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更鼓忽地一聲聲敲響,四更天,清脆地響過一處處宮殿上空,驚了廊下的上夜。然只豎着耳朵聽了聽,並未睜眼,見無動靜,咂了咂嘴仍舊睡下。
霜天曉貓到廊下,瞧瞧四處無人,忽地不知從哪兒摸出來一隻細長的金屬條子,扎進門縫中,對着門鎖抖摟兩下,門便“咔擦”一聲開了。
再次確認無人,霜天曉輕輕推門而入。誰料才進門,忽地一雙黑洞洞的大眼睛將他看了個正着!
從來不怕鬼神的霜天曉竟也被驚了一下,定睛一看,發現是個四五十歲的老宮女,想來是這壽寧宮掌事的老人。她隨意地披着件披風,手中執着一支短燭。搖曳的燭火映得她的麪皮垂垂臉色慘慘,目光狠戾:“什麼人,敢到壽寧宮中撒野!”
說時遲那時快,那婦人手中化出一柄寒慘慘的匕首往霜天曉脖頸就是一削——霜天曉如游魚閃過,擡腳便將其手中燭臺踢飛。
披風落地。
年姑姑見那燭臺飛往殿中棉質簾帳,心頭一驚,無心戀戰,飛身去截燭臺,然待燭臺在手,霜天曉早已已不知去向。
“想不到這馥太后宮裡竟然有這麼厲害的人物……”霜天曉靠在壽寧宮外的牆角下喘着氣。許久未曾遇到對手的狼狽,讓他都有些懷疑自己的功夫了。
他的功夫,雖然比上他的輕功是略低一籌,但也不至於連個老太婆都打不過。
這隻能說明,馥太后宮裡的這號人物,不簡單。怪不得廊外上夜的敢這般掉以輕心,原來殿中的纔是狠角色。
只是奇怪,當日他盜取夜明珠的時候,並不見這號人物,這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他將夜明珠盜走?還是……當夜她根本不在?
霜天曉無暇多想,怕年姑姑再次追來,只好再次運起輕功,朝御膳房方向而去。
隱在暗處的秦無衣看見霜天曉走後,年姑姑也從那殿中出來,只是未看見人,便又回去。等年姑姑消失在殿中,秦無衣這才飛身一掠,朝霜天曉消失的方向而去。
御膳房的一處小屋內,冬青默默地躺在牀上,璇兒出了門,說是突然有事情要做。門外忽然閃過一個人影,冬青一驚,緊緊地看着。
月光將那人的身影投在紙窗上,看樣子是個瘦高的男人。他伸手往紙窗上一戳,便掏出個洞來。冬青屏住了呼吸,黑暗中悄悄眯上眼。
霜天曉在門口搗鼓了兩下,順利地進了屋。他將璇兒的腰牌往桌上一放,纔想走人,忽地背後一陣冷風過來,一回頭,一個形容枯槁的女子正用她那雙細得只剩下骨頭的手高高舉起一把凳子,還因爲吃力而“呼哧呼哧”喘着粗氣。
從來不怕鬼的霜天曉一夜之間遇到兩個似鬼的女子,心中一個“咯噔”,當時便驚出一背冷汗。只因這女子的形容枯槁,早已辨不出年紀,彷彿只剩下一張皮,包着骨頭,眼窩深陷,如同無肉的乾枯行屍。
然未等霜天曉回過神來,只聽“砰”得一聲響,冬青卻因體力不支猛地摔倒在地。
椅子砸落地面發出很大的聲響。
秦無衣躲在暗處,纔想接近,一個菊青色的小身影飛速趕來,奪門而入:“冬青,冬青你怎麼了?”
秦無衣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和她猜測的一樣,冬青果然沒死!
璇兒進門,猛地看見霜天曉站在一邊,而冬青則狼狽地摔倒地上,忙將冬青扶到牀上。霜天曉要來幫忙,被璇兒一把推開:“滾開!別假惺惺的!”
