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聲明媚若冬雪消融,透過微微的暖光傳出來。是秦無衣過了多少年之後都依然不變的聲音。
只是當她還是白蘞的時候,並不曾笑得這般肆意。
屠染輕輕落在院中一棵飄絮的柳樹上,翩躚的紅衣如血,映着屋內的冷光,在夜色中顯得越發妖魅。
勾一勾嘴角,傾倒衆生的笑。
潤過酒一般的紅脣瑩潤得如同丹果,眉間一點硃砂瞬間點燃他美得讓人心醉的容顏。
只是屠染出現的那一刻,院落四角立即浮現四個隱衛,仿若懸在暗夜中竇桂梅,瞬間將他圍住。
銅製面具後四雙寒星的眸子定定地看住他,警惕而滿帶敵意。屠染丹脣一勾,柔媚的目光一一將四人看過,對方身上若隱若現的殺氣,讓這個平靜的小院看起來愈發不同尋常。
“怎麼?黎湛以爲,就憑你們幾個,能擋得住我屠染的去路?”屠染嘴角的笑意愈深,細長的鳳眸肆意飛挑。只見他忽地從柳樹上旋身而起,既快又慢——快的是他實際的速度,慢的是他的動作仿若舞蹈。
墨發飛舞間紅衣如綢,屠染美得讓人心醉的五官清晰地映在每個人眼中,邪魅的細眸忽地閃在眼前,忽地又在天邊——再次落回柳樹,屠染的手中已然多了四張銅色的面具。
四個隱衛心頭皆狠狠一凜,伸手一摸空落落的面上,心頭越發駭然——對方如何近的身?!
“當今天下能跟本尊對敵的,本沒有幾個,”屠染右手捻一捻,四張銅質面具立即在風中消散成粉末,如人骨灰,“就你們四個小嘍囉便肖想攔住本尊,未免太小覷人了!”
勾着嘴角,屠染一手託着依然新鮮的紅蓮,一手背剪看向四個隱衛:“本尊今夜鮮花送美人,心情好,你們的狗命,暫且記着。順便帶句話給黎湛,秦無衣本尊要定了!”
四個銅質隱衛對視一眼,如同來時消退在暗夜中。
一切不過發生在幾個轉眼,屋內秦無衣的笑聲還在繼續。只是幾不可聞的一聲頓,是她發現了窗外忽來而忽去的殺意。
她的笑聲肆意而隨性,沒有顧忌,卻似山風吹過人心,也似青石,投入屠染心頭湖底。激起千層波浪。
彼時秦無衣正在案前教寅生畫畫,可無論她怎麼講解,寅生所畫出來的東西,當真同她所要的效果差了不止十萬八千里。
比如此刻,寅生將那本該升起在半空中的太陽畫成了一隻一看就流口水的鹹鴨蛋——真鹹,濃墨重彩,恨不得一次把那從未見過的水彩全都用上。
——那是秦無衣今日春獵時候心血來潮採的不知名的黃花,搗了做成顏料,滿屋子的花香。
只是此刻秦無衣笑趴在桌子上,肩膀不停地抽動,看得寅生都不自覺笑起來。
可他的眼眸晶亮,捧着自己畫的“鹹鴨蛋”一個勁兒興奮。這還是他第一次畫畫,還是用花畫的。
小琴在一旁早就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捂着發疼的肚子擦着眼淚只剩下一些氣聲和忍不住的幾聲“噗”。
芷蘭從外間剛剛進來,並不曉得秦無衣這頭在笑什麼,見小琴笑得前仰後合,便也不自覺被逗笑。唯有小伍,在一邊雙手交疊於小腹前,忍笑忍得肩膀一抽一抽,看在芷蘭眼裡更加滑稽。
終於笑得夠了,秦無衣也覺得累了,便擺擺手道:“我不行了……寅生,咱們今天就學到這裡,明日咱們再繼續好不好?”再這麼下去,她的笑神經都會抽壞的。
寅生看着被自己畫成鹹鴨蛋的“太陽”,卻還是滿眼希冀,重重地點了點頭。鹹鴨蛋就鹹鴨蛋吧,能畫出鹹鴨蛋,也是不錯的!
隨及又看向秦無衣:“明日,畫紅花!”
“好!”
