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戲精的老爸
臨近五一, 挑在小長假出遊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寧檬開着搶票軟件搶了一天一宿的票也沒搶到個票渣——連商務座和站票這兩個極端票都一張不剩。
她搶票未果的悲愴倒是激發出了鬍子拉碴的陸既明的說話欲。
“你之前回家,買票都這麼費事嗎?”
寧檬嘆息一聲:“是啊,每次都是我放假別人也放假, 遷徙的人羣永遠比火車飛機的座位多, 如果有哪次回家我能順順利利買到一張全程坐票那簡直就是踩到狗便便了。”
陸既明沉默了好半晌, 才又出了聲:“如果以前知道你回家一次這麼費事, 我應該讓你在家多休假幾天的。”
寧檬怔了怔。沒想到他的沉默空檔是在良心發現。從前她給他做秘書的時候, 每到假期最後一天他就開始用電話遙控她催她幹活了。
寧檬趕緊告訴陸既明, 用不着覺得她多不容易因此以前是在假期問題上虧欠了她。因爲每一個來北京工作的外地人也都是這樣過的, 大家都在忍受壓力,吞沒委屈, 以實現夢想。她和他們一樣, 都是草根,沒有金錢與特權,有的就是憑自己奮鬥生活會變得美好的信念。她和他們每一個人所要付出和所要承受的都是一樣的, 沒有誰比別的人更可憐, 也沒有誰因此倍加值得心疼。也正因爲如此,草根的她和他們, 都更堅強。
她說完這番話,陸既明久久沒有聲音。但他有表情,有反應。他在思考,或者說他在反思。
他從小家裡就不缺錢, 不缺錢的優越環境也給他的生活帶來種種便利與特權享受,他從不用承受草根大衆所承受的那些辛勞苦痛, 他的起點高高在上。可到頭來,因爲他從沒有真正承受過什麼苦難, 於是當苦難真的來臨,他一下就無法承受了。
陸既明抱住了頭。原來從前他比別人強,都是家庭條件的光環加身,當這些光環摘掉了,他竟不如任何一個他從前高高在上俯視着的草根。
陸既明陷入一種自厭自棄的深度沮喪中。
沮喪中的陸既明,彆扭成性的毛病又犯了。
寧檬做好飯讓他吃,他偏躺着不吃。寧檬於是說不吃拉倒那你直接餓死吧,他卻一下爬起來跟報復誰似的一口氣扒光一碗飯。
寧檬說天氣很好你到樓下去走走吧,別總這麼死氣沉沉的。他就偏偏躺在牀上一動不動,偏偏把自己躺得死氣沉沉的。而當寧檬說,那行,你最好躺死在牀上,我這就下樓給你買壽衣去。他卻立馬能爬起來,跟在寧檬屁股後頭亦步亦趨地下樓去放風。
寧檬說,陸既明,你振作點,好嗎。他當沒聽見。寧檬又說,陸既明,那你直接萎靡死好了!陸既明卻有了反應。他擡起頭,用一種痛苦隱忍和掙扎的眼神回饋寧檬。
寧檬在半夜醒來喝水的時候忽然悟透了那眼神的含義。她發現她每次說到“死”字——餓死你吧,躺死你吧,萎靡死你吧,等等,陸既明就會看似彆扭但實則開始執行她讓他做的那些事。
所以其實,他在怕死。
他可能並不知道自己的承受力其實根本承受不了死亡,之前他只是因爲難過到極點,一時衝動才選擇了想死。
等再活過來,他發現了他其實是沒有去死的勇氣的。他跑去跳湖自殺,那是他跟他自己鬧了一個很大的誤會。
而當他有了這個發現,他更沮喪更消極也更自棄了。
他現在是個連草根都不如的人,是個連赴死的勇氣都沒有的人。
真可怕,他不敢死了,可自厭自棄的他也沒有了什麼好好活下去的動力和目標。
寧檬想,得趕緊把他帶回家去,讓老寧好好教育教育他。
有時候一個受過挫折的人,只能由另一個受過挫折的人來開導。只有都受過真正的挫折,才能真正對挫折感同身受。
四月三十號,寧檬還是沒有搶到票。曾宇航本着人道主義同情把自己的車強行借給了寧檬。
“乾脆,也別買票了,等你買着票得留着過明天五一了!你啊,帶着明明,就直接開我的車回你家去。”
寧檬也沒太矯情,收下了車鑰匙。
反正油錢她會堅持自己出,不刷曾宇航的油卡,等車開回來她再去4S店做下保養。
於是她就這樣,開着曾宇航的車,載着個萎靡不振的彆扭精,一路開回了家。
到了家,寧檬對兩眼放着精光盯着陸既明上下打量的老寧說:“來,大別扭,給你介紹一下,這是京城著名小別扭,接下來的幾天你們倆可以切磋切磋磕一磕,看誰能彆扭過誰。”
後來老寧把寧檬堵在她的新房間裡,賊笑兮兮地問:“閨女,這是掛你電話那個人嗎?”
