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肖院。
小院。
明月下的肖傾宇。
小院中的無雙公子。
肖傾宇現在就是自己一個,躲在院子一角落,吹簫,斷,而續,續,又斷,斷斷續續,主曲吹不成,無端自成韻。
奏得很好聽、很幽怨、很動人。
簫聲中,帶着寂寞與愁傷。但隱隱透露着的,還是無奈與挫敗。還有一種感覺:不知怎的,一般人聽了,有時會不寒而慄,雞皮炸起。也在愴然中,忽然有點心驚。
就像感時花濺淚之際,忽爾恨別鳥驚心。
就似城春花木深之時,忽悟國破山河在。
那簫聲欲斷欲絕,如泣如訴,時險時寧,倏起倏落,暗香如月,流靜如水,彷彿已告訴了人間許多苦衷,許多情愫,許多天地合、陰陽隔、離合事、悲歡夢。思君明月仍決絕!
正在最高嘲部分,簫聲戛然而止
“公子,夜深了。該回屋歇息了。”一個大漢走到肖傾宇旁邊。他身長七尺,粗壯高大,面龐木訥,敦實憨厚。只是他兩個太陽穴高高突起,呼吸綿長,足下點塵不染,一路走來卻無半點聲響,竟是個不可多得的高手!肖傾宇沉吟半餉,繞着金線的右手緩緩捋過鬢下一縷長髮,雍容而又寂寞。“公子……”大漢欲言又止。“勞叔,今晚月色不錯,我想多看一會兒。”對這個如兄如父的僕人,肖傾宇的語氣異常客氣。勞叔看出他仰望月夜時眉間的寂寞。
“公子,是不是在想今早那個方小侯爺?”勞叔慈藹道,“方小侯爺乃當世人傑。公子身邊一直沒什麼朋友,若是方小侯爺能與公子結爲知音,老僕會替公子高興——”“這種念頭最好想都不要想!”肖傾宇面容冷肅,沉聲道,“否則我們連怎麼死都不知道。”
肖傾宇皺着眉。他皺眉的樣子很好看,清雅俊秀,我見猶憐,卻仍是讓人有一種青鋒劃碎七尺冰的冷和傲。
明月照亮天涯。
勞叔瞭解他的公子。這人,擁有看破世事的聰慧,擁有與之匹配的胸懷,卻自小雙腿盡廢,不利於行,怎叫人不心生嘆息?
肖傾宇雙手相扣,寂寞如常地坐在那兒,仰頭望月。
月色下,他依然冷。
清。
兀自衣不帶水。
八風不動。
他望着那輪圓月,突然幽幽嘆了口氣。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我還以爲只有我一人憂心勞神難以入眠,沒想到肖兄跟我同病相憐啊。不知肖兄爲何望月嘆息呀?”一個紅巾批頸的瀟狂男子出現在圓月之中。他斜坐在屋頂。白衣,黑紗,那條長長的鮮紅的領巾被風吹得獵獵飛揚!巨大的、滾圓的、妖異的月亮靜靜照在他身後,他彷彿是從圓月中出現!
“公子!”勞叔心神一緊正待上前,卻被傾宇揮手阻止,他不動聲色道:“頂上夜寒風高,小侯爺不冷嗎?”“呵呵。”方君乾笑得邪氣,魅惑,不可一世。他的美糅雜着邪媚,卻不會讓人覺得脂粉氣,反而有種張揚的英武。足下一頓,人已輕飄飄從月中樓頂飄然而下,落地後悠然一轉,正站在肖傾宇面前。只見黑髮飛揚,紅巾翻舞,臉上掛着的邪魅微笑直可顛倒衆生。連肖傾宇都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
方君乾抱拳微笑:“那我就,多打擾了。”
“這麼晚了,小侯爺好雅興。”肖傾宇領他進書房,“勞叔,煮茶迎客——小侯爺,今天樓裡新到了雨前龍井,小侯爺有口福了。”方君乾發現,肖傾宇住的小院,所有房間都沒有門檻——這大概是爲了方便他日常進出吧。有門檻,輪椅進出會很不方便。
燃起了茶爐中的槐薪,肖傾宇就身舀了兩瓢新打來的泉水淋入壺中,“這茶之一道,水最關鍵,山水上,江水下,泉水上,井水下,活火還需活水,上善若水,水火相濟,才能煮出一壺色、香、味、韻四相具備的好茶。”
看肖傾宇泡茶是一種享受——焚香,洗杯,落茶,沖茶,刮泡沫,倒茶,點茶……動作如行雲流水,一舉一動透着一種骨子裡的華貴和幽美!方君乾愣住了,從來就沒想到,居然會有人泡茶泡得這麼漂亮,那麼……有氣質!