“誒,我什麼時候假惺惺了?”霜天曉頓時有些無語。想他霜天曉縱橫江湖,哪個女人見了他不是死乞白賴地往上蹭?這個小丫頭倒好,第一次見面就差點毀了他的子孫根,第二次見面還這麼兇。
“如果不是你,冬青能摔在地上嗎?現在倒想起來要扶了,這不是假惺惺是什麼?”璇兒一邊輕柔地替冬青將被子重新蓋好,嘴上卻仍舊對霜天曉不依不饒的。
“誒我……”
“少廢話,你來我這兒做什麼?!”璇兒轉身,給自己倒了杯茶,“半夜闖宮,非奸即盜!”
待放下茶壺才纔看見桌上的腰牌,遂斜了霜天曉一眼:“這你還回來的?”
“對啊,”霜天曉翻了個白眼,“真是沒良心,好心當成驢肝肺……”
豈料璇兒一把抓起桌上的腰牌,一手叉腰對着霜天曉劈頭就罵:“哦,好啊!我說我的腰牌怎麼見了你以後就不見了?原來果然是你偷的!”
“我這不叫偷,我這叫取……”
“取?!”璇兒一陣冷笑,逼近霜天曉,“不問自取那就是個偷!說,你到底是幹什麼的?這麼晚了,到這王宮大內裡來,到底要幹什麼?!我看你賊眉鼠眼的,肯定順了不少好東西!”
說着,璇兒猛地一手抓向霜天曉微微鼓起的胸口:“這兒肯定有好東西!”
“誒!”霜天曉壓根兒沒想到璇兒會來這麼一手,閃身欲躲,卻已經來不及了——那個裝着馥太后夜明珠的匣子準確地落入璇兒手中。
霜天曉神色一凜,猛地伸手:“還給我!”
“還給你?”璇兒冷笑,“除非,你告訴我這裡頭是什麼東西。”
“我叫你還給我!”霜天曉再次厲聲道,“再不還我可搶了!”別的玩笑可以開,天黎國寶鮫淚之首的夜明珠可不能開玩笑。他當日不過就是貪玩取了來,不想險些給秦無衣釀下一場大禍,好在只是死了兩個丫鬟。
彼時霜天曉和璇兒都還不知道,此刻躺在牀上的冬青,正是那個被霜天曉害得差點喪命的丫頭。
“搶?原來你霜天曉也會搶東西,我還以爲,你只會偷呢!”璇兒定定地看着霜天曉,眼中閃過一絲瞭然。
“原來你知道我的身份!”霜天曉不再廢話,劈手便奪,招數中再沒有憐香惜玉手下留情。才見過兩面,這個看來不過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就能知道他的身份,想來也不是個普通的角色,他不必手下留情!
璇兒靈巧旋身躲開,霜天曉欺身上前,將其左手猛地一擋一擊,逼得璇兒抽身而退——就是這個時候,霜天曉一聲壞笑,反方向旋身猛地朝璇兒前胸一抓——
“流氓!”璇兒一驚,回手護胸,擡眼時手中匣子已經到了霜天曉的手上。
“想跟我玩兒,你還嫩着!”霜天曉晃了晃木匣子,往前胸兜裡一塞,壞笑着揮揮手,“再見了,美女妹妹!”
“你……”
璇兒追到門口,可霜天曉卻早已消失在夜色中。
霜天曉幾個起落,落在一處較高的宮頂上,一手放在膝蓋上,就着月光,眯眼看這天黎各處軒轅巍峨的王宮。
要說這恆源大陸五洲十國的王宮他都去遍了,除了南楚和秦泱,也就數這天黎的後宮最爲詭異。放眼望去,所有的宮殿錯落有致盡在言地。可懂行的人才會發現,這看似簡單的各宮錯落佈局,卻是無形的陣法。還有那隱在暗處的各處地宮暗室,更是普通人所不能探。
想他霜天曉行走江湖這麼多年,唯一沒能進入的地方,便是這天黎的隨和苑。也正是因爲這個,他纔在天黎滯留最長,總想着法子能夠進去——天下第一神盜,卻有進不去的地方,盜不走的東西,傳出去豈不是笑話!
