凳板,後來抵不住,手指死死摳住木板,指節都泛了白。二十板過後,雲揚全身水洗過一般溼透,拼全力掙着要起來,掙了好幾下,撐着身子的手臂抖得厲害,根本站不起來。
雲逸抿緊脣,看着他的背,不動也不發話。衆人誰也不敢吭氣。裘榮覺出不對,拿眼睛看與雲揚同進來的一個管代。那管代瞟了雲逸一眼,垂在身側的手站裘榮擺了個手刀的動作,裘榮倒吸冷氣。原來雲揚背上有刀傷,方纔不解中衣,就是在遮掩吧。這小子,平時那麼機靈的人,怎麼一遇到大元帥,就老實成這樣?裘榮心裡疼他,卻又無從使力,當下也不管雲逸沉着一張臉,搶上前去,一把把雲揚肩臂摟住,半扶半撐地扶了起來。
一張小臉汗溼蒼白,掙着跪下要謝罰,卻顫着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雲逸皺眉,目光隨雲揚動作跳動了幾下。
“元帥……”見雲揚不發話,衆人都小聲叫他。
雲逸目光一緊,起身,“解回主營。”擲下這四個字,甩開帳門出去了。留下衆人面面相覷。
有元帥親衛上來縛人。裘榮怒極,“好歹讓人先療療傷,急什麼呢。雲揚又不會逃。”
親衛拿着繩子,有些爲難。雲揚撐着裘榮的手臂站起來,一掙,背上火燒地疼,“主管,您也受了刑,別管我了。”
自己背過雙臂,示意親衛上前。
“哎,雲揚啊,你這小子……”裘榮見他如此逆來順受,不禁跺腳,一邊有管代替他與親衛爭辯,“雲揚又不會逃,就這麼帶回去吧,雲帥還會追究人是怎麼回去的?”
“元帥正在氣頭上,別爲這點小事,讓他再生氣。”雲揚搖頭不依。親衛也不好抹黑了臉,直賠笑解釋,“做做樣子,畢竟解回主營,不好不上刑繩,我們輕輕綁就是。”
反剪過雲揚雙臂,繩子只繞了幾繞,雲揚額上汗又涌出來。裘榮心裡不忍,卻又無計可施。
雲揚率先大步走出來,親衛跟在後面,沿途營中鐵衛們都不知可事,閃開條路。出了營,雲揚撐着的這口氣才泄一,眼前疼得發黑,嗓子也發甜,方纔幾十杖都打在背心,雖不重,但白日裡在敵陣中,敵方那員猛將臨死前,搏命一刀,也傷得他背上不輕。這會,雲揚才覺得胸口發悶,撐了幾步,一口血直噴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