肖傾宇姿勢優美地將茶壺略頓三次,將茶水倒入一個圓筒形的小杯子中。然後將一個小茶杯倒扣在那裝有茶水的杯子上。手掌一覆,兩個茶杯就倒了個位,“鯉魚躍龍門,一躍龍門萬事如意……”
接着他將茶杯放在一個杯託上送到了方君乾的面前。
“品雨前龍井重香氣和茶色,宜用雪白瓷。此茶配白瓷聞香杯,妙。”方君乾駕輕就熟,將上面那圓筒形的杯子側掀開一角,譁!那聞香杯中的茶水一下子流到下面的那個龍眼大的小茶杯中,一滴不多,滿滿流香。
肖傾宇雙目一亮:“原來小侯爺也是懂茶之人。”
“過獎。”方君乾將空聞香杯雙手合併夾於掌間,深吸一口茶香,那從未有過的香氣讓從小就品慣百茶的他也忍不住爲之傾倒。
肖傾宇正色道:“飲茶,是謂一觀,觀茶湯色;二聞,體茶香;三品,品茶百味。”他放下茶杯,“所謂‘品’茶的‘品’字,三口爲品,因此我們一般飲一口茶,也要分三段。舌尖品其苦,舌中品其酸,舌根品其甘……是謂人生種種滋味,盡在一盞間!”言畢,擡手一飲,閉目略回味。
方君乾也跟着細品杯中之物,閉目享受下,頓時只覺得一種從未體會過的茶香由上而下,整個人都有種清雅至遠的感覺,“妙!妙!太妙了!”睜開眼睛,方君乾不由得連聲讚歎,突然苦下臉,“糟糕。”
“呃?”肖傾宇擡頭看他。
方君乾一臉苦相:“飲了此茶,天地間都不知什麼可以入口了,如果我以後喝不到可怎麼辦呀?”他靈機一動,馬上厚着臉皮道,“要不我以後天天來,咱們邊交心邊飲茶,豈不人生一大快事。”
肖傾宇氣樂了!——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又不好得罪他,於是馬上轉移話題:“小侯爺今晚怎麼會想起光臨寒舍呀?”
方君乾面色一黯,擱下手中茶盞:“天鑌來犯,我大慶泱泱大國居然無一人敢主動請戰,我睡不着,聽見傾宇公子月夜吹簫,便聞簫而來了。”
肖傾宇似嘆息又似譏誚:“高第良將怯如雞。將門一代不如一代,朝中又缺少將才,武不足以安邦,國之頹勢。”方君乾怒極反笑:“我今早向陛下呈遞了《士卒提拔晉升十二策》,結果被一幫老臣批駁得體無完膚,說此策動搖國之根本,還說亡大慶者定爲我方君乾,他們不惜一死也要阻止此策推行。”
肖傾宇一驚:“《士卒提拔晉升十二策》?莫不是民間傳聞甚廣的兵卒選拔政策,凡立戰功者,即脫離賤籍。士卒作戰英勇者,不論出身,只憑戰功封官封爵?”
“正是。”方君乾面如沉水,自嘲道,“你也覺得我大逆不道吧?當今各國都遵循世襲制,貴族是國家的根本,人才精英所在,歷代官吏將領,都從中選拔,而且對王族數百年來忠誠無比。此策一出,權貴豪門勢力必會大大削弱,皇權無人擁護,必導致王基動搖,而民間有實之士卻可憑此登堂入室,與將門子弟公平競爭,乃至分庭抗禮……到時,恐國將不國矣!”