霜天曉細細地看了一陣,仍舊無果。
他的目光不期然落在御膳房的某個小屋頂上。就是那裡,方纔他跑出來的地方,有一個潑辣的十三歲小女孩兒。忽然想起當日宮牆下驚鴻一瞥,她的菊青色裙子,比任何花朵的盛開都要絢爛,開在他的眼角。
然想起璇兒的潑辣,霜天曉不禁笑出聲來。
“想不到天下第一飛盜竟然奈何不了一個小丫頭,還要用這等手段取勝。”一道纖長的身影忽然出現在檐角,揹着月光,周身被鍍出一層淡淡的金黃色來,猶如落入廣寒的仙子,氣質若華。
霜天曉眯着眼,半晌也沒看來人的面容,從她那潤滑的嗓音裡,更聽不出任何信息。在腦中飛快地搜尋着可能帶有此人的記憶,卻是徒勞。
末了,霜天曉問:“你是誰?”
他見過很多女人,但面前這一個,卻輕易猜不透。她的身上有一種屬水或者是冰的寒涼氣質,深紫色的斗篷在夜風中輕輕鼓起,飽滿得像雪山之巔蕪湖之畔綻放的睡蓮,夜的精靈。
哪怕看不清她的臉,也能輕易被她身上這種神秘的氣質所吸引。移不開眼。
“我是誰,你不需要管。只是馥太后的夜明珠,是你拿的?”來人說話還算客氣,不用“偷”,倒用“拿”。疑問句,卻是肯定語氣。
“你可比黎湛那小子說話文明多了。”霜天曉猛然想起黎湛帝后大婚當日緊跟在王后身後也走了一遍成親儀式的女子,當時他坐在酒席之中,還忍不住對那個女人多看了兩眼,似乎也正是這樣,因爲蓋頭而看不清臉。
她的完美身材,因了南楚王的那件鮫服,而聞名天下——換句話說,放眼天下,在找不出這樣一具渾身上下黃金比例餓的身體。儘管更加吸引人的是她身上若華的氣質。
“當日的事情我向你道歉,我也沒料到馥太后會趁機大做文章搜到你的宮裡去,還冤得你死了兩個丫頭……”霜天曉站起來,“只是這夜明珠我不是不還,而是找不到機會還。馥太后身邊的年姑姑,看起來不太簡單,記得和黎湛說一聲,多提防着點總是好的……”
“這個無需你操心,只是,如果你信任我的話,你把那夜明珠給我,我替你還。”
霜天曉眉頭一跳:“你替我還?”
“不錯,”女子如緞的黑髮被夜風吹起,帶着一絲飄逸,一絲神秘,甚至一絲詭譎,“儘管你是天下第一飛盜,但好歹也是個男人,跑到御膳房這等偏僻的地方來不是難事,可若是成天往馥太后那兒跑,恐怕不是件易事。何況你今晚驚動了年姑姑,你以爲她會沒有防備地讓你再闖一次?”
“但是,”霜天曉起身四顧,隨即叉着腰,眯着眼彷彿想看清對方的容顏,“你就不怕這東西在你手上被人知道?到時候坐實了你竊取國寶的名聲,我豈不是更對不住你?何況,我都沒能力還回去,你有什麼辦法?”
“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你若再猶豫,你要盯着的魚可能就要跑了。”
霜天曉側臉,果然方纔他離開的小院,璇兒正探頭探腦,似乎準備出門。
霜天曉看了看璇兒的院子,又看了看對面的女人,終於還是將木匣子掏了出來:“你記得,這東西放在馥太后房裡左數第三個檀木架子的第七層右數第二個榆木匣子裡,上頭有一朵很精緻的杜若,南楚的國花,你可得記着。”
女人接過匣子,飛身遠去。
霜天曉看着那深紫色的斗篷消失在月色中,這才腳尖一踮,朝璇兒的院子又飛身而去。
“璇兒……”璇兒的房裡,冬青一把抓住璇兒的手,聲音裡滿了擔憂。
璇兒回握了下冬青的手:“放心,一切我都安排好了。爲免夜長夢多,我已經聯繫好了馬車,現在就停在後院的西邊角門,駕車的是我的義父,給宮裡御膳房送酒的。你躲在酒缸裡,千萬別出聲,忍一忍,不到一個時辰就能出宮了。”
“可我……還是有些擔心,”冬青看着璇兒的小臉,“出了這宮,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
“說這個幹什麼?咱們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姐妹。我在這天黎後宮,只要再服侍個十年八年的,等到二十五歲,就可外放。到時候,不就可以和你相見了?現在,什麼都比不上你的安全。”璇兒飛快地將替冬青打包好的衣物收拾齊整,蹲到牀邊,“來,趴上來,我揹你出去。來!”
