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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漸籠罩天黎後宮,承雲殿中,黎湛墨色的衣袍如冷水澹澹,深沉而大氣。筆下龍飛鳳舞,自己蒼勁,一目十行,看得秦無衣託着下巴一陣陶醉。
殿中沒有別人,下人都稟退,安靜得好像能聽見深漆香爐中嫋嫋升起的煙氣聲。香薰燃燒的聲音偶爾大一些,卻不如那燈花突然間“啪”地一聲。
秦無衣嚇了一跳,擡眼便撞進黎湛如瀲的目光中,偷看被抓了個現形。
“那個,你繼續……”秦無衣起身,“餓了沒?我讓小琴把夜宵端上來。”
“好。”黎湛勾着嘴角,享受着寧和平靜的氛圍。他的無衣越發自覺地做起了“妻子”這個角色,他的飲食起居也漸漸由她接手,這樣的感覺,他夢寐以求了多少年。
手下工作未完成,黎湛便又專心投入。不多時殿中果然一陣肉香,混着些草藥的清香,挑逗着黎湛的嗅覺。
擡眼,秦無衣正細心地用勺子從一個精緻的描瓷陶甕中將吃食舀出。
碗亦是陶瓷碗,甕中吃食卻是甚燙,不多時便從那陶瓷碗上傳到秦無衣手中,秦無衣“嘶”了一聲,手抖了一下,顯然是有些燙到。
“小心!”黎湛英眉一皺,放下筆便趕過去。
但秦無衣捨不得那碗湯,怕打碎了,硬是穩住手將碗端住了,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然那錐心的疼卻從連心的手指一陣陣傳來,秦無衣皺起了秀眉。
下一刻纔要縮手,黎湛卻更快一步。黎湛抓過她的手,指尖因爲燙到有些發紅,黎湛皺眉對外喊道:“隱衛,取冰塊來!要快!”
秦無衣頓時有些哭笑不得:“沒那麼嚴重,取冰塊做什麼?”取個冰塊還要叫隱衛,這也太大材小用了些。
黎湛纔不管,隱衛來去比較快,若是等那些磨磨蹭蹭的下人們取來冰塊,他的無衣說不定就燙傷了。
黎湛將秦無衣的手珍重地舉到面前,細心地撅起嘴替秦無衣輕輕吹着氣,那本俊朗的臉因爲他撅嘴的動作,那種笨拙而小心翼翼的樣子,不是平時那高高在上的黎王會做的事,便顯出一種別樣的滑稽,惹得秦無衣一個沒忍住便“咯咯”地笑出聲來。
黎湛頓時耳根子有些發紅,不自在地咳了一咳,欲蓋彌彰地教訓秦無衣:“下次,要麼等涼了再拿,要麼手裡墊個東西,你看,這麼水蔥一般的巧手,要是凍壞了,我會心疼的。”
他是沒做過這種事的,從小到大身份尊貴,身邊圍着他轉的人不在少數。從小在軍營也磨練出許多本事,但那都是自立的表現,照顧別人,他還真的不會。
而且,他的生命中,也就出現了無衣這個他願意照顧一輩子的女人。
秦無衣的心裡卻因爲黎湛的一句“我會心疼的”,一暖。黎湛不是個言語派,而是個行動派。前陣子莫名其妙的“表白”,據她那八卦心無敵重的小黑雀的說法,是霜天曉教的,一看黎湛就是不太習慣的。
可剛纔那幾個字,黎湛卻是無意識說出來的,正代表了他心裡的真實想法,那麼他是真的擔心了。
不過就是燙了手指而已,常在廚房做事,手受傷是常有的事,她都不覺得什麼了。而黎湛卻緊張得什麼似的,找個冰塊都要用隱衛,雖然是有些誇張,她卻也能從中感受到黎湛對她的情意。
今日黎青蛾還說黎湛對她不過就是對羽妃情感的遷移,簡直就是胡說八道。她秦無衣雖然沒有談過戀愛,但她眼睛不瞎,她自己能看得出來。
隱衛回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尷尬的場面——他們那偉大的高高在上的王,捧着秦淑嬪的手珍重得彷彿稀釋珍寶,而他們的秦淑嬪呢,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們的王,似乎十分感動模樣。
隱衛跟黎湛跟得久了,情商也不高,頓時不知道該去還是該留。去吧,這手上的冰塊卻是他們的王吩咐要的;留吧,若是他們的王火他攪了好事,豈不是也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秦無衣發現了屋裡多出的一號人,便道:“放在桌上吧。”
隱衛這才如釋重負地將冰塊往桌上一放,趕緊撤退。這要是再不撤退,還不被這兩人給酸死。大王從前身邊一個女人都沒有,他們還天天嚷嚷着大王這樣不正常。
現在可好,要麼沒有女人,要麼就來個絕世大美人,還這麼寵着,這麼暖着,如果他的兄弟知道大王召他這個隱衛,竟然只是爲了給秦淑嬪拿冰塊,那還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黎湛纔不管他的隱衛心裡怎麼想的,只要秦無衣沒事就好。當下取來冰塊,看着那小型木桶裡頭的冰塊,卻犯了難。這到底要怎麼給秦無衣敷?