“荒謬!!”肖傾宇一拍扶手,目光犀利如電!“此乃造福萬民之舉,功在千秋!“
方君乾怔愕。靜靜看了他一陣,方君乾眼裡浮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笑了一笑,笑意裡有澀味,神色卻很有點落寞:“只有你…只有你支持我的策論!……”
肖傾宇端起茶盞,真心道:“此舉利國利民,小侯爺有功於社稷,那些反對之人鼠目寸光,小侯爺不必放在心上。今夜肖某以茶代酒,敬小侯爺一杯。”“不,是我要感謝你纔對。除了你,誰又能看懂這十二策的真正精髓所在?!”方君乾舉杯一飲而盡,“連父親都對這十二策異常反感……”
“王爺怎麼說?”
“他說,龍生龍,鳳生鳳。賤民就是賤民,哪裡有什麼才能,要從他們中間挑選人才,簡直就是妄想……”
肖傾宇纖長的手指輕輕磨蹭着光滑瓷杯:“王爺這麼說未免武斷。俗話說的好,英雄莫問出處。”
“妙!”方君乾驀然爆出一聲大笑,以手擊牀,讚道:”這一句真是精華。哈哈,肖傾宇,只有你才能說出這樣精彩的話來。我一直都想用一句明白的話概括十二策的主旨,可惜不是用詞太過艱澀難懂,就是過於冗長。難得你竟能一語破的。”注視肖傾宇,惺惺相惜,無限感嘆。
肖傾宇繼續道:“小侯爺目光卓越之處,在於擬定這道十二策的出發點。”
方君乾面容一整:“請閣下說仔細些。”
“因爲小侯爺的出發點,並不僅僅是從大慶之王的觀點看問題,而是從天下霸主的高度來考察人才的問題!”
此語一出,方小侯爺不禁動容!
肖傾宇神態恬靜:“將選舉官吏將領的範圍,擴展到軍隊與平民中,這使國家有機會吸收更多的人才……如果大慶堅決推行此舉,不單大慶子民,怕是各國民間人才都會蜂擁而來。屆時我大慶不費一兵一卒,兵不刃血便可成爲天下霸主。”
“真是奇怪……我們明明相識沒幾天,卻有種認識了一輩子的感覺……”方君乾盯着肖傾宇,認真道,“人家都說彼此有緣會一見如故,我一直不信。但是現在,我信了……”
他收了玩世不恭的笑容,肖傾宇驀地發現,此時的方君乾身上發生了某些細微的變化。是自信,是氣度,是拋棄包袱釋放自己所有能力的光芒。舉手投足淡定自然,顧盼間風采熠熠,望進那雙熾烈耀眼的眸子,裡面的神采連肖傾宇亦要讚歎一聲。
“所謂的唯纔是舉,就說明了人才的重要。治國治國,只要令人才各司其職,國家自可垂拱而治……”
對方君乾來說,肖傾宇是一個非常難得的聽衆,和肖傾宇聊天是實在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
在以前,也和別人談過自己的政見和主張,但那些人,要麼根本對他的見解沒有一絲興趣甚至嗤之以鼻,要麼不懂裝懂,說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還有的,他們根本不會關心你在說什麼,他們想到的永遠都是他們自己,在和別人談話的時候,他們總愛用一幅不以爲然的樣子打斷別人的談話,然後把自己的話題轉移到可以滿足他們那可憐的虛榮心的方向上,他們只需要聽衆,而他們自己最不願意的也是做一名聽衆。
但肖傾宇卻不是這個樣子,肖傾宇的知道的東西很多,但他不會向其他人那樣在和別人談話的時候經常打斷別人來炫耀自己,他對別人的話題很感興趣,很多時候,肖傾宇都是微笑着扮演一個傾聽者的角色,但這個傾聽者並非只會在一旁點頭,在很多關鍵的問題上,這個傾聽者都能和自己有比較深入的討論,兩個人從朝政格局軍國大事,可以談論到江湖趣聞小道消息。
方君乾知道他不良於行,但聽他閒閒道來,宮中掌故,江湖勢力的神秘所在,如數家珍,深悉熟解,毫無難度。方君乾忽然覺得,面前的這個肖傾宇身上似乎有一種很特別的魅力,在和這個人交談的時候自己會對他有一種很本能的信任,這個人身上有一種很特別的氣息,當他在認真聽你說話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受到了尊重,而當他和你討論問題的時候你會覺得找到了知音。
夜已深,月倚牆。小院中桃花紛飛飄落,暗香浮動月昏黃。
方君乾輕拈茶杯,溫和坦誠的目光直視肖傾宇:“我一直把你當作朋友,”他說,“沒想到你卻是我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