揹着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冬青,璇兒只覺得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若不是那件事,冬青可是她們幾個姐妹中的一朵花兒,大家都笑她將來是做娘娘的命,後來跟了秦美人,聽說大王每日傍晚都到秦美人那裡用膳,便覺得這一天不遠。誰知道……
誰知道到最後竟然是以這樣見不得人的模樣,冒死出宮去。而在別人眼中,“冬青”這個丫頭,早就已經死於非命了。還有誰會記得她?
而她們這樣的年紀,本該還圍繞在爹孃膝下,如何就要爲生死而憂慮?
轉過西北的角門,果然有一輛馬車停着。一個戴着斗笠的老漢見璇兒過來,趕緊過來幫忙搭把手。冬青入了酒桶,璇兒給了冬青一個安慰的眼神:“我就在車上,陪着你出宮。”
冬青點點頭,月色勾着她有些枯燥的頭髮,隨即隱入酒桶。
老者“駕”了一聲,那匹中年瘦馬就這麼拉着一覽無餘的小推車朝西南處的東華門而去。車上璇兒的月華裙在月色中隨着推車的前進而微微盪漾,如海邊的浪花。
小推車一路寂靜而過,憑着老者的質樸無疑的身份,和璇兒手中的出宮腰牌,順利地拐過一道又一道關卡,將冬青這個苦命的宮女帶到東華門。
冬青當日幾乎被抽乾了血液,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是怎麼逃脫的這場可怕的災難的。只要出了這個門,她就可以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再也不要回來。
“這桶裡裝的什麼?”守門的小廝一聲厲喝,冬青猛地一抖,璇兒也渾身一緊。
那老者立即送上一壺溫熱的好酒:“官爺,雖說這春日到了,但春寒料峭,這麼大冷的天氣還在守着,實屬不易。這些酒水,就藉着暖暖身子吧。這可是老漢特意準備的,陳年的雪花釀,宮裡的秦美人才喝得到呢……”
那小廝笑着接過酒壺,和同伴對視一眼,秦美人的待遇現在可是整個天黎後宮最好的,她獨享的東西,定然不差。遂對着老漢隨意揮揮手:“去吧去吧。”
直到小推車駛出皇城好遠好遠,璇兒才忍不住回頭看那夜色中巍峨而莊嚴的皇城,確定無人來追,纔敢將酒桶蓋打開,彼時冬青早已驚得一身冷汗連連。
她真怕她出不了這門,反而被揪回去,從此繼續永無天日。
璇兒索性將酒桶蓋子掀開:“冬青,雖然咱們出了皇城,但還是委屈你在裡頭多待一會兒,免得有人看見。”
馬車卻停了下來,那老漢將頭上斗笠一掀,露出霜天曉那張欠揍的臉:“現在,去哪兒?”
冬青頓時嚇得縮回酒桶,只露出一雙深陷的眼窩,在這夜色中也不知是她被人嚇着了,還是她在嚇人。
“怎麼是你?!”璇兒一手護着冬青,一手摸向腰間的匕首,想着若是霜天曉有個異動,她就將匕首和霜天曉同歸於盡!打她是打不過的,但至少也不能讓對方佔到便宜!
霜天曉看着璇兒那張如臨大敵的小臉,頓時一陣無語:“我像是壞人嗎?我都把腰牌還你了,還幫着你出了宮,我能把你怎麼着?說吧,要去哪兒?”
說着,霜天曉分外無語地將斗笠往頭上一扣,不爽地撇了撇嘴。這年頭,他霜爺也有被這麼對待的時候。甘願當個車伕誒!他圖什麼了?!這麼多年了,他什麼時候正正常常地通過門出入過任何一個建築物?什麼時候還得憑着腰牌,給人送東西才能出入關卡?
想想就憋屈。
然等了半晌也不見璇兒回答,霜天曉猛地回頭,卻發現璇兒正拿着冷森森的匕首對着他,雖然有些遲疑,卻還是警惕地問道:“你把我義父怎麼了?”