把冰塊砸碎?還是整個冰塊往秦無衣手上敷?若是臉或者是別的帶有平面的東莞喜,用一整塊冰是可以的,但無衣燙傷的是手指,總不能讓無衣整隻手都扎到冰塊裡去?那豈不是要凍壞了?
秦無衣也不着急,看着黎湛有些犯難的樣子,咬着脣偷笑。黎湛,這可是天黎高高在上的王,帶兵打仗運籌帷幄隻手反轉乾坤的,竟然拿兩塊冰沒轍,真是罕見的場景。
黎湛沐浴在秦無衣好整以暇的目光裡,兀自又微微紅了些耳根子,清咳了咳,伸手摸了摸鼻子,腦子飛快地轉動着,但這回卻不管用。讓他帶領十萬兵馬去打戰,他定然能對着地圖點兵點將,可這是冰塊……
黎湛有生以來頭一次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所有的腦筋好像在這一刻全都打結了似的。一直以來在秦無衣面前樹立的幾乎無所不能的形象,難道今天就要毀了?
就連一邊偷偷看着的隱衛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這還是他們的王嗎?
黎湛不知道清咳了多少遍,只覺得喉嚨裡沒有痰也要被咳出痰來了,還是沒有想出個萬全之策。
“小琴,拿塊乾淨的布來。”秦無衣終於看不過去,揚聲喚道。守在外間的小琴忙應了聲,取了塊布來。看着桌上又是冰塊又是雞湯的,再看黎湛面上似乎有些可疑的郝然,不敢出聲,便用眼神詢問秦無衣怎麼了。
秦無衣搖搖頭,示意她出去。還是要給黎湛留些面子的。
小琴一步三回頭,還是秦無衣眼神示意,這才趕緊消失。
那頭黎湛看見乾淨的布,終於腦子轉了過來,伸手取過秦無衣手裡的乾淨的布,朝木桶裡取來些冰塊,小心地用布包裹起來,放到秦無衣手心:“我本來,也是這麼想的……”
秦無衣握着那用布包着的冰塊,忍俊不禁之間還是很給面子地點頭:“是是是,你是這麼想的,都是你想的……”然末了,已然笑得說不出話來。黎湛怎麼能這麼可愛呢?
黎湛見秦無衣笑得開心,嘴角上揚的弧度越來越大。
“你笑起來的樣子真美。”黎湛不禁道。
秦無衣笑起來的時候,那雙眸子就越發比平時還要水靈靈的,像是兩顆晶亮的葡萄,又如秋日潭水清凌凌,若是跳進去,一定很是清爽。
秦無衣肩膀一抽一抽地收了笑,眼淚都快出來了。末了勸道:“你還是快喝湯吧,這可是我特意煨的,給你補補身子。”
然這話一出口,殿中的氣氛又變得微妙起來。上回在北郊行宮,可不就是她給黎湛燉了兔肉,放了鹿茸給他補身,結果他硬是要理解成補腎,完了還把自己給搭進去……
黎湛眼底閃過一絲狡黠:“補補身子?”
“嗯吶……”秦無衣含糊地道。她不過是想着昨夜黎湛體力消耗不少,今天趁機就給補補,可沒別的意思……
然而黎湛顯然不是這麼想,但見他用那湯勺故意在碗裡頭挑來撿去,半晌,英眉一皺:“今天怎麼沒有鹿茸?”
“我沒放。”秦無衣故作坦然地道。上回就是放了鹿茸才讓黎湛有機可趁的,這回要是再放鹿茸,豈不是她要吃虧了?
“沒放?”黎湛放下湯勺,彷彿不曾逗夠秦無衣,明知故問,“爲什麼不放?”
爲什麼不放?他還不是心知肚明。秦無衣悄悄瞅了黎湛一眼,正見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遂硬着頭皮道:“你……身上火氣重,再吃,不好……”
這話說出去,連自己都覺得牽強。黎湛本身就陽氣重,體熱也是真的,鹿茸這東西雖好,卻不可常常補。而且黎湛不是說了,不能輕易給男人吃這種東西……
“怎麼不好?”黎湛得寸進尺,追着秦無衣躲閃的眼神,“我身上火氣重,你是怎麼知道的?”