見秦無衣點頭,寅生這才樂呵呵地起身,捧着自己的“鹹鴨蛋”出了門。到了門口,十分珍重地卷吧卷吧,小心翼翼地塞到兜裡,放心地拍了拍,這纔打算運起輕功去黎湛那兒,忽然想起什麼,扭頭看向庭院中的柳樹。
樹上的屠染斂眸看向寅生,卻似有些意外:“怎麼,黎湛當真把你留在他身邊了?”
寅生卻不回答,也不知向誰學的,白了他一眼,朝黎湛的院落飛去。
“誒你……”屠染可沒試過被一個小孩兒忽視的滋味,這會兒想要抓他回來,對方已然消失在夜色中。
屋內穿出芷蘭的聲音:“大王讓您早些睡呢,說是今晚又有一堆奏摺送來,怕再同昨日一般燈火通明擾得您睡不着,所以等奏摺批完了,再回來。”
秦無衣點點頭,揚揚眉:“批吧批吧,沒批完別回來了。”
小琴頓時“噗”得一聲又笑起來。
秦無衣咬牙,抓了只扇子便扔過去:“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
“沒,沒……”小琴趕緊躲開,擺着手撇清關係,“奴婢不敢笑您,奴婢哪敢笑您呢?您可是偉大的秦美人,大王不過是晚些回來,您不會生氣的……”
“丫的,我讓你偉大,我讓你生氣……”秦無衣索性抓了支毛筆起身追着小琴,欲要將筆畫在她臉上,小琴使勁地討饒,終究還是被畫了鼻子。
秦無衣看着小琴小小鼻頭貓似的一點,這才滿意道:“讓你偉大,跟我跟得久了,竟還學會偉大了!嗯?”
“哇——好任性好調皮不敢看——”小黑雀才落在窗櫺上,立即看見這一幕,頓時睜大了眼睛和嘴,用它那稍微長了些毛的翅膀捂着嘴笑。
“說吧,怎麼樣了?”秦無衣收了毛筆拍拍手,看向小黑雀。今日她在林中設了許多套索,想來這會兒應該有些收穫了。
小黑雀說到這個,頓時興奮地在窗櫺上一跳:“全抓住了!”
“全?”秦無衣眼眸子轉一轉,忽然想逗一逗這隻小雀,“全是多少隻?”
果然小黑雀立即伸出自己的兩隻才長了些毛的翅膀,十分認真地低頭:“一……二……三……”
然而它囁嚅了好久也數不出究竟多少個數字,屋內的小氣和芷蘭雖聽不懂鳥語,但見着這一幕,也又都笑起來。光是那小黑雀自個兒在窗口上蹦來蹦去“曲雀曲雀”個沒完,也就夠可愛的了。
小黑雀忽地一停,衆人立即向他看去,豈料小黑雀猛地用翅膀一指窗外,成功地轉移了話題:“美麗的主人,外面有個男人在偷看你!”
“偷看?”心安殿中,油燈晃晃。黎湛筆下一頓,渾身清雅的氣息瞬間變得冰冷。
隨即看向寅生:“什麼時候來的?”
“剛纔。”寅生好像並不怎麼擔心,飛上殿中的橫樑,雙手抱胸橫在胸前,蹭了個合適的位子,睡覺。
屠染而已,黎湛哥哥的手下敗將。
黎湛劍眉一皺,心下卻暗暗不爽,就好像費了很大的勁藏起來的寶貝被人偷窺了去。何況是秦無衣這麼大個寶貝,任何男人多看一眼都不行!
屠染這個粘人的臭蟲,跟着秦無衣九世,總是糾糾纏纏讓人討厭至極。第十世回到他的地盤,屠染的實力,不可小覷。
“門關了?”黎湛看向房樑。
“嗯。”
“窗子都關了?”還是擔心。
“嗯。”
“燈呢?”音調有些高。
“嗯……嗯?沒有。”爲什麼要問燈關沒關?
寅生睜開眼,想了半天沒想明白,繼續閉目養神。黎湛哥哥說了,這幾天安靜的時候要好好補充睡眠,過幾天可能就沒法兒睡了。
“常山,”黎湛想了想,還是叫來了趙常山,趙常山躬身待命,“你去欽安殿看看。”
“看……什麼?”趙常山老臉有些糊塗。
“看看燈關了沒。”黎湛若無其事地道,倒把趙常山鬧得更加糊塗。只是黎湛之命,如何敢違?遂“喳”了一聲去了。
去了不多時回來,趙常山躬身稟道:“啓稟大王,燈……關了。”
“關了?”黎湛筆下又是一頓,“是睡了還是……”
“秦美人出門去了,說是,要去小樹林兒……”
小樹林?!寅生猛地一睜眼,不待黎湛發話,便如倦鳥思巢一般往外衝去。
“他這又是去……”趙常山一手搭着拂塵,疑惑地看向寅生風風火火的小背影。
**
“來!喝!”
