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的皇帝每晨寅正至卯初(4到5點)起身, 卯時至辰初(5到7點)聽日講(早課),進早膳。
日講的內容十分廣博,每日由選定的大臣主講儒家經典和《資治通鑑》等國家治亂的典籍。由於程藏之武將的出身, 自然也免不了日常展山河圖詰戎治兵。
“爲今不算太平之世, 要多加留心十道動向。”程藏之指尖點落幾處, “昭義節度使、宣武節度使、魏博節度使、成德節度使、武寧節度使, 這些人都夾在河西、盧龍和荊南、淮南之間, 不敢輕舉妄動。”
老將王勉在程藏之舊部之中格外顯眼,捋長髯的動作似拔毛,“陛下, 這八年來您已經在這些地方遣將徵兵,今日再提及此事, 莫不是想對淮南和荊南動手了?”
一聽這話, 立時有武將道:“先時思王提議承認各道非世襲節度使, 並由朝中着人親自授予旄節,使得這些地方頓時亂做一團, 人人都想效仿前朝,做一方土皇帝的節度使。如此削弱諸道,加強朝廷威望。思王之法就不能再對荊南和淮南故技重施嗎?”
前朝藩鎮割據許久,到底是傷了底子。如今河西駐軍爲捲土重來的突厥與沙陀絆住腳,盧龍駐軍又爲契丹、霫奚牽制, 要想再遣將徵兵荊南、淮南……只怕要顧此失彼。單憑山南道舊部和重新打散編制的劍南駐軍, 是節制不了荊南和淮南。
若不然, 荊南和淮南明知今上心有別好, 還敢提出跟今上結秦晉之好, 甚至擺出一副你不要那我就強塞的架子。
也就是他們這位都督做了皇帝,換了他們自個, 深知兵家要害哪敢來一個斬一個,來一雙斬一雙。如今思及含元殿血洗,倒是覺着新君所行深意悠長。倘使一開始就跟文臣們磨磨唧唧好言相勸,此時再加上仰仗手裡有傢伙事的節度使們,誰做了皇帝那就相當於做了妓-院-賠笑的鴇母。
今兒個給死了不知多少年祖宗要追封,明兒個給老母請誥命,後兒個給子孫討爵位……若是這些事都是嘴皮子上下一碰就了的,又或是一張紙一筆畫完的,也不是很難接受。偏偏不是,一個應允就是無數財帛和人力。個個都這樣,這哪受得了。
程藏之的態度就十分簡單,與其花錢費力哄着,不如把銀錢犒賞三軍,給這些個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地方駐軍揍妥帖。
哄人?他這輩子就哄過顏歲願。蹬鼻子上臉?顏歲願都沒給他甩過臉色,這些人倒是自信。
程藏之神色平淡,只是道:“思王那邊就不要提此事了,他忙着東宮的事就行了。”
王勉等人脣角動作一致,均抿緊了,陛下得罪不得,思王手段了得也得罪不得。個個也心知陛下這是不打算聽思王規勸,這回子是要親自跟人動手了。細細思來,他們倒也不心驚。淮南與荊南送了好幾年美人,這要是有一個成事的,思王的臉面要往哪擺?也就思王這性子能忍,換了他們——不是,換了他們家中的正室夫人,不但把這些紅塵女子料理了,捎帶還得把送禮的人撕碎。
這也就是欺負思王是個男人,尤其是個有所爲有所不爲的君子。做不出跟女子爭寵的行徑,只能吃啞巴虧。但是他們的陛下,顯然不是能吃虧的人。
一年忌日,當年的少年如今已經能鎮靜的喊出阿爹。
程立雪擦拭着生父于振的墓碑,石碑一角的名字是於立,卻也有程立雪。
今上程藏之收他爲義子,卻也未抹殺他曾經的存在。如今,程立雪更是入主東宮建立自己的小朝廷。思王顏歲願是他的恩師,教授他詩書,也傳授他武略。
但是,今日程立雪要做回白眼狼了。八年成長,他到底是長大了,已然二十有餘。勉強有了自己的是非觀和判斷能力。
程立雪今日隨恩師顏歲願襲一色紫袍,他自生父墓前走向遠處候他的恩師。兩個人站在山陵腳下,周圍散着裝備齊全的護衛。
“師長,我前些日子溫習史書,讀到一個故事。”程立雪看着眼前明明比自己年長十載不止,卻仍舊無歲月留痕的玉琢公子,續道:“有些疑惑,還請師長爲我傳道授業解惑。”
顏歲願如今已經不必在垂下頭看程立雪,但卻在聽到程立雪此言,目光比從前疏遠了。他道:“如今你爲儲君,我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程立雪聽出疏遠,臉色頓時有些退縮,但最終還是說:“前些日子,我溫讀《戰國策·魏策》,讀到魏王與龍陽君同船垂釣章,龍陽君以美貌侍君求取封君,甚至還讓魏王於四境之內布令——有敢言美人者族。”
“師長以爲,龍陽君與夏姬禍水之流有何分別?”
