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想過,所有這一切都只是謊言編織的幻象,我努力想要做到最好,想要依着自己的力量將傷害降到最低,可惜,沒有人來買我的賬,而最後被騙的遍體鱗傷的,也只有我一個。
當死裡逃生再次睜眼面對這個虛僞的世界時,我的心卻比我自己想象的要平靜許多,或許,已經麻木了,不想掙扎了,亦不想暗自神傷,因爲這些統統都沒有用。
雖然對於生死我已看破,雖然那些愛恨情仇我其實已經釋懷,可是接下來呢,我又要以一種怎樣的坦然心境去接受已經被安排好的命運,亦或怎麼去面對彼此中傷太多早已隔閡如陌生人一般的那個人?
只覺大腦虛無縹緲,兩隻眼睛所見的只是茫茫一片。
耳邊傳來低沉的呼吸聲,我將遊離的神思拉了回來,眼眸一閃,便是看到了牀畔邊正擰着眉頭盯着我看的人。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四隻眼睛就那樣對着,彼此皆不說話。
我不開口,是因爲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我豈不是完全誤會了他,可另一面,我又有些氣惱,他既什麼都明白,何以要瞞我?難道這樣就是對的嗎?
長久對視之後,他終是別了眼,爾後低嘆了一口氣。
我擡眼望去,才覺室內暗沉沉的,原是已經入了夜。燈燭光影照在他的側臉上,無端的生出幾絲落寞之感來。
誠然,他是殘忍的,也是冷血的,可他也未嘗不可悲可憐,坐在皇權最高位,卻日日擔驚受怕,沒有一日安生,所謂有得必有失,他所失去的遠遠比得到的多得多,可他,亦無路可選。
先帝將此重任交予他手上,他爲了守住這江山,不得不將自己裝成冷血的帝王,這感覺,我能體會的到,就好比這帝后寶座於我而言,同樣如燙手山芋,叫我生不如死。
動了動指尖,撕裂般的抽痛傳至心尖,我不由倒抽了一口氣,忍住沒有喊出口。
再瞧他,依舊側着身子坐在牀沿邊,所幸並未發覺我的異常。
我想,他今夜既然一直守在這,必然是準備了一肚子的話要與我解釋,我倒並不着急。
兩人沉默不語,室內昏暗寂靜,氣氛有些許詭異。好在錦繡端着茶碗適時的入了內,方纔打破了這有些許尷尬的局面。
“娘娘醒了?”這話是問安景涼的,我朝錦繡微笑了笑,想要起身,奈何身子實在沒有力氣。
錦繡忙將茶碗置於桌上,爾後上前來,伸手輕輕將我扶起,遂喚了安景涼,“陛下,可要傳太醫再來瞧瞧娘娘是否安好?”
安景涼依舊扮酷,我瞥了他一眼,爾後轉向錦繡,輕搖了搖頭道:“不必了,本宮已經醒了,並未覺不妥,你且先下去吧,容本宮……同陛下說說話。”
錦繡來回瞧了我們一眼,皺了皺眉,倒也並未問出口,只在我身側加了個靠墊,方纔退了下去。
我盯着安景涼瞧,他卻恍若未見,我有些沉不住氣,舔了舔有些乾涸的脣,伸手指了指那桌上的茶杯,說道:“勞陛下將那茶水倒一杯給臣妾,此時倒是渴的緊。”
我也不過是以此爲藉口,稍稍緩和一些氣氛,也不曾想他真的去給我倒茶,這要換做平日,我是萬萬不敢的,而他,自也不會理會我。
誰想,這話纔出,他便起身朝桌邊走去,果然取了茶水過來,輕扶了我餵我喝下。
我一時有些受寵若驚,喝水的時候都是小心翼翼,然他的面上卻始終沒有半點表情,最多不過是皺皺眉眨眨眼。
許是當真昏睡的時間久了,口乾舌燥,直至茶杯見底,方纔收了嘴。
“可還要嗎?”
不慍不火的一句話傳來,我忙搖了搖頭,他轉身將杯子放好,爾後回至我牀前,抿了抿脣,“你還有什麼話想要問朕的?”
我一口水含在口中差一些噴出來,好容易嚥了下去,眼睛卻不知該看何處。
他又開口道:“月兒已將事情大體都告訴了你,朕知道,你心裡一定有很多疑問,你不必顧忌,想問什麼就問吧。”
他說的那麼坦然,我卻有些難以開口。我心裡其實一直惦記着一件事,只是這件事……
“你若當真沒有什麼要問的,那朕就先回去了,以後的事情朕會一併料理,你不必再掛心。還有,你的身子很虛弱,要好好調養,以後,萬別再逞能了。”
他居高臨下看着我,我雖低着頭,卻依然能感受到他投來的目光,帶着幾分灼裂的涼意。
他已轉身欲走,我雙手一抓錦被,還未等自己反應過來,那‘等等’二字已經從嘴裡喊了出來。
他並未轉身,只是停住了腳步,也不回我的話,似在安靜的等待我的發問。
我咬緊了雙脣,直至血腥氣傳來,方纔有些吃力的問道:“陛下……找到他了嗎?”