秦無衣秀眉一皺,眸中閃過一絲狡黠,遂撐着下巴看着黎湛,眨眨眼:“你說呢?”丫的這貨玩上癮了不是?明明知道還要問,她偏不說。而且這話也說不出口。
“要我說,你當然知道。我身上的火,還不是你勾起來的麼?”黎湛面不紅心不跳地看着秦無衣,一身墨袍看去高冷,說出的話卻能噎死一頭大象。
秦無衣一哽,想起早上黎湛抱她回來,然後……
“想起什麼來了?”黎湛勾起嘴角,端起雞湯喝了,又動作優雅地放下。
“沒有。”秦無衣搖頭,趕緊否認,低頭收拾碗筷。
“小琴,收拾!”黎湛也不阻止,只揚聲叫來小琴,待淨口洗漱完畢,便一把將要逃的秦無衣抱住。
黎湛是從後抱住秦無衣的。猿臂一伸便將她撈進懷裡,那動作簡直熟練到不能再熟練。
秦無衣不矮,但在他面前,卻足足矮了一個頭,方便他將下巴輕輕擱在她的腦袋上。柔軟的秦無衣的秀髮如綢緞一般絲滑,淡淡的髮絲清香混着秦無衣身上特有的芬芳縈繞在他的鼻息。黎湛輕輕地閉上眼。
秦無衣將自己大半的重量都倚在黎湛身上,黎湛寬闊而結實的胸膛,就是她最堅實的後盾。每次被黎湛這麼抱着,她都覺得分外溫暖,只是看不見臉,秦無衣轉身。
黎湛牽起秦無衣的手,細細地看她的一根根手指,深邃的眸子閃過一絲心疼:“還痛麼?”
秦無衣的手掌不大,五個手指頭卻纖細柔軟,看在眼裡真跟水蔥似的,一點也看不出是握劍握刀的手。
秦無衣搖搖頭。微微仰頭間,黎湛俊朗的面容就在面前,那深刻的五官不知何時已然清晰地映在她的腦海深處。英眉不甚凌厲,雙眸卻深邃似海又閃着智慧的光芒。可看着她的時候,永遠都帶着一絲寵溺,溫暖,別人都沒有的溫暖。
秦無衣伸手描摹過黎湛英挺的鼻樑,像一座小山;而他的脣……
黎湛渾身一顫。秦無衣敷過冰的指尖透過來的涼意從脣上傳來,是一種別樣的感覺。那細細地描摹着他脣形的動作,讓他的喉頭不自覺發緊。
喉結上下,黎湛的呼吸亂了一拍。
“無衣……”黎湛的聲音有些沙啞。他的無衣這是在做什麼?她知不知道這樣做很危險?
“噓——”秦無衣按住黎湛的脣,示意黎湛不要說話。嘴角輕勾,秦無衣輕輕踮起腳尖。
黎湛心裡有些激動,心跳的節奏儼然亂七八糟,一絲絲小期待,期待地看着佳人慢慢靠向自己。
兩人的呼吸帶着熱氣輕輕重疊,交纏,最後兩人都能交換彼此呼吸——秦無衣閉上眼,輕輕在黎湛脣上印上一吻。
吻是輕柔的,綿軟的,仿若九天之上那層最輕薄的雲,擁有着最醉人的芬芳,不知道用誰最美好的夢來織就的,輕輕一蕩,一點,不破。悠悠然然又往別處去了。
秦無衣意欲離開,黎湛呼吸一重,猿臂一伸索性將秦無衣的腰攬住。秦無衣睜眼,雙眸中有些氤氳,仿若三春楊柳岸曉風殘月,又似水霧所起的水潭,若明若暗。
“無衣,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黎湛的聲音已然更加暗啞。從前有人懷疑他不能人道,但如今他的無衣只是一個吻而已,就差點讓他控制不住。
真的不是他身上火氣重,而是他的無衣太能勾火。
秦無衣卻未曾回答,只拿眼瞅着黎湛。黎湛心裡一個喟嘆,低頭尋到那片芬芳,輕輕地蹂躪……
本無月的夜,恍然變得更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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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漸漸破曉的時候,任廣白同霜天曉一行已然到達衍城。然在衍城城門口,霜天曉卻忽然勒住繮繩。
看着城樓上依稀可見的“衍城”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眼前卻浮現出一張少女的面容。
“怎麼了?走啊。”任廣白跑出去老遠才發現霜天曉並沒跟上,忙回頭勒住繮繩,對霜天曉喊道。
“我已經把東西安全送到衍城,剩下的路程,你自己走。你把那東西交給黎湛吧,我還有事情要做!”霜天曉說着,也不等任廣白做出反應,掉頭拍馬便走。
“誒!”任廣白一臉鬱悶。這傢伙是怎麼了?都到衍城門口了,有什麼事情,把東西交還黎湛之後再走,難道不行?從青城都大老遠走到這兒了,難道就差這麼一趟?