寧檬趕緊澄清:“老爸,這人和我的關係你別往男女方面想,那麼想就跑偏了。他就是我以前的老闆,突然家逢鉅變,一夕之間一無所有,那叫一個慘。他現在非常萎靡不振,老爸你幫我刺激刺激他,讓他重新燃燒起鬥志來!這事只有偉大的老爸你能做到。”
老寧被高帽扣得非常開心,開心之餘他不忘端一端偉大老爸的身架子。
“嗯,這評價我收下了!雖然這小子鬍子拉碴頭髮亂竄看着有點窩囊兮兮的,但醜男畢竟比掛電話男可靠一點,你的請求我會考慮一下的。”
寧檬聽到醜男兩個字沒說話,她怕開口會嗆着。
現在正低頭坐在客廳沙發上那一位要是醜男的話,這世上真正的醜男怕得是鬼了。
※※※※※※
晚上吃完飯,老寧同志正式開始大別扭與小別扭的過招環節。
老寧把麻將桌支上了,一家三口拖着個要死不活的陸既明,嘩啦嘩啦地把牌搓了起來。
搓了兩圈,陸既明一點勝負欲都沒有,打起牌來跟電腦託管沒有任何分別,就比電腦託管會喘口氣。
兩圈之後老寧不高興地哼了一聲,也不知道跟誰說話,就挺大聲地在那說了句:“哼!將來我女兒要是嫁人,可不要嫁給一條鹹魚,打麻將都不走點兒心!”
寧檬差點嗆了,打圓場:“老爸你瞎說什麼呢?”
老寧滿臉堆笑:“我沒說什麼啊,我就自言自語了一下我內心的擇婿標準嘛!”
——這是內心嗎……?
寧檬扶額。
老寧笑眯眯地扭頭對陸既明說:“陸先生,該你打牌了喲!”
陸既明猶豫了一下,把手裡隨便捏着的一張牌收了回來,又認真挑了一張重新打出去。
牌落地時,他耷拉着眼皮看着牌面說:“我不是鹹魚。”
寧檬又差點嗆着了。
老寧老奸巨猾地一挑眉。
這一回合,大擰巴對戰小擰巴,大擰巴贏。
※※※※※※
打完麻將收拾收拾,大家就準備睡覺了。
寧檬發現爸媽還真沒騙她,新家裡的房間是真的多,老寧那句“你往家一起領仨對象都住得下”倒真的沒騙人。
寧檬把陸既明安置在離共用衛生間最近的客房裡,對他說:“這個廁所就留給你自己一個人用,我去我爸媽那屋上廁所。”
陸既明在他臨時專屬的衛生間洗了個澡出來時,看到寧檬和她爸媽一家三口都在主臥室裡,主臥的房門大敞,從裡面正傳來老寧機關槍一樣的抗拒之聲:“不吃不吃就不吃!就不吃!誰有病?我纔沒病!”
陸既明總覺得老寧這噴火龍一樣沒好氣的語調特別熟悉,他使勁想了下,發現這熟悉感原來出自於他自己身上——他之前好像也這麼心火旺盛地愛噴火來着。
而那樣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恍然間竟彷彿已隔了一個世紀。
陸既明甩甩頭,甩走他現在不想被之侵襲佔滿的沮喪感。他受那熟悉感的吸引,挪蹭着腳步向主臥靠近。
他站在門口,看到寧媽媽被老寧“不吃不吃就不吃”氣得直麼要去夠掛在衣櫃旁的雞毛撣子,被寧檬好歹給按下了。
寧檬安撫住老媽:“媽,你歇着,讓我來兌付這個大擰巴!”她轉頭對老寧呵呵一個冷笑,“老寧,這降壓藥你不吃是吧?切,不吃拉倒!不過你要是高血壓犯病可別說我結婚的時候不讓你參加我婚禮,我可怕你到時候一個激動血壓竄飛了!”
