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安景涼果然又來了,這一次卻是他獨身一人而來。
早前檀雲已將她的計劃告知了我,我這張臉自是改不了,不過她可以想辦法讓我不露臉面就可以隨安景涼回錦城,只我卻是甚爲懷疑,安景涼那樣疑心重的人,如何會聽信她三言兩語就同意帶着一個不露臉的人回去呢?
卻未想,她果然有法子,也不知是如何同安景涼說的,那位,居然也同意了。
如是,在我還渾渾噩噩之際,頭戴帷帽,以戲子玉孃的身份重新踏上了回錦城的路。我從未想過自己還會回去,且是以這樣的身份回去。得知安景塵死後,我甚至已經喪失了對生命的渴望,便是如此,在檀雲沒有徵得我同意就私自安排這齣戲之時,我並沒有暴跳如雷,反而好似有了命運隨人安排的妥協。
這一去,是福是禍都不要緊,只要能將寧玄曦自皇宮裡救出來,只要……能替青煙報仇,其餘的,我全都不奢求。我甚至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或許,這樣也好,總比成日裡待在別院,待在寧玄曦和檀雲的保護之下來的更有意義些。
一路而行,安景涼同寧清月一輛馬車,我單獨一輛,倒是也合了我的意,如此一來,我也不用顯得太過拘束。馬車晃晃悠悠,在第八日的早間終是到達了錦城內。熱鬧且熟悉的人聲傳入我耳間,我禁不住伸手拉開馬車的布簾往外望去,冷風自外頭鋪面而來,不由一陣抖索。
兩個月前,十里錦城屍橫遍野,太后落馬丞相府成親王府一瞬間被踏爲平地,我亦失去心愛之人,隨之流落在外生不如死,而現今展現在我面前的這座城池,卻依然風采卓越,興旺昌盛,人們的面上並沒有留下任何當時政變的陰影,原來人的命當真並不那樣值錢,在別的人眼裡,或許更看重的都只是自己吧,別人的死活不過只是用來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根本不會被重視和可憐。
我不覺苦笑一聲,放下轎簾,再不想看那些熟悉的城牆、街道、店家一眼。
良久之後,便是聽聞城門開啓的聲響,又感覺馬車稍稍停了下來,耳畔傳來幾聲隱約模糊的腳步聲和吆喝聲,隨後馬車復又行駛起來,直到那城門關閉聲響傳來,我才方知已入了皇宮。
我原想着自己會否很是激動,可到了此時此刻,我的心竟是無比的平靜。我甚至好期待自己能再次看到那些宮妃們的臉面,如今沒有我在這裡的她們到底是快樂還是憂桑的?沒有了我,她們可還在自相殘殺嗎?太后落馬,那麼榮霜呢?可還在安枕無憂的當她的榮賢貴妃嗎?昔日好姐妹杜涵月,聽聞我的死訊,這兩個月來,你又是怎樣的心情?這人吃人的皇宮裡,你可還能步步爲營,可還能心安理得的過下去嗎?
這些昔日對我抱怨對我抱恨對我抱恩的人,你們的日子都一如從前嗎?我可當真很是好奇啊。
懷着這樣複雜的心情一步步踏在長長甬道的青石板磚上,只覺心頭一刺一刺火辣辣的疼,這裡的每一物每一景都見證了我走過的一朝一夕,開心的悲傷的無奈的絕望的……所有喜怒哀樂的心情全都刻在了斑駁高聳的城牆裡,融進了涼薄清冷的空氣中,
帶着尖刻的回憶充斥入我的大腦內,砰然震撼我的心。
白紗覆蓋下的雙眸早已溼潤不堪,終究還是沒有忍住,我仿若聽到爹、娘、表姐、成親王、青煙以及安景塵的呼喚聲,在這條寂靜又狹長的宮道上,他們的冤魂好似就在我頭上盤旋,告訴我,他們的冤屈他們的悲痛,阻止着我往前邁步。垂在兩側的雙臂緊緊握着,那些聲音在我耳畔不斷循環,直搗的大腦陣痛難忍,不自覺放慢了腳步,垂了眸子透過長長的帽簾瞥見自己的裙襬,只覺那裙襬內的雙腿沉重壓抑,竟是再也擡不起來。
“姑娘怎麼停下了?快些走吧。”耳畔傳來一聲輕喚,慌忙擡眼,才知那聲音來自身旁跟隨着的小宮女,透過帷帽垂下的白色紗簾隱約瞧見前方的安景涼同寧清月亦止了步,雙雙回頭來瞧我,才覺自己此時的行爲實在有些不妥,思及此便是微伏身朝了那兩人輕聲應道:“因入了陌生的地方,有些許不安,方纔失了神,還請陛下及娘娘恕罪。”
安景涼並未回話,寧清月卻是含笑道:“起來吧,無事。”爾後又朝了一旁小宮女道,“好生領着玉姑娘。”
這才又走了起來。接下來至下榻之處,我自然是收了心思,不敢再露出半點慌張及怪異的行徑來。
安景涼將我安排至沁芳閣住下,這本是一處放置經文的地方,因離他所住的長秋殿比較近,以便他及時召喚我,故而才讓我暫時入住在此。只我未曾想到,他又命了身邊的大宮女錦繡過來照應我的飲食起居,我同錦繡從前也曾接觸過,如此一來,行事說話方面我須得更爲小心謹慎纔是,倒是憑的給我添了些麻煩。