“哦,那老漢是你義父啊?”霜天曉絲毫也不將那匕首放在眼裡,“他很好啊,沒怎麼樣,我只是跟他說,我看上你了,擔心這次會有變數,就替他老人家送你出門。還跟他老人家保證過了,把你完完整整地送出宮,再完完整整地送回來!”
“胡說!他根本就沒見過你,我也從來沒在他面前提起過你,他怎麼可能會相信你的一面之詞,還把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你?!說實話!”璇兒纔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你到底把我義父怎麼了?”
雖然霜天曉一本正經地說着胡話,她還是保持着十分的警惕,不敢輕易中了霜天曉的圈套。
“好啦,我不過是讓他睡了一覺,什麼事情都不會有。你明天早上跟他解釋解釋,他就懂了,”霜天曉扭過頭,怎麼看璇兒那張防賊一樣的臉怎麼不爽——雖然,他本質上就是個賊,“連自己義父最近失眠都不知道,他老人家啊,估計就今晚睡得最安穩最踏實了。”
璇兒對着霜天曉的匕首緩緩落下,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其實她一直都知道義父在擔心她,但是她別無選擇……
霜天曉左等右等又等不到璇兒發話,猛地回頭剛想沒好氣地吼一句“又怎麼了你?”然而“你”字還沒出口,便看見月光下璇兒微微紅了眼睛,一顆晶亮的淚水就這麼毫無防備地掛在璇兒白皙的面龐,猝不及防地撞入霜天曉的眼中。
霜天曉這才第一次看起這個才見了兩次面的女孩兒。十三四歲,一身菊青色的月華裙,精緻的臉蛋,本該是花一樣的年紀,卻僞裝成一個潑辣的狠毒角色。
這一刻纔有了一絲小女孩兒的樣子。
然而很快地,璇兒面色一板,沒好氣地吼道:“看什麼看?!沒見過沙子迷眼的?去城南,第九甬巷!”
霜天曉默默瞥她一眼,回頭,“駕”得一聲開動馬車。
一路上誰都沒有再開口,卻各自懷着各自的心事。
璇兒坐在車後,默默地就着月光看霜天曉的背影。十**歲的少年,體格也未必健壯,同黎湛等人相比,他簡直算得上是瘦弱。
但就是這樣一個看似瘦弱的身板,此刻穿着一身普通的灰布衣裳,戴着再普通不過的斗笠,身上卻散發着一種很男人的氣質。細看起來,他的肩膀還算寬,同他交過手也領教過他的功夫,看得出是個結實的小夥子。
只是他身上的江湖氣太重了,好像時刻都在跟你開着玩笑。
璇兒默默抹掉眼角的細淚,別開眼去。
馬車一路行到城南,正是霜天曉當日跟着的黑衣人來到的甬巷。然而到了甬巷門口,璇兒立即喊了聲“停”。
霜天曉聽話地停了車,回頭看璇兒。
璇兒往東一指:“第十甬巷。”
霜天曉往第九甬巷裡望了一眼,心中雖有疑惑,卻還是照着璇兒的話做。
馬車來到第十甬巷的第七道門,璇兒下了車,敲了門,過了不一會兒,便有腳步聲傳來。來人從門縫裡往外張了張,見是璇兒,這纔開了門。
開門的是個中年婦女,嘴角一顆豌豆大小的痣,包着頭巾緊張地往甬巷南各探了探,確認沒人後,才幫着璇兒將酒桶中的冬青扶起來。然冬青在酒桶裡蹲着的時間太長,都麻了腳,兩個人一時間都無法將冬青拉上來。
“徐老漢,搭個手啊,在那兒愣着做什麼?”那婦女對着霜天曉道。
霜天曉這才趕緊上前,待璇兒兩人將冬青扶起,起身一背就往屋裡去,看得那婦女一陣眼直:“可以啊,力氣變大了啊!”
霜天曉背脊一頓,這才意識到,那徐老漢,冒死已經年過半百了,哪裡能像他這麼個小夥子一樣揹着個人還腳步生風?趕緊腳下一頓,彷彿冬青這個沒有多少肉的骨架子瞬間變成了一千斤鉛塊似的。
“葵姑,你就別笑話義父了,他的德行您還不知道麼?”璇兒一手扶着冬青,一邊暗暗地掐了霜天曉一下,趕緊打圓場,“他呀,就愛在您面前逞能。您要是不說,他這會兒還能飛起來!”