這是我長久以來一直心心念唸的事情,甚至是這樣一個念想才支撐着我活到現在,如今既然把話都說開了,這個問題我也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問出口了。
許久不見他回話,我已不抱什麼希望,想着他知道我的心思,哪裡會告訴我,也是我多嘴了。
身子微微往後躺去,也不知是怎麼了,全身上下,無不虛弱的沒有力氣。
卻在此時,聽見他輕笑了兩聲,透着幾分無奈和不易覺察的失落,我擡眼看去,他依舊背對着我,並未轉身。
“陛下……”
“如果朕找到他了,你是不是就準備要離開朕,回到他的身邊去?”
我一時語塞,他不是明知故問嗎?只是,這也不過是我心裡的期盼罷了,安景涼,你會願意放我走嗎?恐怕就是死也不會吧。
我亦無奈的撇了撇嘴,對於他的問話不置可否。
只是聽起來,安景塵,應該還沒有被找到吧。
安景涼再沒有說半個字,匆匆離了鴛鸞殿,他一走,我竟有些輕鬆,
每次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覺得壓力重重,說話也好,做事也好,都要想過三遍才能說才能做,太過疲乏了些。如今他一離開,我整個身子也放鬆了不少,這樣一來,那心口的刺疼就越發的明顯起來。
我哎喲了一聲,外頭候着的碧鳶急急的入了內,見我伏在牀上,忙上來拉我起來,一見我緊皺眉頭的面目,驚道:“呀,娘娘,您這是怎麼了?”說罷,又朝了外頭喊了錦繡,大喊着叫太醫,大約錦繡正去送安景涼出殿,卻是並未立馬進來。
我使了力氣拉住她,“別……別喊。”
“可是娘娘……”
我捂着心口,深呼吸了一口氣,過了半晌,那絲刺骨的疼痛方纔消了下去。
突地,我想起一事來,“對了,本宮腹中的孩子……”
“娘娘安心,小皇子沒事。”碧鳶見我無礙了,才舒了一口氣,“只是娘娘這樣無端端的昏倒實在太嚇人了,太醫說了,娘娘是因爲早前沒有好好調養,以至現今越發嚴重起來,故此以後切不可再馬虎了,必須要靜養。”
我也大體能感覺到身子的異樣,圖咒的反噬力越發明顯,如今以至四月中旬,倘或至八月十五月圓之夜我尚還尋不到小白替我解除這反噬之力,說不定……我就當真撐不下去了,然我現在,還不想死呢。
只聽聞假孕一事並未暴露,我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復又躺了回去,雖身子疲乏的緊,意識卻十分清楚。方纔我什麼都沒有問,不是不想問,只因有太多想要問,一時理不出頭緒來罷了,如今冷靜下來細想了片刻,大腦終是慢慢清醒過來。
如果我沒有猜錯,太后一定還活着,倘或她早已經知道我不是原來的蘇羽歌,那她必不會留我,容霜在我面前說的那些話,可見也只是想要暫且緩住我罷了。寧清月說的對,容霜興許真的是在利用我。
如此看來,我還是要繼續把這場戲演下去,不然,又如何令太后相信,如何將她從暗處引出來?
復又想起安景塵,他如今又在哪裡呢?
