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初,曾漁牽了自己的蒙古馬黑豆隨匪首吳平下山,青天白日,雪野皚皚,這時若是行在回鄉的路上該有多好,無奈置身賊衆、步步荊棘,只有打起精神努力周旋。
發源於武夷山桐木關的鉛河在河口地界匯入信江,這一帶江面開闊,水流平緩,是建碼頭的好地方,雖說繁華的河口鎮是在信江南岸,但北岸也有客舍漁家,人煙亦盛,自數日前山賊席捲而來,北岸的居民就都逃散了,現在是山賊大頭目王二率賊衆數千據守於此,遠遠的曾漁就看到一羣羣狀若癲狂的山賊在吆喝遊走,而往日舟楫如梭、桅帆林立的江面如今是冷冷清清空自流。
大頭目王二見吳平到來,趕忙相迎,報告說有官兵在對岸巡哨,卻沒一個敢渡江來戰,鉛山衛官兵都是貪生怕死之輩——
王二見昨日抓到的那個青年秀才就跟在吳平左右,自然以爲這秀才真是漢飛龍王張璉的知交,當下一改昨日兇蠻,很熱情地與這秀才見禮,又在懷裡摸出那封信還給這秀才——
吳平說道:“這是張龍王寫給曾秀才的信嗎,我看看。”
頭目王二便把那張摺疊的紙交到吳平手裡,吳平展開來看,“哦”的一聲道:“是曾秀才寫給張龍王的啊。”凝神看信——
曾漁心中忐忑,昨日爲應急哄騙王二說是他寫給張璉的信,其實是臨摹的籀篆體千字文,王二看不明白,不知這吳平會不會看出破綻?籀篆體只有精研書法者纔會學習,絕大部分讀書人都是讀八股文最要緊,而不會花那種精力,曾漁那夜在鈐山堂也是一時興到才臨摹了,所以吳平識得這封假信的可能性極小,但難擔心還是難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匪首吳平倒沒有裝模作樣不懂裝懂,看看不認得這字,就把信還給曾漁,問:“曾秀才向張龍王提了什麼高見?”
曾漁將這張紙收在懷裡,不動聲色道:“在下對張龍王的建議大致都已向吳大王說過了,就是‘蛟龍入海、據閩稱王,這八個字。”
吳平點點頭,沒再追問信件之事,只問王二是否已傳話南岸要提高贖銀?
王二道:“昨夜便傳話過去了,依我說三百兩銀子都不多,出得起二百兩就出得起三百兩,那些出不起的即便是二十兩贖銀也湊不出來。”
吳平擺手道:“罷了,不要朝令夕改,即已傳話爲二百五十兩,那就二百五十兩定下來了。”
王二點頭道:“大哥說得是,我們就二百五了。”
吳平叮囑王二要提防江那邊的鉛山衛官兵襲擊,若有來贖人的民衆就帶到七星觀這邊,王二表示遵命。
曾漁跟着吳平回到七星觀,依舊到廣嗣殿與鄭軾相見,殿內臭氣襲人,但二百多個人質都縮在殿內不敢到殿外透口氣,殿廊上的山賊們或坐或立,曾漁與鄭軾立在院中空曠處,曾漁低聲道:“吳平已答應等下釋放人質時就讓三癡兄離開——”
鄭軾執手道:“我想好了,我若能離開這裡,會兼程趕往上饒見林知府,這樣就算同塵法師有甚意外耽誤了,我也能及時補救,絕不能讓賊人從永豐地界入閩揚長而去,但九鯉你自己可得千萬小心,官兵圍剿賊衆時,你得伺機脫身,莫受損傷。”
曾漁點頭道:“我理會得。”
大約是未時末,王二派山賊押解來了三十多個交贖銀的民衆,都站在七星觀戟門外,報上要贖的人的姓名,驗銀畢,便有山賊到廣嗣殿大聲唱名,被叫到名字的人質急忙爬起身出殿,到戟門外見到家人也無暇哭訴,趕緊離開這賊穴匪窟才穩當——
那些山賊收了贖銀依然不肯甘休,還把人質身上質地好的袍子給剝了留下,人質和前來交贖銀的家人下山時都打赤腳穿單衣了,這時都顧不得了,保命要緊。
到了申時末,來了三撥贖人的,總共有九十三名人質被贖走,廣嗣殿也空曠起來。
曾漁到戟門外向吳平請求讓鄭軾主僕二人離開,吳平道:“不急,日落時讓你表兄過江去。”還笑着問了一句:“你那表兄還要去上饒趕考嗎?”
曾漁心中一凜,答道:“我料廣信府這次科考要延期了,我表兄將回貴溪
吳平道:“既是回貴溪那就不用急,我們明日一早往上饒時再讓他回去,你們表兄弟在一起也可多待一些時候。”
曾漁心知吳平對他還有疑心,只好道:“在下聽從吳大王的安排。”
回到廣嗣殿這邊,曾漁對鄭軾道明情況,鄭軾嘆氣不語,忽聽殿門邊有女子出聲道:“曾相公——”
曾漁和鄭軾回頭看,就見那位李氏少婦扶門而立,紀姓少女怯怯的立在其嫂身後,曾漁忙問:“你們家人還沒來贖嗎?”