霜天曉疼得齜牙咧嘴的,璇兒這小妮子的指甲那可是一大利器,掐進肉裡的力道也半分都不給情面。
葵姑低頭笑笑,不說話。
“徐老漢”將冬青往牀上一放,轉身就走,看在葵姑的眼裡那就是“害羞”。葵姑正打算挽留,被璇兒一把拉回:“葵姑,您就別再跟他說話了,他這會兒啊,都不知道羞得怎麼樣了呢。本來臉皮就薄,您再同他說會子話,他說不定一急,又一個人駕着車跑了。”
葵姑這才罷了。看着牀上虛弱的冬青,葵姑又抹了一回眼淚,不過跟璇兒說了些會好好照顧冬青等語,便催璇兒回宮;“這大半夜的出宮,還是趕緊回去,免得被人發現。”
臨了,還將一個新做的酒壺遞到璇兒手裡。見璇兒愣着,這才朝門外努了努嘴:“他呀,這個愛喝酒的性子,你也得管管。這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總得自己學着剋制剋制。”
璇兒一個沒忍住,接過酒壺笑道:“您這一面教我管教他,一面又送他酒壺,這不是自相矛盾麼?”
璇兒的話說得調皮,說得打趣,連牀上神傷的冬青都不禁暗笑出聲,急得葵姑揚手就要打她。璇兒忙靈巧地閃身躲過。
“您就別送了,”璇兒將酒壺收下,攔住要送行的葵姑,“將門關好,冬青這兒就拜託您了。往後我會讓義父定時送些銀錢過來。您也記得照顧好自己。”
“去吧去吧。”葵姑揮揮手,璇兒入宮這麼多年,其實也不常見,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想不到又立馬要走。
時光飛逝,想當年璇兒被徐老漢撿來的時候還不過呱呱小嬰,轉眼就這麼大了……
璇兒出了門,便看見霜天曉正百無聊賴地躺在木推車上,雙手枕着後腦,悠哉地看着夜空。
“誒,起來了,今晚月兒圓,可沒有星星可看!”璇兒上前又是狠狠一拍,才發現霜天曉壓根兒就不是在賞夜空,而是在閉目養神。
彷彿感應到璇兒的鹹豬手似的,霜天曉猛地腰間一用力,便坐了起來。
璇兒出到一半的手收回,暗暗嘀咕:“腰力還不錯……”
“是啊,我腰可好了,要不改天,試試?”豈料霜天曉蹬鼻子上臉,難得從這小妮子口裡聽到誇自己的話,頓時又開始胡說八道。
璇兒瞪了他一眼:“沒個正形,走啊!”
霜天曉兀自笑着回頭,駕着車出了甬巷。但見夜空中圓月光明,映着兩人的身影,和車上兩人之間偌大的兩隻酒桶,慢慢遠成一幅畫,消失在夜色中。
——“之後呢,她又去了第九甬巷,將一封信交給了那天和她接頭的那個人。”
次日,御書房,霜天曉一五一十地將頭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告之黎湛:“至於信是什麼內容,我可就沒閒工夫看了啊,我可是要負責將她又送回來的。否則她該懷疑了。”
黎湛執着點了硃砂的狼毫在奏摺上飛龍走鳳,頭也不擡:“還有呢?”
