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傾宇是被凍醒的。
被褥不可謂不暖和,門窗也不可謂不嚴實,但肖傾宇就是渾身一個冷顫,猛地從牀上振起!神智頓然清醒。
“冷了?”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方君乾走過去——看他的樣子就知道,又是被凍醒的。他的傾宇怕冷,方小侯爺經常覺得“以冰爲骨玉爲神”這句話是專門爲肖傾宇準備的。所以一到
冬天方小侯爺就如臨大敵,恨不得用棉被將他嚴嚴實實包裹成蠶繭。
“你怎麼來了……”話一出口,肖傾宇就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極多餘的問題。
想來,能在小樓通行無阻自由出入的,也只有他了。
低下頭,披散的黑髮遮住白衣少年複雜的雙眸。
“本侯怕你睡不着。”
肖傾宇靜默了一下,話語悠悠:“今年的冬天有點冷。”屈指一彈,燭火瞬間亮起。燈火一亮,方君乾就看見肖傾宇已披起外衣,端然跌坐在牀沿。
他很平靜。神情淡雅中見幾分清貴,態度雍容中顯幾分風liu。只一個剪影,就足見風華。
彷彿,剛剛親生父親對他的傷害,只數眼雲煙,無足輕重。
彷彿,他已堅強堅韌到無懼任何打擊,已不會再疼再痛,因爲已經麻木。
這樣的肖傾宇,堅強的讓人心疼。
“方君乾我問你……你真是方麒英之子?”
也不奇怪無雙是怎麼知道的,方君乾淡淡回答道:“是的。王爺在刑場時在本侯耳邊說了三句話——林文正和勞叔的暗樁身份,本侯的親生父母,還有,讓我好好照顧衛伊。這所有事情
,本侯剛剛查清楚。”
因爲當時太過驚駭,纔對定國王爺突如其來的撞劍自殺一時反應不過來。
他聽見肖傾宇輕輕鬆了口氣:“真好。”
方君乾忽然很想知道,如果我們真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傾宇你會如何抉擇?
其實不用去問,答案也呼之欲出——肖傾宇一定會永遠保守這個秘密,即使此生永遠受到這個秘密的譴責折磨。
想到這裡,方君乾就忍不住一聲嘆息:傻瓜呀……你總是讓方君乾心痛兼無奈……
肖傾宇——你真是個傻瓜呀……
見他嘴脣動了動,欲言又止。方君乾已經知道他想問什麼了:“本侯沒殺方嘉睿。”說完憤憤補充一句,“便宜他了!”
“方君乾你知道麼,”無雙公子垂下眼瞼,長長睫毛在玉白臉上投下一片影,“肖某以前也曾懷疑過,爲何肖某從小就雙腿不便,體弱多病……”
“肖某也曾想要明察暗訪,讓自己得知真相……”
“可是,一想到那種可能……肖傾宇便……退縮了……”
“故意忽視真相,試圖說服自己,自欺欺人不敢面對。肖傾宇告訴自己,如果他不說,那肖傾宇就永遠不去揭開塵封的往事……”
飄渺的傾訴戛然而止。
肖傾宇再也說不下去了。
對這樣的無雙,方君乾也有幾分不忍。
“本侯一直認爲,該笑的時候就該笑,該哭的時候就該哭。傾宇若是覺得悲傷,就痛痛快快哭出來吧,放心,本侯不會笑話傾宇的。”
無雙公子淡定了雙眸,輕輕道:“哭不出。”
方君乾一陣心疼:那是怎樣的悲哀!……痛了,尋找不到宣泄口,無法將哀傷情緒噴薄而出。累了,尋覓不到棲息處,即使明知終點是懸崖峭壁還得不斷前行。
肖傾宇是堅忍頑強,傲骨錚錚的男子,是身陷絕境都能談笑以對的智者,他絕少哭泣,因爲他說眼淚是弱者的象徵。
八歲親手殺掉自己母親時,他沒有哭。
失去親人關愛,孤身一人走南闖北九死一生,他也沒掉一滴眼淚。
即使是在得知自己親生父親毀掉自己雙腿,讓自己無法行立,心在當時被狠狠撕碎,不甘與痛楚割得他體無完膚——淚水已在眼中打轉,卻還是被他生生忍下!