許是離宮多日積壓了一堆事未處理,安景涼方命令安排好我後便是趕往建章宮去。錦繡上前來引我去沁芳閣。
左腳才跨出門檻,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喚。
“等一下。”不見其人但聞其聲就知道是方纔隨之一同入內的寧清月。
果不其然,她施施然至我跟前站定,透過淺薄的輕紗,我隱約能看到她的表情,卻是極爲肅然的,我不敢直勾勾的瞧她,只微微瞥了一眼便是低了頭。她卻也不說話,一時之間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夫人倘若沒事,奴婢就先帶玉姑娘去沁芳閣了。”身旁錦繡適時出口,我依舊保持着靜立的姿勢,並不打算同寧清月有過多的交流,實話是,我對她,實在沒有什麼太好的印象。
寧清月聽聞錦繡的話,卻是輕笑了一聲,爾後朝了她道:“好生侍候着,這可是陛下帶回來的人,倘或有了差池,你知道陛下的脾氣……”
錦繡依舊不卑不吭,只淺聲應道:“奴婢明白了,夫人請放心。”爾後轉向我道,“玉姑娘,隨奴婢來吧。”
我只微微朝寧清月點了點頭,便是越過她,徑直隨了錦繡往外去。
很快便是到了沁芳閣,坐了這麼多天的馬車,我早已累的腰痠背痛,便是徑直往桌邊坐去,倒了杯水,兀自喝起來。
錦繡笑道:“玉姑娘暫且在此住下,一應物件全已備妥,姑娘倘或還有什麼需要的,儘管同奴婢說,奴婢會及時爲您添補的。”
我放下茶杯,只點了點頭,順口便是應道:“我知道了,多謝錦繡姑姑。”話才落,方覺不妥,面上一滯,好在有白紗覆面,纔沒讓她瞧見我的不自在來。
果然,錦繡微微愣了愣,爾後反問道:“玉姑娘……如何知道奴婢的名字?”
我微微忖度了半刻,便故作輕鬆一笑應道:“來時的路上,聽聞陛下身邊只有一個大宮女,名錦繡,纔想大概就是你了吧,我可……可有叫錯?”
她這才含笑道:“正是奴婢,姑娘未叫錯,姑娘只需喚奴婢名字就好,無須太過見外。”
心底不覺鬆了口氣,“未錯就好……舟車勞頓多日,眼下有些困,我去躺會,倘或陛下有召見,你再來叫我。”
她自是應了,纔要上前來服侍我,我忙推了推,“我本是個戲子,哪裡能勞煩你們服侍我,我自己來吧。”
她還想說什麼,我揮了揮手,接到,“你先出去吧。”
她無法,只得服了服身道,“既然如此,那奴婢就先出去了,姑娘倘或有事便喊一聲,奴婢就在外頭。”
我一一點頭,爾後轉而朝內室去。只聽腳步聲漸起,直到沒了聲響,我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方纔小心翼翼取下頭上的帷帽,躲入牀上,放下牀簾,仰面躺了下來。
這熟悉的宮廷用具處處皆能瞧見,我不禁覺得有些恍惚,似乎還停留在當初在宮中時候的記憶裡,尤其當錦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這種感覺尤爲強烈。只是,我自然很是清楚,今時不同往日,我若不嚴謹一些,此番入宮便是白白將性命送至安景涼手中,最後怕是會屍骨無存吧。
雖是同錦繡那樣說,可哪裡睡得着,不過只是不想面對她罷了,如今卸下了帷帽後面孔便是暴露在空氣中,倘或不小心被錦繡瞧見,那可就有大麻煩了,這般想着,怕是以後晚上睡覺必得蒙上面紗了,爲了保命,也只能如此了。
側了身子躺在牀上暗暗想着心事,忖度着檀雲交給我的任務,我便暗自盤算着該如何將寧玄曦解救出來,也不知安景涼什麼時候會帶我去見寧玄曦,如今寧玄曦又被他關在了哪裡,不知他是不是安全……這些疑問填滿了我的大腦,好不難受。
只覺迷迷糊糊有些許睏意之時,冷不丁聽聞有人靠近的腳步聲,我一個警惕,忙睜開眼眸,不敢動半毫,只豎了耳朵去聽。
“夫人怎麼來了?”下一秒,錦繡的聲音入了耳,聽她急促的腳步聲,顯然是跑了進來的,只我卻是一驚,寧清月來了?
“她睡下了?”
錦繡道:“回夫人,玉姑娘說有些累,方纔小憩一會。”
“她可有說了些什麼?”
“這……並沒有什麼,纔回來安頓好,眼下還在等陛下的示下。”
片刻沉默後,我以爲寧清月會就此離去,在我方想鬆一口氣的時候,她卻又出了聲,“你且去瞧瞧她可有醒了?”
只聽錦繡應了聲後便要掀開牀簾入內,我忙開口應道:“我醒了,還請夫人稍等。”
這般說着,伸手抓過一旁的帷帽,慌忙戴在了頭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