“沒了啊,還有什麼?”霜天曉難得一臉無辜地看着黎湛,難道連他跟璇兒打情罵俏的事情也要彙報?雖然,那是璇兒單方面地在欺負他來着。
但真是見了鬼了,昨夜他回去後,一想起璇兒的那嬌滴滴的眼淚,愣是沒睡着。臨了到了凌晨才稍微眯了眯眼,又馬不停蹄地趕到宮裡來了。
“昨夜,就沒見過別的什麼人?做過別的什麼事,又或者,什麼事情忘了做?”黎湛抽空擡眼瞥了霜天曉一眼。今日奏摺真是異常多,多是爲了應夫人被打入冷宮一事,大半朝臣認爲這樣做很是不妥,畢竟北漠是天黎的馬匹供應,且近年來一直交好,忽然將北漠王的義女打入冷宮,相當於將北漠也打入了冷宮。
另一半朝臣則認爲這樣的處置是對的,畢竟天黎近年來國力大發展,無需再怕北漠一個小小的邊陲之國,何況那應雪兒不過是北漠王的義女,又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不用擔心北漠會因爲這點小事而跟天黎翻臉。
“哦,你說的是這事,”霜天曉放鬆一笑,“我本來呢是去了仁壽宮的,但馥太后身邊那個年姑姑又把我打出來了……”
“怎麼?一個老女人都打不過?”黎湛頭也不擡。年姑姑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馥太后雖常年同他不和,但馥太后身邊的事情,身邊人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裡。
何況,黎豫不是馥太后的寵兒麼,有他在,相當於有一雙眼睛在時刻看着馥太后身邊的一舉一動,也在替他盡一個兒子的責任。
“嗬,不愧是一對,連說話的口氣都如出一轍……”霜天曉摸摸頭。
“你說什麼?”黎湛這才從奏摺中擡起頭來,聽霜天曉的意思,昨晚他碰到秦無衣了?否則,他黎湛在這幫兄弟中被認知的一對,另一半,還會有誰?
“沒什麼……”霜天曉心思一動,轉開話題,“你可別小看你那個老女人,我告訴你,她的功夫,可不是一般人打得過的。不過跟我比,她還是差得遠了,要不是怕吵醒馥太后,我早就把她打趴下了。”
馥太后淺眠,這事情在他麼幾個兄弟中,不是個秘密。
“所以最後,你並沒有將夜明珠放回去。”黎湛言簡意賅地總結。
霜天曉頓時噎了一下;“可我把夜明珠給了秦無衣啊,她說她替我還……”
“他說他把夜明珠給了我?”承雲殿中,秦無衣指着自己的鼻子,顯然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難道沒有?”黎湛想起黎豫曾在御書房對他說過的話——
“他的腦後可長着反骨……”
可他還是不信。
霜天曉雖然是個盜,但他黎湛認定了的朋友,除非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情,否則他不相信會有問題。
就好像任廣白、荊天羽還有七王弟黎胤,他們四個人都是在軍營裡認識的,從小一同對付過多少敵人,一同扛過多少患難。他相信曾經將後背都給予對方而迎敵的兄弟,不會做對不起他的事情。
這種感情,他有時候覺得,甚至比黎豫這個一母同胞的弟弟的感情還要深厚——或者說,是不一樣的深厚。
秦無衣搖搖頭:“昨夜我看見他去壽寧宮了,我當時以爲他要對馥太后不利,所以就跟了上去。我看見他直奔馥太后的寢殿,本想立刻跟進去,但很快他就出來了,好像還有些狼狽,大概是遇到什麼攔阻。”
“不錯,他是說過,是母后身邊的年氏,”黎湛接話,“將他打了出來。他怕吵醒母后,又帶着夜明珠出了壽安宮。昨夜我讓他將他從一個宮女身上拿的出宮令牌還回去,並跟蹤她。只因我早就懷疑,這個小宮女,不那麼簡單。”
“是那個璇兒?”見黎湛微微點點頭,秦無衣道,“我後來的確跟着霜天曉到了御膳房附近,在璇兒的房間裡,我看見了冬青——就是那個替妹妹認罪後死於非命的,她真的沒有死。”
黎湛挑眉,看向秦無衣,什麼時候秦無衣也變得這麼細心?看來,他以爲秦無衣並不接受她是姬氏一族聖女,更未曾正視身邊的危險,其實是錯的。
不管秦無衣接受不接受她是姬氏一族聖女的事實,她都已經開始漸漸留意身邊的一切——這是一個可喜的現象。
“其實上回冬青死的當晚,我到過停屍處查看過,那個時候就發現,屍體已經被掉了包,”秦無衣回憶着當晚到停屍處的情景,“冬青是承雲殿的二等丫頭,平時沉默寡言,而她的妹妹青紅則比較活潑。還記得你要給我試菜的那天晚上麼?姐妹倆一同來佈菜,我留意了,冬青是個左撇子,但那個屍體,卻並不是左撇子。所以我斷定,一定有人救了冬青。”
“接着說。”黎湛鼓勵道。昨日秦無衣只是談到她懷疑冬青沒有死,卻不想她原來早就有觀察,是有證據的推測。
“而且,這兩人的屍體在井中被發現,一定是有人故意將這兩人扔到水井中,是爲了造成當日後宮的恐慌,營造一個恐怖的氣氛,”秦無衣大膽地猜測着,“只是沒有想到,這樣反倒幫助冬青瞞過了她沒死的事實。畢竟屍體一旦被抽乾血液,本身就很難辨認出身份,後加上井水的浸泡,就更難了。”
秦無衣的雙眸,彷彿一雙啓明星,閃爍着迷人的光芒。黎湛看着秦無衣認真的樣子,如薄如削的嘴角忽然浮出一朵笑,優雅如蓮。
多天以後,黎湛第一次出現了這樣輕鬆的神態。
“怎麼了?”秦無衣被黎湛這麼一笑,有些奇怪,“我說錯什麼了?”
