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染跟上來了。”
偌大的馬車後面,一匹雪白的西域純種白馬遠遠地跟着。
“跟就跟吧,追不上的。”黎湛倒是不擔心,一面批閱奏摺,一面看着桌上恆源大陸各國地圖,用各個精緻的瓷器茶盞壓着。火影行車平穩,也都安全無事。
秦無衣揚揚眉,黎湛這傢伙就不能別任何時候都透露出這種自信麼?這雙關語用的。
“他到底想幹什麼?”秦無衣磕着不知道黎湛從哪兒搗鼓來的瓜子,也低頭看着面前的地圖。上頭恆源大陸五洲十國,唯有天黎、秦泱被分劃在一處。
秦無衣想了想,用筆將天黎東南邊的一個小國也圈了出來:“這裡目前至少不會摻和。”
黎湛低頭看了一眼,是南軒。遂點點頭:“說不定還會跟咱們聯手。”
“是因爲白璃?”秦無衣擡眼看向黎湛。她可記得當初其中一枚夜明珠就是從白璃這裡得到的。雖然白璃並沒有真正發揮她的金牌神偷的功夫明目張膽將夜明珠從南軒國左大國師君晏手裡奪來,但其實她在放水方面的確挺成功,否則按照君晏的謀劃,如何將夜明珠就拱手讓到黎湛的手上?
“不,是因爲女王。”黎湛糾正道。
“可白璃現在不就是女王麼?”秦無衣看向黎湛,輕笑。這有什麼不一樣?兩人都心知肚明,三年前白璃李代桃僵之後,後來同攝政王之間可有一場惡鬥。具體細節她是不知道,但結果卻是可見的。
“不,我是指姬槿顏。”黎湛卻再次強調。
“姬槿顏?”秦無衣眉頭一跳,“南軒是姬氏後代?”
黎湛這才擡眼,天光很亮,卻亮不過黎湛此刻的眸光。點點頭,見那個答案落定。
“所以君晏纔會將夜明珠拱手相讓?”
“而且不能讓人看出端倪。”黎湛接話。
秦無衣點點頭:“那就說得通了……”
馬車忽然一個趔趄!黎湛眼疾手快大袖一揮便將桌上壓着地圖的瓷杯統統掃到邊上早就準備好的方形梨花木小櫃子裡,“啪嗒”一聲暗鎖上扣,一手攬過秦無衣等待馬車平穩。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過此路,留下買路財!”
車外響起經典的過路大劫話頭。
秦無衣掀簾,果然到了一處險崗,前頭一座鎖鏈木橋,幾名大漢包着黑色頭巾守在橋邊,扛着大刀喊着話。
秦無衣掃了一眼,一共七個大漢,個個都是肌肉壯碩的好漢。初春的陽光倒是還暖,只是空氣中流動着一股子寒氣。這些人倒也不怕,一個個光着膀子極力裝得凶神惡煞。
“說吧,你們要多少銀子?”小琴這些年跟着雲姑到處走,也見識了不少,膽子倒是大了些。這會兒對着對面便喊。想來這幾個不過是想撈些銀錢,打發打發就完了。
“嗬,小姑娘好大的口氣!”爲首的大漢似乎沒想到這幫人這麼好說話,想要錢還真給,頓時覺得有些侮辱了強盜的人格,“你們不怕我們嗎?”
“怕!大哥,你們要多少錢,說了吧,我們家主人還要趕路,過了這座橋還有大半座山要走。”小琴繼續喊話,倒也不上前。那些人架勢有些裝腔,但那肩上的刀子卻是真的。
“你們幾個人?”那幾個大漢見有有油水可撈,雙眼一眯便將一行人掃了一眼。
“大哥,我們有七個人。”小琴當真數了一通,大王和王后,雲姑采蘩和她,加上木影和寅生,可不是七個?
“七個?你們不老實!”那大漢將手往衆人身後的那匹白馬一指,“他呢?”
小琴回頭看了一眼,那馬上少年立在崗上,春日的暖陽照在他身上,卻不如他身上的紅衣火熱。那細皮嫩肉的樣子,若不是知道他是蓮花教尊主,恐怕都會以爲不過是個白麪小生吧。
偏生這傢伙一眼看去渾身氣質憂鬱,半點不像殺人如麻的樣子。
“他呀,跟我家主子不是一路,你要錢,管他自己要去。”小琴沒好氣。
不遠處的屠染只當沒聽見,任由座下白馬慢慢悠悠地在地上踩着碎步。
“那,那也不只七個!”那大漢梗着脖子,指着寅生肩膀上的小白和空中飛着的小黑,“這些,難道不過去?”