北郊行宮的某外臣院落,酒氣熏天。
шшш◆TTKдN◆℃ O
——北郊行宮同天黎王宮一樣,分爲內外宮,內宮自然住着黎湛和隨行的妃嬪,以及青娥公主的常住院落。而外宮,自然爲外臣所住。
此時荊天羽正應了晨時承諾,請了賽馬贏得前十的公子哥兒飲酒。但聽划拳聲響成一片,倒是觥籌交錯,把盞言歡。一聲聲男兒家的爽蕩氣概直衝雲天。
今夜無月,然那點點星子卻映出一朵暗紅色的身影,翩躚如綢,絕世獨立,美豔悽然。
荊天羽放下酒杯,起身。
“荊兄,你這是去哪兒?咱們兄弟幾個還沒喝夠呢!”
荊天羽立即回頭爽朗一笑,拍拍腰間的白玉酒壺:“眼看着酒沒了,我去去就來。”
“去吧去吧!”公子哥兒們揮揮手,自又鬧成一團,“咱們繼續喝!喝!”
秦無衣的身影落在林子邊上,拍拍御風的馬背,朝晨時設下的套索陣行去。不多時小伍也到了,背上一隻鋪了草帶了蓋的簍子,隨秦無衣來到兔子窩附近。
蹁躚的紅衣款款落下,如夕陽殘血。
空氣中傳來一陣野生動物的騷氣,屠染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理了理衣袖,還是決定在林外等着。
不遠處一隻夜色中微微泛着光的腓腓正警惕地盯着他的一舉一動,而他身後,寅生的小小身影一閃,便朝秦無衣追去。
夜色未深,北郊行宮各處院落都亮着一盞盞宮燈。夜風吹着,卻平添了幾分寂寥之色。
白芒院裡,精心沐浴過後的秦鶯兒特意穿了一套輕桂花色的裡衣,胸前微微放低,隱隱可見那兩盈雪白,膚色若青山之雪,映着流光似的輕桂花色,更顯得吹彈可破,白皙而動人。
她悠悠地坐於菱花鏡前,美目猶自欣賞着自己少女勃發的身體,白皙如玉的手指撫着面頰,染了脣蜜的脣輕輕勾起,媚眼如絲,都快陶醉在自己的美豔當中。
“秦鶯兒啊秦鶯兒,你不愧帶有南楚女子的特色,這臉蛋……這身材……”秦鶯兒自顧自嬌羞地撫向自己的鎖骨,“饒是個男人見了,都會被你迷住的……”
廊外傳來腳步聲,秦鶯兒忙一正色,雙手將外袍籠住,頓時有些不大高興。
可一見是丫頭金桂,又立即揚起小臉期盼道:“怎麼樣?大王今日可曾點了誰?”然她睜大的眼中充滿了渴望,赫然全是“我我我”。
金桂搖搖頭:“大王誰那兒也沒去。聽守門的小全子說,今日大王需得批閱奏摺到深夜,任何人都不見。”
“又是深夜?”秦鶯兒眼中頓時充滿了哀怨,眼眸一轉幾乎要落下淚來。昨夜聽說黎湛去了秦無衣那兒,她是無法的,今夜好不容易不去秦無衣那兒,卻又要批閱奏摺到深夜……
可憐她身爲秦泱公主,嫁來天黎都五個月了,黎湛竟然連她的手指頭都沒碰過。更有甚者,黎湛正眼瞧都沒瞧過她吧。爲了來北郊行宮,她特意將秦疏影藥倒,豈料還是沒有機會……
“才人,還是有機會的……”金桂這會兒卻悄悄道。
“什麼機會,你說。”秦鶯兒立刻來勁。
“大王批閱奏摺到深夜,難免口渴腹飢餓,這……”金桂話說到一半,便看向秦鶯兒,果見秦鶯兒立即會意,面上喜色浮現。
然而下一刻她便又皺起了眉頭:“這大王愛喝什麼?”