“我這麼笑,像是你有錯麼?”黎湛嘴角的笑意更深,“我只是在想,我的無衣,好像在慢慢地開竅了。”
“你的無衣?”秦無衣不禁嗤笑兩聲,這可是黎湛第二次說這樣的話了,她必須要將他這樣的想法扼殺在搖籃裡,“我什麼時候成你的無衣了?黎湛大人,千萬請您正視咱倆的關係好嗎?”
看見秦無衣這樣有些急的樣子,黎湛心頭忽然涌出想逗逗她的念頭,遂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忽然道:“那你倒是說說,咱們倆是什麼關係?”
“誰跟你咱們倆?你,我,是兩個人!”秦無衣指指黎湛,又指指自己,隨即道,“你,我,除了生意上的合作和夥伴,沒有別的關係。”
“是麼?”黎湛壞笑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瞥過秦無衣的紅脣,“我怎麼記得咱倆還是夫妻呢?”
“那肯定是你想多了,”秦無衣錯開眼,黎湛的眼神輕柔得像羽毛,曖昧得好像下一刻就能把整個房間的溫度都點燃,“我不過是秦綠蘿的陪嫁而已,媵侍,媵侍纔不是妻,各國之間媵侍後來成爲君王臣妻,或者再嫁的大有人在。再說了,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是秦綠蘿,不是我。”
秦無衣說完,自己倒清了清嗓子,這些話說出來,秦無衣覺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若是別的男人,她估計一句話也不會說,可這個人是黎湛,這些話雖然雜亂無章,而且還透着一絲小女子的愁怨,但,她還是說出了口。
想說就說咯,秦無衣沒想其他。
“那我廢了她。”一句毫無預兆的許諾就這麼從黎湛的嘴裡溢出,彷彿這世上最美的情話。
秦無衣猛地瞪眼。她沒有聽錯吧?廢后?這可是大事!他怎麼能這麼輕易這麼淡定地說出口?!
“你可知道我早就認識你了?”黎湛深深地看着秦無衣。她那晶晶亮亮的眸子看着你,似乎永遠有話要說,卻又讓人輕易讀不懂。
秦無衣,白蘞,一樣的臉,有時候真會錯亂。
還有羽妃……以及姬夫人。
都說姬氏一族聖女白蘞墮入塵世輪迴十世方可回,可除開那些十世,羽妃和姬夫人都有七八分像的,還有三四分像的,姬氏一族中女子就不少於七人。
可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眼前這一個。畢竟容貌可以一致,性情卻不可。她身上獨有的印記,更不可複製的。
“你早就知道我了?”秦無衣想起那個黎湛發出國書要娶秦綠蘿爲妻,卻附註一條指名要她陪嫁的傳言。如果黎湛不是早就知道她這號人物,怎麼可能那麼早就做了準備?
“當然。”黎湛輕笑。
“桃花會上?”秦無衣緊緊地盯着黎湛,其實父王在她出嫁前一晚跟她說過,天黎的王曾經在當年的桃花會上救過她——只因她打破了天黎先王最喜愛的玉瓶,天黎的王還被罰了三年俸祿。
黎湛卻不回答,只用那高深莫測的眼神望着秦無衣。
他的傻無衣,其實何止是桃花會?早在十世以前,他就認識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