小琴氣不過:“誒我說你這人怎麼這麼貪得無厭的……”
“小琴,給他。”車裡傳出秦無衣的聲音。
小琴心裡噎着氣,遂沒好氣:“說吧,一個人多少錢?”
“這個數!”那大漢將肉嘟嘟長滿厚繭的手往小琴面前一攤。
“五十兩?你也太黑了吧?”
“給他。”馬車裡繼續傳出秦無衣的聲音。
那大漢圓眼一睜,這麼好說話?遂貪心又漲了一漲,衝着馬車道:“俺可沒說是五十兩,是五百兩!你們每個人,五百兩!”
車裡沒了動靜。
秦無衣看向黎湛:“一定要從這兒過?”
“節省半個月。”黎湛道。
“半個月做什麼?”
“各國大軍集結,戰北冽已到南楚,部署開始,半個月能做很多事,而且……”黎湛深深地看了秦無衣一眼,“得讓一個人永遠消失在咱們棋盤上。”
“……”秦無衣想了想,要下車,被黎湛拉住。
秦無衣回頭,黎湛道:“面紗。”
秦無衣心裡雖覺得黎湛過於小心,卻還是接過黎湛遞過來的面紗。
車下那大漢頓時有些後悔。剛想說五十兩其實也行,車簾子掀開,露出大段羽色衣料。
車上下來一女子,渾身氣度眼看不凡。只是她蒙着面,看不清她的面容,然那清凌凌一雙眼睛,卻讓人一看就彷彿要躍入深潭。
大漢猛地吞嚥了下口水,這等絕世美人,不想回在這荒山崗上遇見。若不是青天白日的,還真以爲天女下凡……
秦無衣示意小琴將數好的銀子遞過去:“這裡是六千兩,加上我的馬,一共是十個,都要過橋。而另外的一千兩,我要你辦一件事。”
“什,什麼事?”那大漢抓着沉甸甸的銀袋,看着秦無衣雙眼發直。
“後面的那個人,看見了麼?”秦無衣纖手一指後面的屠染。
“看,看見……”那大漢瞄了眼後頭的屠染,看着秦無衣的指尖只覺得纖細如剝蔥,腦子裡全是玉片飛舞。
秦無衣眼中幾不可見地閃過一絲寒厲:“我們過橋之前,不准他靠近橋半步,否則的話……”
“曉得曉得,這道上的規矩,俺曉得的,仙女你放心,這小子一看就沒有幾斤肉的,我們七個兄弟,還怕攔不住他麼?”
“這很好,多謝。”秦無衣眼中閃過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回了馬車。
“搞定?”黎湛擡眼。
“看過了,這個長橋大概足有三十多丈長,橋下深淵不見底,應該能摔死人。”秦無衣坐下,將面紗摘下。
“如此何必多費那六千兩銀子?他們想來也攔不住。”
“攔不住也得試試,這銀子最後到誰手還說不準,走吧。”
火影在馬車外默默地等着口令便開動馬車。大王和王后的對話當真是越來越難理解了。但可以聽得出來,兩人似乎在計劃着什麼。
果然這頭馬車一動,屠染那頭也開始策動白馬朝這裡靠過來。
馬車上了鐵索橋,鐵索橋開始有些晃盪。但卻安全。
屠染策馬到了橋邊,那七個大漢立即扛着大刀攔住:“要想過去,先交路費!”
“路費?”屠染好整以暇地看着那馬車晃晃悠悠行到鐵索橋上,叮叮噹噹撒開一路鏈子響,話卻是對着那幾個大漢問的。
“對!那些人過去,也都交了路費,你想過去,自然也要過這一關!”那大漢杵在屠染白馬面前,白馬忽然有些不安地來回走動。
“多少錢?”屠染仍舊未將那些人放在眼裡,但大漢手中果然有個錢袋,看起來沉甸甸的。秦無衣和黎湛竟然放過這些人,還給了錢?這完全不像他們的行事風格,除非……
“一千兩!”大漢的貪心此刻被秦無衣給喂得飽飽的。他早就忘了其實一開始他的要價是一個人五十兩。
“你們知不知道,貪心,有時候也是會害死人的?”屠染忽然有些憐憫地看着面前的幾個大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不想活了不成?”屠染的眼神輕飄飄的,這讓那個大漢渾身都不舒服。手裡拽着六千兩銀子,那大漢瞬間覺得自己的底氣也足了,不費吹灰之力就成了有錢人,面前這個小生,隨便兩個指頭都能捏死吧?