**
“大王,秦才人求見。”趙常山躬身而立,不敢看黎湛的眼睛。他素知黎湛不親近女人,如今有了秦無衣就更是如此,可他畢竟是這後宮的總管大人,這總不能在宮裡轟人,到了北郊行宮還轟人。
這壞人,還是讓黎湛來做的比較好。
黎湛卻似未曾聽見似的,筆下如飛,墨色的衣袍如湛湛冷水鋪散開去,如墨的黑髮垂下,仿若一筆濃重的山河墨畫,河圖天下。
而他深邃立體的五官映在暈暈如瀲的燭光裡,薄薄的脣瓣如刀削一般凜然,此刻緊緊地閉着,半點無開口之意。
冷然如冰,巋然如山,這個男人總是有看一眼就讓人淪陷的本事。
半晌,趙常山點點頭,轉身下去。大王這般反應,那就是不見了。
“不見?!”秦鶯兒一時沒控制住,嗓音便有些微尖,她都到門口了,黎湛竟然不見她?這是什麼意思?
“大王政務繁忙,無暇……”趙常山永遠都是那麼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讓人恨得牙癢癢,卻又不能把他怎麼樣。
秦鶯兒不愧是秦鶯兒,立即調整了自己的表情,用眼神示意金桂將茶端過來:“趙公公,既然大王政務繁忙,妾身也不便打擾。只是這夜漸漸深了,還是希望趙公公能夠勸着大王些,儘管年輕力壯,還是得注意龍體。這是妾身爲大王親手泡製的大王最喜愛的茉莉香茶,希望給大王解解渴。”
趙常山立刻點點頭應了,着門邊的小全子將茶盞接過,又入了心安殿。
秦鶯兒見趙常山進去後,卻還不打算離開,只站在廊下兀自心懷希望。萬一黎湛喝了她送的暖心茶,改變了主意,想起她這號人物,讓她進去,或是直接放下政務,到她的屋裡去,豈不是好?
然而不多時,趙常山仍舊帶着小全子出來了,她所泡的那盞茶怎麼樣進去的,還是怎麼樣出來了,連蓋子都未見掀起的痕跡。
秦鶯兒面色一變,便聽趙常山道:“大王感念才人的心思,只是這麼晚了,更深露重,還請才人早點回去歇息。”
趙常山說着,一手搭着拂塵,另一手朝小全子示意,小全子立即將託着茶盞的托盤又遞給金桂。金桂得了秦鶯兒的眼色,雖然不很樂意,卻還是接了下來。
趙常山看着秦鶯兒黯然離去的背影,暗暗地搖搖頭,嘆了口氣。倒不是嘆像秦鶯兒這樣女子的命運,而是嘆他自己的命運。跟了三朝帝王,還從未有過黎湛這般的,凡是女人,一律不見。凡是女人送來的茶點,一概送回。照這麼下去,天黎的後宮,非亂了不可。
“亂?”黎湛聽了趙常山“無意”中提到的這樣的想法,未從奏摺中擡頭,筆下游龍走鳳,雙眸一目十行,廣袖間如揮兵千萬裡,橫豎撇捺間指點山河。
春日雪融,衆多大河沿岸堤壩被融雪之水損毀,使得衆多沿岸農田被淹。此事,又需得派出一員得力下手去辦。
“在我這裡卻清楚得很,”筆下處理的是一件事,嘴上說的卻是另一件事,黎湛想了一想,揮筆寫下“左思”二字,這才擡頭看向趙常山,“我黎湛無所謂後宮,唯無衣一人足矣。”
趙常山老臉一怔。自四年前跟着黎湛開始,他便覺得這個年輕的王與衆不同,不僅是因爲黎湛的容貌他的氣質,還有黎湛博大的胸懷。
從前各國送來的女子黎湛從來不碰,他以爲不過是因爲新王登基急需穩固朝綱,不入後宮也是可以理解的。然時間漸漸過去,他才恍然發現,不知不覺,黎湛已然三年不入後宮,每日或在乾寧宮書房中歇息,或是前往隨和苑。
去年年初被馥太后催得急了,黎湛方纔開始翻各宮的綠頭牌子,他也暗暗高興了一回,誰料久了才發現,黎湛翻這些牌子極有規律,幾乎按着姓氏筆畫輪流而來,根本就是有心敷衍。
再後來他暗地查訪,卻又什麼都看不出來,每日被臨幸過的嬪妃次日都喜氣洋洋,該領賞的領賞,該加封的加封——可事實上,他比誰心裡都清楚,這裡頭的女子,沒有一個是黎湛真正碰過的,後半夜黎湛仍舊是要到隨和苑去的。
從來沒有例外。
後來馥太后查得緊了,黎湛竟連同胞弟弟四王爺黎豫都用上了——這樣的後宮能不亂麼?