老寧也呵呵一聲笑,笑得比寧檬還狡猾奸詐:“你可得了吧!閨女你當我看不出來你用激將法對付我?切,你這招也就對付對付你那擰巴道行淺的舊老闆,想對付我?可趕緊拉倒吧!我告訴你你就把話反着說我也不上當!她媽,你趕緊把那些破藥給我扔了!快扔快扔!誰好人吃藥?我不吃!”
站在門口的陸既明意識到寧爸爸剛剛提到了自己,也意識到了寧檬之前應該跟她爸爸提起過自己是一個多擰巴的人。他也隨即想起寧檬之前跟他說漏嘴過,說她家裡有個跟他同款的老爸。他當時以爲她是在誇她爸爸帥,現在看來,是他想多了,她其實是在說她爸爸擰巴。他一下明白了爲什麼那麼多人都按不住他,只有她能,原來她早有對付他們這類人的經驗了。
回憶到這,陸既明忽然有點想笑。這是繼家裡出事他自己又出事之後他第一次想笑。
他覺得這個家裡的煙火氣真是溫暖,爸爸,媽媽,孩子,三個人吵吵鬧鬧的卻彼此連着骨頭連着筋的親密溫馨。這是他一直渴望卻沒來得及擁有的,他陷在這溫馨的煙火氣裡不想出來了。
寧檬一扭頭看到陸既明站在門口。他像個被家長弄丟的傻孩子似的站在那,可憐巴巴的,等着來個爸爸或者媽媽趕緊認領他似的。
寧檬母愛氾濫,衝他一招手:“來來,你過來!”
陸既明於是跟找到了媽媽的雞崽子一樣挪蹭進了屋。
下一秒寧檬對他下達指示:“這老頭說你道行淺,擰巴不過他,來,你發揮一下,讓他知道你在北京要敢說自己第二擰巴就沒人敢說自己第一!”
陸既明被溫馨的煙火氣迷戀住了,他決定聽煙火氣的主人的話。
他想着打麻將時寧爸爸扒了個桔子吃,吃着吃着有一瓣掉在了地上。寧檬連忙說別撿了別撿了都髒了,可寧爸爸還是撿起來跑出去衝了水吃掉了。回到麻將桌後他還不忘教育寧檬:“閨女啊你可得記住了,日子好了也不能浪費食物!你呀,是沒趕上你爸我和你媽差點吃不上飯那時候,你要是趕上了,這瓣桔子就是掉廁所了你都願意撿起來吃了!”
想到這,陸既明問寧檬要了她的手機。寧檬有點疑惑地看着鬍子拉碴頭髮滴水的陸既明打開掃碼軟件,對着她手裡拿着的降壓藥一掃,滴的一聲後,他“哦”了一聲,又說了聲“還真是”。
寧爸爸催促寧媽媽趕緊把破藥扔了。寧媽媽不理他,問陸既明:“孩子,你‘哦’完又‘還真是’的,是怎麼個意思啊?”
陸既明對寧媽媽說:“阿姨,我就是看着這藥瓶上的外文覺得應該是進口的降壓藥,掃一下看看還真的是。這一瓶藥倒也不太貴,一瓶一千多吧。”
寧媽媽一時有點沒領悟精神,光顧着驚訝:“哈?這還不貴?!檬檬,你給你爸買這麼貴的降壓藥啊?”
寧媽媽沒懂,寧檬倒是一下就懂了。她和陸既明從前在飯桌上一起周旋過太多客戶和老闆,打配合的默契早就培養得爐火純青。
寧檬對寧媽媽說道:“哎呀,媽,管它多少錢呢,這破藥我爸不吃,趕緊聽他的扔了扔了!”
寧檬一邊說一邊衝寧媽媽打眼色。這回寧媽媽終於跟上節奏了:“哦哦,對對對!扔了扔了,必須扔了!我這就倒廁所去給它們都沖走!”