還有忘魂酥的事,明日也該全部都告訴安景涼了,至少在太后現身之前,他不能倒下。
碧鳶已被我遣了下去,一室安靜無聲,只餘了我一人。我仰面躺在牀上,眼眸所見之處是一片輕柔透薄的紗簾,再望過去,便是朦朦朧朧搖曳的燭火,虛無飄渺,真假難分。
我收回眼神,低眸輕笑了一聲,伸手自枕下取出鳳琉環佩,輕輕拭之,冰涼的觸覺傳至指尖,才感覺到一絲真實。
翌日一早,榮霜果然來了,言語之間滿是關切,我忍住想要與她撕破臉的衝動,微笑對之。她坐了片刻方纔離去,走時依舊只是那句話,好好護住皇子,靜候時機。
寧清月卻並未前來,連着也並未派丫鬟過來問候一聲,我知她是不想打草驚蛇引榮霜懷疑,故此也沒有多想。
晚些時候,安景涼來了。我已做好要告知他一切的準備,是以將他留了下來。
我命宮人在殿外的涼亭中安置了茶水點心,請了他一道出去賞月。夜間涼氣十足,他擔心我大病初癒不可受冷,本是不願的,只我執意如此,他無奈只好應了,只叫人給我多加了一襲斗篷。
外間空氣清冷,雖有些寒氣,卻也叫我的頭腦更爲清晰起來。擡眼看向當空,再過兩日便是月半,今夜的月色倒是甚好。
宮人拿來了合歡花浸的酒,燙了一壺置於桌上,我替安景涼倒了一杯,淺笑道:“陛下嚐嚐這合歡花浸的酒,酸酸甜甜,別有一番滋味。”
他接了過去,仰面喝下,轉而看到我淺酌了半口,便是勸道:“你如今有身孕,切勿貪杯。”
不過是藉着酒性來壯壯膽,倒也並不是有真的喜歡,畢竟我可是一杯既倒的人。
今夜是想趁着這大好月色與他和盤托出的,又不想太過突兀,故此安排了這一出,如今見他恍若不知的樣子,心裡頓時又有些七上八下。我昨兒夜裡細細的想了好幾遍,已經有了大致的決定,只是不知眼前的人,是否會應了我的?亦或他其實早已有了計劃?
“蘇卿可是有話要說嗎?如此良辰美景,只沉默不語倒是埋汰了這好花好酒好月色。”
正思量間,猛然聽到他出聲,一口合歡酒梗在喉間,一時嗆住,猛咳起來。他忙放了手中的酒杯,起身至我身側,替我輕拍着後背,無奈道:“朕方纔說什麼來着?行了,別喝了。”說罷,已撤去了我手中的酒杯,又命宮人泡了熱茶來。
這般猛烈的咳嗽過後,大腦也跟着昏昏沉沉起來,料想必是那合歡酒的緣故。
喝下一口清茶,咳嗽方纔止住。我有些尷尬的離了他的懷抱,擡眸看向他,“陛下,臣妾沒事了。”
他默看了我一眼,復又坐了回去,擡眼看向天上的那輪明月。
我抿了抿脣,終是下了決定,開口道:“陛下……太后娘娘,真的沒有死嗎?”
我想要一個肯定的回答,如此我那些疑問纔有了一個最合理的解釋。
安景涼麪上一愣,而後收回眼神,沉默了半晌,道:“如果她已經死了,那榮家軍做那些根本就沒有意義,更何況……太后是個有野心有抱負有慾望的人,她絕對不會白白去送死。”
“那陛下可查到太后身處何處了嗎?”
他沉默,復搖了搖頭,“倘或知道,現今也就不是這副局面了。”
“所以……陛下其實有計劃,是不是?”
他轉過頭來,對上我狐疑的眼神,撇了撇嘴,毫無隱瞞的點頭應了。
“是什麼?”我只憑着直覺問出了口,他卻是緘口不語,我眼神一閃,想到一事,“陛下攜香夫人出宮,也是在計劃中的,是與不是?”
他蹙了蹙眉頭,不肯定也不否定,只道:“還有什麼,說下去。”
“還有……”其實說要統統問個遍,可當真開口了,卻又一團亂,“陛下下一步,準
備做什麼?”
他見我憋了許久也不過就是說了這麼幾句,顯然有些無奈,“你雖已知道,且就當不知道吧,接下來全都交給朕,你只要明白,朕無論做什麼都不會傷害你。”
他的神情是嚴肅的卻又是那樣認真,我知道他一向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既是這麼說,自不會讓我摻合進去,只是我想到自己的計劃,未免有些許擔心。
“陛下既然如此說了,那臣妾就不問了。只是今夜……臣妾還有一些話想要告訴陛下,希望還沒有太晚。”
他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陛下可曾想過,你一向無病無痛,何以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暈倒?”
他的面上一滯,顯然有些不解,我便又道:“那是因爲,陛下……你中了毒……”
此話一出,他延在嘴角的淡淡笑意消失的無影無蹤,雙眉緊鎖,一臉驚訝,“你說什麼?”
我深呼吸了一口,緩緩將忘魂酥的始末來由說了個遍,他顯然是不知的,只因在我說完那些話後,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你既然早已知道,爲何不早一些告訴朕。”
我有些吃痛的咧了咧嘴,他方纔放開了手,我輕咳了一聲,“早前並不知陛下在計劃什麼,故此……纔沒有說,況且……”我側了側身子,眼睛不敢瞧他,“況且,原本以爲陛下去找他,是要殺他的,心裡不免就……”
這也是真話,我一直擔心他會對安景塵趕盡殺絕,所以也纔沒有將忘魂酥一事早些說出來。
他無奈的一笑,“可見在你心裡,還是他比朕更爲重要吧,若是要你在朕和他之間選擇一個,你也會毫不猶豫的選他,是不是?”