顏歲願微垂睫羽,神態竟有些輕快,他說:“你既覽史書,難道不知此篇說的不是龍陽君與魏王如何。”微微擡眼看他這個手把手教導的學生,“難道史書沒有告訴你龍陽君是何人?”
程立雪微微頓言,道:“劍術高手,魏國使臣,玩弄政治的計謀家。”儘管如此,他還是梗着脖子續言:“我當年見顏哥哥披甲持劍斬烽煙,是何等神威,又是何等頂天立地。可爲什麼……爲什麼做了我恩師的顏哥哥就變成了龍陽君之流?!”
“阿立不明白,阿立眼中的顏哥哥是非分明,果決高明。是我於這世間見過最神姿英拔的男子,怎麼能是別人口中的……”
他實在說不出口,很多的人都在有意無意的告訴他,他心中的天人是龍陽君、是韓子高,甚至是以色侍漢哀帝的男寵董賢。
而且,他的義父近期已然打算與荊南和淮南開戰。四起的流言皆在傳,此舉乃是爲了思王。更難聽的則是,思王於龍榻蠱惑今上興兵戈。
但是,程立雪到底是在東宮有自己的小朝廷。他知道義父對荊南和淮南用兵,是因爲二者已然不是能好言相與的,再如何對他們低頭示好也是無用功。
可也正因此,他才憤怒,以至於今日跟顏歲願說起龍陽君。
顏歲願悵悵嘆口氣,眼中盡是無可奈何,他目光落在山陵綠植納悶地說:“我亦然想知道爲何成如今的局面。”
分明從一開始就打算好,期程藏之盛世成真,期程藏之子孫萬代。
爲何還是成如今局面?
“您不後悔嗎?”程立雪不理解,也忍不下,“您分明能掌控盧龍駐軍,當日就算拒絕義父,義父也不敢輕易動您,您大可學着義父當年仗着盧龍駐軍安穩度日,甚至還可以離開長安赴往盧龍,乃至擁兵自重與義父逐鹿。若是您成了,義父此生都不敢——”頓了頓,換了個動詞,“都不敢覬覦您。”
顏歲願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程立雪,忽而擡手敲了敲對方的腦袋,“你這腦子裡都思慮些什麼,這江山將來是要交到你手裡的。如今還未全然穩固,你便自己拆自己的臺子?一早給自己的師長想好了竊你錢袋子的法子?”
程立雪抿了抿脣,又揉了揉眼,“我替您委屈,明明您也可以做刁難義父的一方梟雄,還是那種讓義父只能乾瞪眼吃啞巴虧的梟雄。”
“你這聲義父還是不要叫了。”顏歲願難得一笑,“聽着,總覺着你比他還要混賬。口裡義父,說出的話盡是捅他刀子的。”
程立雪居然理所應當的說:“我本就與師長跟親厚,義父……他當年真是太過分,我記仇。”
顏歲願應聲壓不住脣角上揚的弧度。
程立雪當年初入長安,活像個凡人上天庭。兩眼都是令他又喜又驚的繁華,見得人更是令他自慚形穢,唯有顏歲願讓他熟稔。偏偏他新的義父總是將顏歲願半路喚走,理由名頭數不勝數。什麼他太小要培養獨立,什麼他太大要培養獨立,都讓他便宜義父說了。
是夜,回宮途中,程立雪當真是小小的‘報復’了一下便宜義父。他將程藏之瞞着顏歲願要對荊南、淮南動手,甚至打算親征一事告訴恩師。
果不其然,恩師變臉,義父遭殃,義子痛快。然而還未回宮,夜色卻爲人撕破,一羣黑衣刺客殺出截住他們車行。
殺陣兇猛,一時間將東宮翊衛殺的七零八落。顏歲願帶着程立雪站在血泊間,四周圍着刀光蹭亮的刺客。
“你們是什麼人?!”程立雪呼和道。
一羣人頓時盯着他,像是找到獵物的毒蛇。他們要殺的儲君便是這個小子!只要殺了這小子,今上便後繼無人!而且,也不可能再力排衆議培養一個儲君,那麼天下又恢復到前朝,屆時又是各自爲王的痛快時候。
顏歲願倒是未有打量這些人,他只是聲色嚴厲如平日教導程立雪一般,“我爲你師長,授你文韜武略,也授你智謀計策,你便學成這般?來人喝問,能有答案嗎?”