寧媽媽抓起藥瓶作勢奔着主臥的衛生間去,寧爸爸嗷一嗓子從躺椅上躥起來:“等會兒!站那!多少錢?!”再次得到千元以上的回覆,老寧痛心疾首捶胸頓足,“哎呦你這個敗家孩子,國產降壓藥那麼多還能走醫保報銷,你說你幹嘛非自費買這麼貴的外國玩意兒哦!哎喲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它怎麼就這麼貴!老婆子趕緊把藥給我拿回來,這麼貴我不吃白不吃!”
寧爸爸躥到寧媽媽身邊,一把搶下藥瓶,賭氣似的擰開蓋子生吞了一顆。寧檬趕緊端杯水過去給噎得直瞪眼的老爸喝。
寧爸爸喝完水拍着胸口順氣,順差不多了中氣十足地一吼:“告訴你們,你們別以爲是你們贏了!我不是在吃藥,我只是在吃錢!我沒輸!!”
寧檬和寧媽媽都敷衍地哄着說好好好你沒輸知道了知道了。
陸既明看着他們,越看越覺得這家的煙火氣,實在溫暖人心。
臨睡前寧檬到陸既明房間門口道謝以及說晚安。
她笑着說這一回合你這個小擰巴贏了。
陸既明不由自主地就跟着也笑了。
他一笑,寧檬又不笑了。她有點怔住了。她說,陸既明,天,你終於又能笑了。我居然能讓你笑,我可真是功德無量。
陸既明於是又很給面子地笑了一下。
當晚他睡了個特別安穩的好覺,自從家裡和他自己出事以來的第一個踏實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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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四口人還是打麻將。這回陸既明一點都不鹹魚,他算牌算得很好,也用上了在*市出差那次從寧檬那學的那些打麻將的套路,他和寧檬摸鼻子摸耳朵摸眉毛地打着暗語,互相配合無間,把寧爸爸贏得落花流水。
寧爸爸打到最後差點氣到掀桌:“女兒,白養!”他指着寧檬吼,吼完又轉移目標衝着鬍子拉碴頭髮蓬亂的陸既明吼,“你這孩子我說你是不是傻啊?你第一次到我家來就把我贏成這樣你覺得好嗎?你覺得你以後還有戲嗎?本來人就不好看,腦子還這麼木,哎喲氣死我了!”
陸既明被吼傻了,訥訥地都有點語無倫次了:“沒有,不是,這是意外……我就是想讓您知道我不是鹹魚……”
寧爸爸一副不聽不聽我不聽的樣子起身就走了。
陸既明低下頭一副很消沉的樣子回了房間。
寧檬憋着笑。這倆人倒是能互相治一治。
寧媽媽碰碰她胳膊:“別皮了,你爸把人孩子嚇着了,你快過去說一聲,你爸就是戲精發作,其實他是紙老虎,讓那孩子別害怕!”
寧檬憋着笑,搖頭道:“我不去,要去讓我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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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檬跑到寧爸爸屋裡,老寧剛剛果然就是戲精發作,這會兒他跟沒事兒人似的正坐在躺椅裡美滋滋地扒桔子吃。他一邊吃一邊招呼寧檬過去坐,給寧檬發了一瓣桔子說:“閨女,這小子不錯,我噴他他都忍着,哈哈哈!修養不錯不錯,比那個不聽你講完話就掛你電話的強!”
寧檬直翻白眼。掛電話這梗她爸看來是惦記着要叨咕個三五十年了,真是別人一丁點兒委屈都不能給她受,要不然她爹準記一輩子。
寧爸爸吃完最後一瓣桔子,吧唧吧唧嘴,問道:“來找我幹嘛?”
寧檬把陸既明遭逢的變故對寧爸爸說了一遍。然後她說:“老爸,他打小就過好日子,沒吃過苦,冷不丁受點挫折之後一下就站不起來了,特別萎靡不振,誰也拯救不了他。老爸你最堅強偉大了,要不,你用你豐富的人生經歷,幫我開導開導他?”
老寧笑眯眯地打量着寧檬,老奸巨猾地打量了一陣後,他忽然說:“女兒,你這麼幫他,你喜歡他!”
寧檬堅定無比:“老爸,胡說什麼呢,我最喜歡你!”
老寧啪一拍巴掌:“成交!我幫你開導他去!”
他從躺椅上站起來,抻着懶腰說:“哎呀,老爸剛纔就是試探你一下,你剛剛要說你喜歡他而忘了你爸爸我,那我就過去幫你把他勸得更抑鬱!哼!”
寧檬:“……”
她真是有個全天下最擰巴最戲精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