瞥了眼不遠處十分顯眼的一匹白馬,上頭一身紅衣烈烈的屠染卻比白馬還要惹眼。跟着他們從青城到衍城,不就是想要奪他身上的夜明珠麼?
只是這一路上都沒給得手,到了衍城,還能讓他佔了便宜不成?
和趕集的人羣一道等到城門開,任廣白率先“駕”得一聲,一夾馬肚,率先入城。
屠染一聲輕笑,隨後跟上。但趕集的人實在太多,屠染才慢了一步,入城便只見任廣白的白馬消失在街角。
策馬跟上一條街,卻只見任廣白的白馬而不見人。
狠狠一甩馬鞭,破空而響,屠染有些恨恨。
豔陽高照。衍城街道分外熱鬧。
兩個身影一高一矮一黑一白從街角轉了出來。高的身材頎長,丰神俊朗,一身墨袍澹澹如深海之水,一雙深邃的眼眸透着涼意,彷彿一眼便能望穿你的心思。
而他身側的少年,面容明麗,絕美的五官讓人看一眼便移不開目光。而他身材較爲纖細,一身白袍襯得越發脣紅齒白,在那墨袍少年的身邊,就好像弟弟一樣。
而他手中不停轉動的紙扇,還有他那靈動的雙眸,卻似一隻精靈,在陽光下耀人的眼。街上走着的少女對着這兩人不停地拋媚眼,還有扔手絹的。
更有些紈絝子弟,見那小少年的俊俏模樣,竟然開始吹口哨。若不是他身邊的高個兒少年目光太冷,他們還想走上前去勾搭勾搭。
“無衣,下回出門,一定要帶面紗。”兩人轉過街角,黎湛對秦無衣道。本來就想着無衣的美貌會讓人覬覦,他就特意讓無衣扮成男裝,誰料扮成男裝還能吸引男人——不僅吸引男人,連女人都成了他的情敵,這可不是他所喜聞樂見的!
秦無衣轉着扇子偷笑,嘴上卻應:“好啊。你給我做。”
“做什麼?”兩人才走上樓梯,一身羽袍的任廣白早就抓着羽扇倚在樓梯口上等着他們倆了,“你們倆來得還挺快,我前腳放出消息,你們倆後腳就來了。怎麼樣,秦光秦公子,我這貴祥酒樓還可以吧?”
任廣白攤開羽扇,向秦無衣炫耀自己五洲十國都連鎖的貴祥酒樓。秦無衣去過天黎的,去過青城的,這恐怕還是第一次到天黎的貴祥酒樓。
秦無衣揚揚眉,推開任廣白的手:“看着,也沒什麼不一樣嘛。”
黎湛輕笑地看了任廣白一眼,好像在炫耀:看,這就是我的女人。直率,敢說真話。
任廣白恨恨地一咬牙,衝着從黎湛袖口鑽出來吐舌頭嘲笑他的某白瞪了一眼,揚起扇子威脅。
“怎麼,霜天曉沒跟你一起回來?”黎湛來到臨街的牀邊坐下,墨袍一散,端坐而風姿凜然。天光打在他深刻的五官上,看起來比在秦泱見秦無衣的時候要嚴肅一些。
秦無衣在黎湛邊上坐下,將黎湛對面的座位留給任廣白。寅生自覺地泡上茶來,而後拎着不知何時玩到一起的秦無衣的小黑雀和黎湛的某白到了側間,實爲望風。
天下人皆知天下第一財主任廣白是黎湛的入幕之賓,兩人也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兄弟。黎湛如今已成爲恆源大陸五洲十國人關注的不二對象,那麼任廣白自然也不能獨善其身。
原來任廣白還行蹤詭秘的時候,大家是無法追蹤到他的,以至於任廣白甚至潛入南楚國到了戰北冽的陣營中打探消息,做了幾年黎湛的眼線——這也是爲什麼黎湛能夠趕在戰北冽動手之前找到秦無衣,三年連續三道國書求娶秦無衣,先下手爲強。
按黎湛的話說,他的女人,什麼時候輪到別的男人覬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