趙常山看看仍舊低頭批閱奏摺的黎湛,那渾然天成君臨天下的姿態,估計也只有這樣的男人,才能,也敢,讓各國尊貴的女子甘願來到的他的後宮,做有名無實的妃嬪而心甘情願。
每年依舊有衆多公主郡主擠破了腦袋往黎宮送,黎湛幾乎從來不曾拒絕,因爲他明白,這些女子,不過都是各國之間的政治關係的附屬品。如同器物,關係好便送來,關係不好便連對方所贈也一同毀去。
他從來不爲那些女子感到可憐——除了黎湛的寵愛,衣食無憂,好過得到之後患得患失爭得頭破血流,如有一天黎湛解散後宮,一樣可以出外謀生路。
——廢除後宮,這若是放在從前,他趙長山是絕對想都不敢想的,也從來未曾聽說過,可自從跟了這個年輕而肆意的王,他卻每日每日都有這樣的預感。
而且這種預感越來越強烈。所以當日聽說黎湛對着秦無衣說出廢后的話,小李子是驚得大半天六神無主,他卻能平靜得不像話。
“唉……”想着想着,趙常山又暗暗嘆了一口氣。
黎湛卻早見慣了趙常山這樣整日整日看見他駁回女人就嘆氣的樣子,何爲皇上不急太監急,說的,也不過是趙常山這樣的人了。
不過是些不相干的女人而已,值得這般勞神?一個秦無衣,已經讓他感到危機四伏了,再要有別的女人出來搗亂,那才叫得不償失。
一想到秦無衣,黎湛如薄如削的脣角不自覺上揚,筆下更是飛速。他得加緊處理政務,去看看那個小妮子又在搞什麼名堂。
北郊行宮行往小廚房的秦無衣忽然連着打了兩個噴嚏
“阿嚏——”
“阿嚏——”
那般響亮,把身後跟着不怎麼笑的小伍都逗樂了。他也見過不少後宮的妃嬪,更是見過不少公主貴人,哪裡有一個女子像秦無衣這般打起噴嚏這般響亮的?
“說,是不是罵我!”豈料一根如玉白白皙的手指忽然指到眼前,小伍仿若做了壞事被抓包,立即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芷蘭。
芷蘭“噗嗤”一聲笑了:“美人,您這不是被人罵,這是有人想念您了。說不定,這會兒大王正想着你呢……”
“是嗎?”秦無衣卻也沒有小女子該有的害羞,反倒十分坦然地,如晨星的眼眸洋溢着喜,“他真的想我?”
秦無衣這般大膽,倒把芷蘭愣了一下。
秦無衣卻不再計較,轉身入了小廚房。
然才進小廚房,便覺得整個小廚房氣氛不對。擡眼,正對上雪玉那雙冒着嫉妒火光的眼眸。
秦無衣錯眼,才發現小廚房不知什麼時候沒了別人,只有幾處小竈在煨着各個妃嬪的點心。秦無衣一聞,有桃花糕梨花糕,還有魚羹和餃子等物,但所有的香味加起來,都不如一味紅豆讓秦無衣心中警惕。
紅豆,去皮磨成粉做成蓮狀,那是黎湛給她做的第一道糕點,據黎湛說,那是未失去記憶的她給黎湛獨創的糕點——這樣一份特殊的糕點,卻在這裡讓她聞到了味道。
循着香味,秦無衣毫不意外地看到雪玉一手護着的食盒。
三層的食盒,黃木製成,雕花精美,一朵朵蓮盤浮其上,仿若鮮活的新苞。
秦無衣的目光隨着食盒一動,而後落在雪玉身上。
但見雪玉今日一套青藍色緙絲勾絲長裙,右肩處更是繡了一瓣精心鑲嵌了細小碎羽的雀羽,服服帖帖地沿着雪玉本來就不太差的身段,將她的曼妙勾勒,又將她驚人的雪膚襯得越發動人。