“不想活的是你們……”屠染冷笑,紅色廣袖空中翻飛,一陣陣腥甜的氣息撲向幾個大漢。那些人頓時只覺得喉頭髮緊緊緊地攥着喉嚨也喘不過起來。
“你……”大漢們睜大雙眼,只見同伴們個個都紅了眼眶狂抓喉嚨,卻有血水不斷從喉嚨口冒出,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屠染看也不看那些人,驅策白馬來到橋前,眯着眼睛看那搖搖晃晃鐵索橋上的馬車。馬車邊上走着小琴等幾名侍女,淺紫色的衣袍在山澗吹來的冷風中輕輕晃動。
而馬車裡,正悠閒地坐着能夠影響整個恆源大陸的男人和女人。
如果這兩個人從這裡摔下去,粉身碎骨,那麼這個天下,又該由誰來主導?
天黎滅,南楚興,天下就會成爲戰北冽的天下。
而這一切,做起來又是那麼容易,只要一刀下去……屠染的目光鎖定鐵索橋上的鐵索。不不不,一刀是解決不了的,如此長的鐵索橋,縛在橋邊的巨大鐵石柱上,其實是同石柱連爲一體的。
“駕——”屠染驅策白馬上了鐵索橋。山澗冷風吹動屠染滿身紅衣。翩躚得像紅色的彩蝶。
“他跟來了。”馬車裡,秦無衣感受到鐵索橋上因爲白馬的馬蹄踏動而產生的動盪,斷言。
“的確。”
“他好像也沒做什麼壞事。”秦無衣道。
“所以你後悔了?”
“是有點。”
黎湛渾身寒氣一涼,卻聽秦無衣緊接着道:“死太快太容易了,有點沒勁。”
黎湛的脣角這才扯開一個笑意,隨即道:“死不死得了,還說不準呢。”
“誰知道呢?只要不妨礙咱們接下來的計劃,死活都不重要了。”
“對咱們不重要,對寅生卻重要。”
“寅生?”
“難道這當中有什麼故事?”
“寅生的父母一家,都死在屠染手中。而且寅生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屠染功不可沒。”黎湛緩緩道。多年前將寅生救下,也是機緣巧合。寅生滿門爲保守姬氏一族秘密而被屠染蓮花教用毒,除了被他救下的寅生……
馬車載着秦無衣和黎湛終於上了對面山崗。鐵索橋這頭七具屍體鮮血還未流乾。屠染來到鐵索橋的後半段,眼看秦無衣等人的馬車就要消失在視野,屠染卻突然後脖子一涼!
六個人,秦無衣一行人是六個?
七個?!
屠染猛地回頭,只見橋那頭一把斧頭高高舉起,正是悄然繞到屠染身後的寅生。
“鏗鏘!”
寅生一斧頭下去,鐵索橋晃了一晃,白馬一驚,揚起長蹄險些將屠染一下子陷入深淵!
屠染咬牙,一個運氣從白馬上脫身,腳踩鐵鏈便朝橋的另一頭掠去!
那是同命運的一搏,屠染從來沒有入今日一般如臨大敵,也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覺得死神就在撫摸他的衣角!
“鏗鏘!”又是一斧頭下去,寅生用了內力,鐵索橋一頭斷了!百來丈的鐵索橋叮叮噹噹響成一片,那白馬掙扎了好一陣,卻還是猛地翻身,朝深淵下跌落——那種頭朝下的絕望姿勢,連寅生邊上的小白都忍不住捂住眼睛不敢看。
秦無衣的暹羅雀卻在邊上沒心沒肺地拍着翅膀:“砸得好,砸得好!再用力點,將這個討厭的娘娘腔一起掉下去掉下去!”
這個屠染,爲了研製毒藥,可將她們這些珍貴的暹羅黑雀捕殺了不少,長足以來她們這些王族貴雀都快滅絕了!
屠染腳下本點着鐵鏈,忽然脫力,整個人便往下掉了一掉!
再看鐵索橋那頭,明明只有兩丈遠,若在平地可借力,這點距離不算什麼,但此刻卻成了生與死之間的距離!
寅生並沒有回頭看,他只是來到鐵索橋的另一端,猛地又是一斧子下去,又加了一成內力,全家人的仇,如今就要得報!
好容易穩定下來的鐵索橋再次晃盪,屠染穩住身形立即不敢怠慢。從前看着不起眼的小娃娃,如今竟然成了屠命的修羅。那堅定的動作一下又一下,絲毫不留半點情感。
紅衣翩躚跳躍成鮮血的顏色,豔陽下屠染幻化成一道悽美而豔麗的紅色,鐵索橋猛地從寅生這頭斷開——他終於擡眼看向那頭失了力的屠染順着鐵索橋往下跌去!