我欲想解釋什麼,他卻不再聽,只接了下去,“這件事,朕已經知道了。你還有什麼話,也一併說了吧。”
我抿了抿脣,不敢看他,轉過臉面,低低說道:“還有……臣妾……並沒有懷孕……”
身後是久久的沉默,我以爲他沒有聽見,轉過頭去,正要再說一次,面對的卻是他緊皺着眉心的臉面,他緊抿着雙脣,那眼角流露出的光芒將他此時的心情暴露無遺。
“你再說一次。”
他明明已經知道了,卻還不相信嗎?我低了雙眸,不知該將眼神投向何處,有些侷促不安的重複道:“臣妾……沒有懷孕。”
‘啪’只聽得一聲脆響,擡眼看去,就見他單手捏碎了手裡的小酒杯,碎片刺入肉中,鮮血混着合歡酒淡色的液體一齊流了出來,滿桌狼藉。
我一驚,慌忙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一邊拿帕子捂住傷口,一邊大聲喚了亭外候着的錦繡去取醫藥箱。
合歡酒中帶着酒精,漫至傷口,想想就該有多疼了,然他,卻恍若不知。
直至傷口清理包紮完畢,我才舒了一口氣,“陛下何苦如此,是想要叫臣妾內疚死嗎?”
他一把拉住我的臂膀,受傷的手掌用了盡,絲絲血氣又染紅了白色的紗布。
“陛下……”
“你騙朕,爲什麼?你知不知道朕有多麼期待你肚子裡的孩子,如今你卻和朕說,這都是假的,你要朕怎麼想?蘇羽歌,你就這麼恨朕嗎?”
他面上的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無奈失落和傷痛,我不知道我這個謊言會傷害他到如此地步,更不知道他所謂的期待是出自真心還是別有目的,可是不管怎麼樣,這個謊言總有被拆穿的時候,今日說了出來,我心裡的罪孽也可減少一分了。
顧不得臂上傳來的疼痛,我只淺淺應道:“陛下是知道臣妾的心的,所以求陛下,別再逼臣妾了。”
他帶着一股受傷的眼神望着我,仿若在看着一個陌生人一般,良久,才緩緩放開了手,“沒有一個女人像你一樣,可以讓朕又愛又恨,又怒又無奈,朕原本以爲,將你放在朕身邊,終有一日你可以回心轉意,死心塌地的做朕的皇后,陪着朕直到老死,原來……天意弄人,你來到這世界,第一個遇見的是六弟,所以老天在那時就已經把命運安排好了,偏偏朕不信,直至今日,朕……”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站起了身,搖搖晃晃的準備離開。
我想起還沒有將我的計劃告訴他,忙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停了步子,擡眼看向我,“還有什麼更驚天動地的新聞要告訴朕?”
努力忽視他面上的失落和傷感,一字一句道:“臣妾假懷孕是有原因的……原本臣妾懷疑榮霜的用心,所以用假懷孕來讓她分心,陛下且聽臣妾一句,臣妾可以將太后從暗處引出來,只是還求陛下,暫時勿要戳穿臣妾假懷孕一事……”
“你想做什麼?”
“榮霜想要利用臣妾,拿臣妾腹中的孩子做賭注,臣妾不如就隨了她的願,她以爲這孩子就是個保障,所以纔有了行動……陛下該知道的,李姬……其實就是榮霜所害,至於原因,便是香夫人膳食中的鬱金……想必陛下也早已知曉了,臣妾就不多說了……是以,如今重要的是,陛下不能讓榮霜知道,臣妾已經知曉太后還活着一事,否則……她們一定會有所警惕……”
安景涼眯着眼睛,細細思量着,我趁勢又道:“陛下且按照原計劃帶着香夫人出宮吧,臣妾在宮內會小心應付,只願早一日能讓太后現身。”
有一個緣故,我只想當着太后的面問一句,她當真計劃了這麼一出,因此一併連累了蘇家沈家以及她的親生兒子成親王嗎?如若果然如此,這般蛇蠍之人,我一定會親手解決她,不爲別的,只爲這長久以來我所經歷的一切苦難,和那些無辜死去的冤魂,也爲了以後能坦然的面對靈珠。
我惴惴不安,以爲安景涼不會答應,然他在沉思過後,卻點頭應了,只是面色不大好。
“朕可以成全你,不打亂你的計劃,只是如若你因此陷入危機,朕可就不會再由着你了。”清冷的語調卻是暖心的話語,我默然應之,心內卻是翻江倒海,不知爲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