凌雲髻,翠羽簪,明月璫,白嫩的手腕上還戴了一圈微微發亮的晶藍色水晶,儼然是經過細心設計而打扮的。再看雪玉面上的妝容,脂粉倒是不濃,只因她天生好膚,用了脂粉反而掩蓋她的本色,雪玉倒是甚知這一點。
秦無衣輕輕地勾着嘴角,然而她的笑卻未曾到達眼底。那清凌凌的一眼,雪玉真想落荒而逃。
然而她也是個倔強不服輸的主,那股想要站在黎湛身邊成爲黎湛女人的**讓她的膽量變得異常大,努力撐住想要癱軟的雙腳,雪玉艱難地抓過食盒,提在手上。
要想成功站在黎湛的身邊,她知道秦無衣是個最大的難關。所以她鼓足了勇氣迎上秦無衣的目光,卻還是覺得心底一陣陣泛寒。
秦無衣的那雙眼睛不若平時的明媚,反若臘月寒冰,射出的寒光如同最冷的月,將她那一點點私心,一點點想要藉着秦無衣的糕點往上爬的妄想,照得一覽無餘,凍結成冰。
空氣中一股半流質的詭異氣氛在遊走,秦無衣的眼神明明輕得像是羽毛,卻彷彿帶着一股沉重的壓抑壓在她的心底,讓她猛地喘不過氣來。
她抓緊了手中的食盒,明明什麼都沒幹,卻有一種被抓姦在牀的錯覺,一股從未有過的羞辱從心頭泛起,如同深井中冒出的苦水,又從頭蔓延到腳底。
落荒而逃。
看着雪玉落荒而逃的背影,芷蘭纔想起來要指責她見到秦無衣未曾行禮的事,被秦無衣一把攔住:“隨她去吧,反正也蹦躂不了多久。”
“美人這是何意?”芷蘭卻有些糊塗,“她本是王后的人,如何卻在這裡?”
“正因爲她是王后的人,所以,纔會死得更快。”秦無衣勾脣,神秘一笑,眼中的光華名爲自信。
隨即對着小伍招招手:“來,把咱們的戰果亮出來!”
雪玉從小廚房落荒而逃,疾行了一陣子才慢慢停下腳步,仍然有些後怕。她撫着胸口看着小廚房的方向,秦無衣,究竟是什麼人呢?她真的只是秦泱的庶出公主,王后的陪嫁媵侍麼?爲何每次正面同秦無衣交鋒,她都有一種雞蛋碰石頭的錯覺?
這回更是離譜,秦無衣不過是一個眼神一個打量而已,她到底在怕什麼?秦無衣的眼底,如果她沒看錯,竟然有一股沉睡的從遠山而來的殺氣。一閃而過,卻被她看在眼底。
可她提着食籃的微微顫抖的手,卻還是昭示着她的心虛。
重新緩了緩神,雪玉提起裙角向心安殿而去。今夜黎湛還未曾到秦無衣處,就證明她有機會。何況這道紅豆糕,可是有高人指點,她一定會成功的。
然未走兩步,便被一個紅色的身影攔住。
那人身姿慵懶,墨髮長垂,僅僅一個背影便美得讓人窒息。暗夜中的妖冶和魅惑,比得上深冬肆意綻放的臘梅,卻又比之還要熱烈。
“高……高人?”雪玉揚聲試探。
那人嘴角諷刺一勾,便是一個令人醉心的弧度。轉過身來,從上到下將雪玉打量一番,點點頭:“不錯,孺子可教也。”
“那……”雪玉心頭一喜,纔想說什麼,屠染斂眸看向她手中的食盒:“就是這紅豆糕還差一味。”
“差一味?”雪玉擡眼,“您不是將整個食譜都給我了麼?”
屠染卻笑,從懷中掏出一隻緋紅色的玉瓶,幾乎透明的藥瓶子裡是半瓶細膩的粉末:“這可是個好東西,你怎麼會有?”