而肖傾宇此生唯一一次哭泣,是在定國府後花園,兩人手持紅巾三拜成禮後,當着方君乾的面,淚流滿面。
這個絕世無雙的男子啊,他的淚水不因痛苦而流,只爲幸福而落。
傾宇可知?你一個笑容,是方君乾值得用一生苦痛去守護的。
可方君乾卻不知道該怎樣讓你落淚。
而想讓你流淚,只是想要你覺得很幸福,幸福到可以淚水決堤——
方君乾竟自私地希望——終有一日,還能再見你淚如雨下。
“方嘉睿已病入膏肓,怕是時日無多。”就算方君乾不下手殺他,他也活不長。
肖傾宇點點頭。
方小侯爺忽然問:“傾宇怕不怕死?”
“有什麼好怕的?”無雙公子好像在議論今天天氣般平靜自然,“松露人生,朝花夕逝,天地萬物又有什麼可以長久不滅?人總歸是要死的。”
“那本侯下去陪傾宇吧!”他毫不遲疑,彷彿這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凝視着他雪一樣的面龐,方君乾面色溫柔。
肖傾宇坐在那,擡頭看了他一眼,美麗的眸子清澈流轉,卻又透着淡淡疏離:“我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的……你少來煩我……”
“傾宇口不對心哦……”他看着他邪笑,“若讓傾宇一個人孤零零呆在沒有方君乾的地方,傾宇該多冷多寂寞。”
也許,他說的是對的。
肖傾宇的面龐蒼白得近乎透明,擡起眼看着眼前紅衣熾烈的邪魅男子,定定的。
溫柔而落寞的眼神——紅塵之中若少了你,傾宇有多寂寥……
他望着無雙的眼神,忽然有些意亂情迷。反手握住他雪色寬袖下露出清瘦精緻的腕骨,他的手腕優美,骨節分明。
方小侯爺盯住他的眼睛,神情是孩子般的執拗認真:“傾宇喜歡我麼?會一輩子與我在一起嗎?”
他還記得當初無雙公子的冷血無情——我從不對人說‘我喜歡你’。這四個字,我永遠不會說。以前不會,現在不會,將來當然也不會。”
看着方君乾患得患失忐忑不安的眼神,肖傾宇突然拉下他的衣襟,輕輕靠上他的脣。
方君乾驀地睜大雙眼!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肖傾宇看着他,眼神若沉醉了幾百幾千年的迷夢。
方君乾安靜下來。
他的呼吸流入他的肺腑。彼此的氣息混同在一處,滲透在一起,共同體味這萬丈紅塵的繁蕪與悲歡,無論風雨顛沛,生死遙距,只要一息尚存,此生此世便永不分離。
脣分,深感夫復何求的方君乾笑得比蜜還要甜,志得意滿道:“這是傾宇第一次主動吻本侯呢!”
無雙公子目光清明,淡淡一句:“你太囉嗦。”
“囉嗦就囉嗦吧!”方小侯爺伸了個懶腰,攬住他臥倒在牀上,“睡了!”
也許是因爲覺的不適,無雙翻個身,想推開遊離於身上不屬於自己的溫度。
“別動,就這樣靜靜躺着。”將肖傾宇緊緊抱在懷裡,他在他耳旁低語,“我摟着你睡,這樣就不會覺得冷了……”
嘆了口氣,無雙便這麼靜靜任他擁着。
月靜,夜深。
月光灑在小院裡的皚皚積雪上,泛起溫柔孤清的光華,反射進小樓中的牀榻上,映着兩個熟睡男子的容顏。
方君乾和肖傾宇靜靜相擁而眠。樓外樹梢上的積雪簌簌掉落在雪地,輕微的聲響驚醒了一向淺眠的肖傾宇。他悄悄睜開眼,注視着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顏。
縱使主動吻了他,可自己,終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因爲方君乾,我無法輕易回答你呢。
有些答案,是要用一生時間才能得出結論的。
喜歡……一輩子在一起……
只有過完了一輩子,纔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
那就讓肖傾宇將這個答案保留到生命的最後……直到走完時間的盡頭,再來回答你的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