然屠染雙眸一眯緊緊地攥住鐵索,順着鐵索朝對面的山壁上砸去!
“咣噹!”屠染雖重重地裝在山壁上,但他回頭,狠狠地看着對岸的寅生,顯然有些得意。想不到吧,鐵索雖斷,寅生卻只能控制一頭,他借力而活,絕處逢生,也是天無絕人之路!
他只需藉着鐵索爬上山崖,便可重獲新生。不過損失一匹白馬而已,又如何?
屠染嚥下因爲撞上山壁而從內涌出的腥甜,奮力借力往上躥。然而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到鐵索上傳來一陣陣輕微的震動傳來,而且那震感越來越大!
寅生擡眼,早已等在對岸的雲姑等人正在奮力將另一頭的鐵鏈鑿斷!
“不……”屠染看了看腳底下無底的深淵,又擡頭看頭頂上的藍天,手中着力腳下等着懸崖上凸出的石塊,奮力朝上!
然一切還是太晚,之間那鐵鏈子猛地一斷,整個鐵索橋帶着屠染朝着谷底墜落……
*
“死了?”
夜降臨的時候,寅生終於同秦無衣等人回合。
寅生看起來比往日還要沉默。秦無衣問。
“不知道。”寅生搖搖頭。
秦無衣看着寅生上樓的背影,看向黎湛:“他這是怎麼了?”
“讓他靜靜吧。悼念家人。”黎湛拍拍秦無衣的肩膀,領她上樓。
*
由於從近路而過,黎湛等人果然比預期要早到天黎大半個月。彼時朝堂上收到的軍情不下一處,待黎湛重新座上龍椅,恆源大陸的戰局已然揭開帷幕。
“啓稟大王,南楚軍隊聯合南楚周遭小國,北漠烏石等也已經結成盟軍,只待南北夾擊我天黎,請我王儘快集結軍隊隨時迎戰。”左丞相左思率先奏道。
“臣願率領西北大軍鎮守西北邊疆!”
“臣願領北君抗擊北地各國聯軍!”
“臣願帶西南兵力抗擊西南賊寇!”
“臣……”
朝堂上紛紛然一片出戰之聲。
黎湛細細地聽着,右手食指和拇指不自覺摩挲起來。秦泱一戰,讓天黎之將看到了希望,如今各個勇猛,士氣當頭。腦海中恆源大陸的底圖平鋪而開,漸漸被領走的將領插上一支支紅旗,只剩下南楚一頭,卻無人敢站出來。
“允。”黎湛揚聲,一錘定音。
“只是南楚之地……”
黎湛此話一出,本熱鬧的朝堂頓時安靜下來。如若征戰小國,這些人都是無有問題的,但南楚,那可是戰北冽的地盤。誰人不曉得戰北冽在戰場上的作風?向來狠戾,用兵詭詐,是以位列恆源大陸四大戰神。
而另外的三個,便是黎湛、荊天羽,和南軒的左國師君晏。
如此一來,要想打得贏戰北冽,除非這四個人相互對抗,方可見輸贏。
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御駕親征,如此,衆臣紛紛看向一直沉默在朝堂上的荊天羽。
但見那少年身材頎長而高大,只是不知從何時起,從前瀟灑風流的戰神也開始有些鬱鬱寡歡。如今到了戰事開打之際,他卻半晌都不出半個音。
“荊小弟,你這是怎麼了?”
退朝之後,老康王忍不住將荊天羽拉住,悄悄問:“立功的機會來了,你怎麼,倒不積極起來?難不成,你要老夫這把老骨頭再上那戰場不成?”
荊天羽抿着脣,也不知道看哪裡,揚揚眉張口剛要說什麼,末了還是隻拍了拍老康王的肩膀:“再說吧。天黎這麼多猛將,也不是非得我上不是?喝酒去了。”
“喝酒,喝酒,你怎麼現在成天家喝酒?也不知道是誰嚷嚷着還是當初行軍的日子舒坦!”老康王追了兩步,卻哪裡追得上荊天羽的步子?只好放棄。
且說荊天羽出了皇城,徑自奔向任廣白的貴祥酒樓。彼時任廣白恰好在,酒過三巡,任廣白才一張嘴要說話,荊天羽便舉起酒杯:“誒,今天只喝酒,不談公事。如果你也是說客,那就免了!”
“什麼爛七八糟的就說客?”任廣白麪色一頓,隨即不動聲色地給荊天羽滿上酒,“我只是想問問你,聽說你妹妹終於肯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