李氏少婦明顯有惶懼之色,說道:“不知爲何到現在還沒來,會不會是離得遠還不知道消息?鵝湖撐石村離河口有三十多裡呢。”
曾漁道:“不是說河口有親戚嗎?”
李氏少婦道:“是有親戚。”扭頭看了,“是奴家這位小姑子未過門的夫家,可不知怎麼未送贖銀來。”
曾漁只好安慰道:“太陽還沒落山,也許你們家人已經過江來贖了,很快就到。”
李氏少女遲疑了一下,央求道:“曾相公,若萬一贖銀未能及時送來,求曾相公一定救救我二人。”
以曾漁貼身親隨自居的彭老球聽到了,猥瑣地笑道:“你們姑嫂兩個只要侍候好了我們曾軍師,誰敢——”
“閉嘴”曾漁喝道:“去戟門外看看,還有贖人的沒有?”不只這姑嫂二人,這殿上還有一百多人,吳平收不到贖銀,若下令殺死這些人質他該當如何解救?
午後光陰難熬,日落天黑不交贖銀就會沒命,廣嗣殿諸人質起先還交頭接耳說話,漸漸的都不說話了,整個大殿被恐懼和緊張的氣氛籠罩,那些自知家裡籌不齊二百五十兩贖銀的人質已經在流眼淚,山賊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呀。
臘月天太陽下山早,到了酉時二刻,一輪紅日就從西邊山嶺墜下,殿外還有霞光餘照,殿內很快就昏暗下來了,彭老球來報:“曾相公,又來了一撥人,應該是來交贖銀的,正在上山。”
曾漁便隨彭老球到七星觀戟門外,就見有二十餘人在幾個執刀山賊的看押下上到半山腰,曾漁心道:“這應該是最後一撥交贖銀的了,不知那姑嫂二人的家人來了沒有?”
這二十餘人來到戟門外站定,依次報上要贖的人的名字,一個識字的山賊拿着曾漁昨夜登記好的名冊找名字,找到了便拿硃砂印在名字上一蓋,這顆硃砂印是在道觀裡找到的,刻有“赦罪”兩個字,有錢就有罪,交了錢就赦罪—
曾漁留意到人羣中有一個人在猛烈咳嗽,咳嗽時還伸長脖子,腳踮得高高,眼睛總朝他這邊看,便留神看了那人兩眼,不禁大吃一驚,這人非是別人,卻是龍虎山大上清宮道士羽玄,是他和鄭軾的好友,四日前他和鄭軾離開鷹潭坊,就是羽玄來把鄭軾的家眷接到上清鎮去躲避山賊,這個羽玄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而且做俗家打扮並非道士裝束,羽玄要贖誰?
曾漁好生驚訝,看道人羽玄那樣子顯然是有話要對他說,只是這戟門外耳目衆多,如何能說得上話?
曾漁走下臺階,腳下一滑,右手在地上一撐,滾倒在地,大聲叫痛。
彭老球和另一個山賊趕緊來攙扶,曾漁站起身,左手託着右肘,嘴裡“噝噝”吸氣道:“疼痛得緊,這右肘不知是骨折還是脫臼,有沒有會接骨的?”
人羣中的羽玄道人心領神會,即上前道:“貧道能接骨。”說漏嘴了,趕緊解釋道:“在下以前做過道士,現已娶妻還俗。”
彭老球要巴結曾漁,忙道:“那趕緊來爲曾相公接骨啊,接得好,有你的好處。”
曾漁和羽玄道人目光一觸,曾漁道:“到岱宗殿那邊給我好生診治診治,我也懂點醫術,只是骨科卻非我所能。”
彭老球和另一個山賊攙着曾漁往正院岱宗殿而去,羽玄道人跟在後面,曾漁晃了晃肩膀不讓二人扶,說道:“不用扶,腿又沒斷。”
岱宗殿空無一人,暮色降臨,殿上一片昏暗,原先香案前的兩支大蜡燭早被山賊們拿走了,曾漁在東嶽帝君神像前的蒲團上盤腿坐下,對羽玄道:“煩請老兄爲我接骨。”
羽玄道:“貧道先要爲曾相公活動一下骨骼關節,天冷,骨節都僵硬了,不好續接。”便即馬步半蹲在曾漁身後,雙手在曾漁後背捏弄。
曾漁對彭老球和另一個山賊道:“你二人在殿外守候。”見彭老球二人退出殿門,便頭也不回輕聲道:“三癡兄也無恙,不必擔心,道兄怎麼會來這裡
羽玄道人正要問鄭軾安危,聽曾漁這麼說,頓時放心了,一邊給曾漁按摩肩膀,一邊壓低聲音道:“貧道正是爲救九鯉賢弟和式之兄而來呀,不過看來賢弟似乎很得賊人敬重啊。”
曾漁微笑,正待說明此番經歷,卻聽羽玄道人又說了一句:“自然小仙姑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