雪玉盯着那藥瓶子看了半天,心裡滿滿都是狐疑。
“還愣着做什麼?快打開盒子,”屠染充滿魅惑的聲音蠱惑着雪玉,雪玉乖乖將食盒打開,露出裡頭新做的冒着熱氣的紅豆糕。
屠染眼前一亮:“不愧是御膳房的丫頭,第一回做,竟有如此成績,嘖嘖……”
雪玉得了誇獎,頓時心花怒放,但多年在後宮摸爬滾打,讓她也學會了奉迎:“那都是高人的食譜對路。”其實她哪裡是第一次做?黃昏時候從屠染這裡拿到食譜,她就不停地在試驗,不停地給紅豆去皮磨粉,她的手都要把皮磨破了。
但她心裡是甜的,一想到黎湛吃着她親手做的糕點,她就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屠染將雪玉的欣喜看在眼裡,收下卻不停,將三層糕點都灑了“秘製調味料”後,這纔將食盒替雪玉鄭重合上:“去吧,免得糕點涼了。”
“是,我這就去!”屠染給的勝利在望的錯覺,讓雪玉一時間忘記了方纔小廚房中秦無衣那冷凌凌的一眼,也忘記了自己本來就只是個御膳房的宮女,頂多管管器具,連竈面都上不去的。
看着雪玉欣然離去的背影,屠染眼角一眯,是一個危險的弧度。隨即紅影一閃,消失在夜色中。
雪玉轉過長廊,按着早就打探好的路往心安殿而去。一想到一會兒就能見到黎湛,一想到黎湛一會兒就能吃上自己做的紅豆糕,雪玉的腳步,不禁變得輕快起來。
小廚房裡,秦無衣待小伍將竹簍子的蓋子掀開,便將寅生喚了過來:“找找看,哪一隻是你昨天看中的?”
寅生興奮地將腦袋湊過去,但見偌大的竹簍子裡竟然窩着數十隻長耳兔子,一隻隻眼珠子一概都如同紅寶石一般泛着微光,耷拉耷拉腦袋,動一動耳朵,有的灰毛,有的白毛,每一隻都很是可愛。
秦無衣的套索不是亂做的,她的套索每一個都設定好了尺寸,是以太小的兔子一般不太會被逮住——春獵,講究的便是要獵得得宜。所以遵循這個原則,秦無衣還將一些懷有寶寶的兔子放了回去。
寅生的目光在兔子當中逡巡,旁的人都只當是看熱鬧。這麼多隻兔子,幾乎一般大小,看起來只不過是毛色不同而已,就這,寅生還能從中記得早上見過的那隻兔子?
就連秦無衣都不抱希望。山上的兔子那麼多,未必就抓到那隻一模一樣的。
豈料寅生忽然眸光一亮,指着其中一隻胖乎乎的小兔子驚喜地道:“就是它!”
秦無衣有些狐疑,寅生卻滿心歡喜地將那隻兔子抱了起來,讓它同自己對視:“它的眼珠子,紅得發紫,就像我身上的寶石一樣!”
寅生說了這話,衆人才注意到寅生的腰間果然配着一塊玉佩,兩指來寬,小拇指一般長,質地晶瑩剔透,透着紅紫色的光芒,當真同那兔子的眼睛是一個顏色。
衆人又看向那些兔子,這才發現,原來這些兔子的眼珠子雖然都是紅色,但都紅得不大相同。有的紅得發黑,有的紅得發藍,有的,還紅得泛灰。
唯有秦無衣看着寅生腰間的那塊玉佩,想起在天黎的時候救過葉飛霜,葉飛霜也曾給過自己一塊類似的水滄玉,只是那塊水滄玉泛着翠綠,偶爾也泛着微微的紫色光芒。
另外黎湛也給過自己一塊這樣的水滄玉,泛着橙黃色的光芒,偶爾泛着紅光。這三塊玉佩統一樣式,除了顏色幾乎一模一樣,它們之間有什麼聯繫麼?
寅生興奮地抱着兔子出去,玉佩消失在秦無衣的視野。秦無衣也不去多想,轉身挑了兩隻肥碩的兔子,準備烹煮兔肉。
心安殿中異常安靜,靜得只聽見黎湛筆下如飛的“沙沙”聲,靜得只聽見燭臺上偶爾珠花的“噼啪”一聲,將偷懶微微在殿中打盹的小李子驚醒。
不多時趙常山又趨了進來:“大王,雪玉姑娘求見。”
雪玉,雖只是個御膳房管理器具的丫頭,但先王曾經對其另眼相待,爲其賜名,卻又未曾臨幸她,也不曾給過位分,所以雪玉向來在宮中是個特立獨行的存在,下人們見了她也都稱其爲“姑娘”。
尤其是趙常山這樣跟過先王的老人。
黎湛卻依舊筆下如飛,眉頭卻微微皺起。北漠王拓跋因再次遞來國書,說是幾日後在天黎衍城兩王會見,希望黎湛將他的寶貝女兒應雪兒一起帶上。又說了些這麼多年未見,就連大漠王后、大漠太后等都對應雪兒甚是想念的話。
可是應雪兒已然被他處死!