程立雪一噎,當即抽劍認錯,“是立雪犯蠢了,來者不禮——”他持劍而起,復又舉劍下刺,當即挑開合圍殺開一個口子。
顏歲願則是衝他搖搖頭,頗爲失望道:“反應太遲鈍,劍也太遲緩。”
話未落地,夜色裡一束束銀光穿梭交錯,唯留一灘漆黑凝澤。
卻還是留了活口,顏歲願俯視癱坐同伴血泊裡不停向後縮退的刺客,淡淡道:“告訴你們主子,顏歲願坐鎮東宮一日,儲君則安一日。”
“與其打東宮主意,倒不如想想如何弒君來的實在。”
“……”程立雪覺着自己白爲恩師抱不平了,義父纔是那個需要他同情的人。
不過,程立雪到底還是十分痛快,他的義父還是遭殃了。
顏歲願回宮之時,程藏之已然安排好諸事。一見顏歲願,便道:“我回山南祭奠族人,正好讓程立雪監國,以此磨鍊他。如何?”
“既要磨鍊他,我便也不留京,”顏歲願看着程藏之似笑不笑,“我回青山祭拜父母。”
“……”程藏之有些心虛,“你知道了?”
“宮外那羣刺客能知道東宮車行何時歸來,”顏歲願眸光凝在程藏之身上,“若不是有人故意透露,那他們真是能未卜先知的大羅神仙。你倒是提前利用旁人給自己尋好了應付我的後路。”
程藏之啞然失笑,“原來是這兒露餡了。”他上前,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抹掉,咬着對方耳垂輕聲:“我說過不委屈你,你也不許委屈自己。你知道的,荊南與淮南是哄不住的,只能——殺之而後快。”
顏歲願微側首瞥見他鬢髮,如濃墨未乾,“那你也不必親自去。”
“他們欺負我的人,我都不捨得欺負的人。”程藏之已然不打算好好說話,解帶的動作十分速疾,“不親自去,手癢。”
顏歲願重重嘆氣,將他的手握住,說:“我代你去,”咬字清楚,語氣決絕,“以你的名頭去,你若不同意,”用程藏之解開的他的腰帶環套在程藏之脖頸,將人邊往內殿深處帶,邊道:“那我便要做一做龍陽君、韓子高、董賢,別說這個殿門,你連這個帳幔都出不去。”
“……”程藏之也不用他拽,自覺跟着走,十分樂意道:“還有這樣的好事。”
至於事情究竟如何解決,史書上只一句——上,親征荊南、淮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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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朝百年之後,第五代君王欲廢思王之爵位。
有歷三朝的趙姓皓首老臣上諫君王不可,君王不解問由。
老臣反問君王,“開朝聖-祖何以謂之聖?”
今上答道:“聖祖重聚山河,平淮南荊南,懾服十道,威名異邦。一統江山,知人善任,不計前嫌。”
老臣又問:“漢高祖、漢武帝、唐太宗這些人又如何?”
今上答:“千古之帝。”
老臣頷首,卻道:“漢高祖微時於呂公筵席上白飲白食,呂公卻將呂后許配。然呂后爲霸王所俘虜,漢高祖逃亡之時又將二人所誕子嗣狠心拋下,大業成,寵信戚夫人再度薄待發妻與二人之子。漢武帝許阿嬌金屋,卻又有衛夫人,衛夫人之後又有李夫人。長孫皇后千古賢后,太宗仍是令其操勞早逝——”
今上不悅,直言:“帝王是天下之主,非一人之主。此乃常情。”
老臣卻道:“這便是聖祖聖字由來,哪怕對方是先代思王,亦然冒天下之大不韙不負心中之人。聖祖大愛責無旁貸,小愛亦然不負。”
今上聽罷,不言良久。內侍來傳,今思王承先代思王之囑咐——自請削爵。
今上震驚之餘,令人請今思王入內,今思王卻請內侍奉國史與一卷顏氏家書入內。
內侍捧國史於今上閱覽,先代思王生平數年只寥寥幾字囊括——思王,性貞忠純。泛黃家書上一句——上有疑,則去之。
今上枯坐許久,遂打消削爵念頭,改封今思王爲燕王,加封邑二千戶,賜物三萬緞。程之思王湮滅史河,終成不可追憶之思。
江山代代各有興衰,人世唯有白雲千載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