近來南楚活動頻繁,戰北冽暗中慫恿南楚王四處招兵買馬,名之爲以武力強兵,以強兵富國——而楚王稱霸的決心自多年前就已經昭然若揭。
早在去年,楚王聽聞秦無衣爲姬氏一族聖女,手下有一筆天下最大的寶藏,便立即派遣丞相令尹大人耶律雄奇前往秦泱求娶秦無衣——不,該說是求娶秦綠蘿。
那年九月十八秦無衣生辰前後,整個恆源大陸的君王,甚至是江湖勢力第一的天羅山莊莊主,不約而同陸陸續續修書前往秦泱,說是願娶秦綠蘿爲後爲莊主夫人——那些人貪圖秦無衣名下潛在而未開啓的財力,又捨不得秦綠蘿的嫡長公主身份和他的美貌。
換句話說,娶了秦綠蘿爲後,便全了一國的聲譽,以秦無衣這個帶着無盡財寶的女人未妻,又是一件體面的事。
那個時候楚國便是其中最賣力的一員。不僅派出了楚國最能說會道的令尹大人耶律雄奇,編出了一個什麼楚王夢仙女的故事,又提前使人將可以找尋姬氏一族聖女的鮫服送到秦泱後宮,引得幾十位公主郡主全都來試穿,最後得出秦無衣就是聖女的結論——楚國的多疑,戰北冽的多疑,卻是顯露無疑。
若戰北冽真心相信自己的卦術,便不必使出鮫服一事來作爲試探。若戰北冽嶄新相信自己的卦術,便不必等到鮫服一事試探完畢,才讓耶律雄奇進到宮城提親。
也正是因爲戰北冽的這份多疑,讓秘密進秦泱的耶律雄奇白白在秦泱多逗留了幾日,也好讓黎湛等到從南楚國回來的任廣白將最新情況告知黎湛後,黎湛立刻進京面見秦王——任何一道國書,都比不得當面求親要來得有效。
也正因爲戰北冽的這份多疑,爲了讓秦無衣在從秦泱到天黎的這段時間內較爲安全,他不得不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迎娶秦綠蘿,秦無衣陪嫁——只是這趟秦泱和天黎的聯姻,究竟誰是陪嫁,誰是正主,他和秦泱王秦朔心照不宣。
所以戰北冽在終於確定了秦無衣是聖女之後,便索性來到天黎,明着搶不了,只能暗偷了。
只可惜戰北冽遇到的對手是他黎湛,他是絕對不會有機會讓戰北冽將秦無衣帶走的。黎湛勾嘴角,如薄如削滿帶冷意。
擡眼發現趙常山依然在:“不是讓你回絕麼?”雪玉,這個名字他記得,只因上回在御膳房的時候,自己偷香,還就是被雪玉打擾的。
不過想到偷香,黎湛如冰的嘴角不自覺揚起一絲偷笑,秦無衣的美好,當真嘗過一次之後便無法忘記。
“只是雪玉姑娘說,她帶了秦美人親手做的紅豆糕。”趙常山曉得,如果是雪玉,就算他站得再久,黎湛也是不會理睬的,可若是秦無衣麼……
不多時雪玉被趙常山帶了進來。
她小心翼翼地踩着蓮步,青藍色的緙絲裙襬如同水浪輕輕翻動。心安殿中燭光比別處似乎要亮些,映得雪玉的膚色更加瑩潤如雪如玉,當真人如其名。
雪玉行至黎湛案前兩丈之遠,趙常山立即將她止住。雪玉疑惑地看了趙常山一眼,趙常山對着黎湛躬了躬身:“大王,雪玉帶到。”
雪玉雖有疑惑,卻還是款款拜福:“雪玉見過大王,大王……”
然而黎湛卻並不想同雪玉寒暄,筆下不停,頭也未擡,只是如薄如削的嘴角輕啓,冰冷似泉的聲音傳出:“你手中的糕點真是無衣親手做的?”
雪玉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慌亂,才見趙常山連通報都懶得,她就假借秦無衣的名字,想着興許大王見了她,後頭的事情也就順理成章了。誰料黎湛竟是這樣冰冷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黎湛對着秦無衣的時候可不是這樣……
“大王問你,你這盒子裡的糕點,是不是秦美人親手做的?”趙常山見雪玉半天不回答,連忙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