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聲叫喚的是老善,方纔老善在前院聽到靈溪岸邊有人聲,開門一看,看到有一夥人正往宅子這邊來,老善是驚弓之鳥,就以爲是山賊,趕緊關了大門一路叫着到後園向曾漁報信,把妞妞幾個小女孩嚇得哨子都不敢吹了,小臉煞白,噤若寒蟬。
張廣微吃驚道:“曾秀才,該不會是那些山賊知道是你裡應外合害了他們,這時糾集起來找你報仇的吧。”
老善一向大驚小怪,曾漁心裡有數,這青天白日,戚繼光的軍營離此不過數裡,北門外還有軍士在巡邏,哪個賊人敢在這裡行兇,真以爲他們英勇無畏寧死不屈嗎,不過是一羣貪婪卑劣的流氓無賴而已——
祝德棟聽到老善喊叫也跑過來了,一臉的驚慌:“賊人來尋仇了,哎呀,這可怎麼辦?”搓着手東張西望,好象要找個地洞躲起來似的。
阿彤、阿煒姐妹見爹爹嚇成這幅模樣,她們小孩子就更是害怕了,愛哭的阿彤“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阿煒也跟着哭。
妞妞沒哭,她看着哥哥曾漁——
曾漁內心篤定,說道:“讓我掐指算一算看是不是賊人來尋仇。”說着左手拇指在其他指節上飛快掐動,然後一振袍袖,說道:“是官府的人,極有可能是大真人府派人來請廣微小姐回去。”命老善和四喜先去應門。
四喜對少爺的話深信不疑,跑着去了,老善隨後跟去。
張廣微看着曾漁道:“你這是起的什麼卦,武侯馬前課?”
曾漁笑道:“獨門之秘,應不應驗,立見分曉,走,去前廳。”
這時他母親周氏和姐姐曾若蘭也從廚房出來,驚問出了何事?
曾漁道:“應該是龍虎山大真人府的人來接廣微小姐回去——”
說話間四喜就跑回來報信了,果真是廣信府差役領着大真人府的管事和僕婦前來迎迓張廣微回上清,曾母周氏忙道:“小仙姑怎麼就要回去,請在寒舍多歇兩日吧,讓我家魚兒——”,說最後這句話時覺得不大妥當,沒再說下去
張廣微道:“曾秀才功成名就平安歸來,沒我什麼事了,我當然要回去。”又追問曾漁方纔是什麼起卦法子,怎麼如此迅捷且應驗?
曾漁笑道:“我根本就沒起卦,只是想當然耳。”
張廣微愕然道:“你——原來是猜的呀。”
羽玄道人在一邊笑道:“小仙姑誰也沒說就離開上清,大真人府上下肯定是着急萬分——”
張廣微打斷道:“你家羅惜惜知道我往哪裡去。”
羽玄道:“就是啊,這不就一路尋到這裡來了。”
張廣微心想曾漁怎麼就這麼巧偏偏就能猜到,還待再向曾漁尋根問底,小廝四喜這時補充了一句:“羽玄法師,有個說是你師父的黑臉老法師也來了。
羽玄道人象被蠍子蟄到了一般“啊”的一聲跳起來大步流星就往前廳跑,張廣微笑了起來,壓低聲音對曾漁說道:“曾秀才你不知道吧,羽玄最怕他師父,羽玄幼時頑劣,經常捱打,現在這麼大了他師父應該是不會再打他了吧,卻還怕成這樣”
曾漁方纔已經聽同塵道長說過這事,他還知道羽玄是孤兒,是洞真道長把羽玄撫養長大的,只是不清楚羽玄小時候到底有多頑劣,看來羽玄挨師父的打在大上清宮是出了名的,想想真是好笑,當下“哦哦”兩聲,陪着張廣微走到前廳。
前廳擁了一大羣人,有道有俗,有男有女,幾個僕婦、婢女一看到張廣微走出來,一齊圍過來見禮,七嘴八舌說大小姐怎麼一個人到處亂跑、讓她們找得好苦、府上大人很擔心之類的話,又有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向張廣微行禮說話,廳上一時鬧哄哄如沸。
曾漁與羽玄的師父洞真道長相見,洞真道長六十來歲,黑麪短鬚,身子骨很健朗,洞真道長一行是先到了廣信府衙門,已經知道羽玄、張廣微還有同塵道人爲曾漁送信剿滅山賊之事,洞真道長雖是第一次見到曾漁,但眼前這個青年秀才爲大真人府撰寫楹聯之事卻是聞名久矣,而且也知道大上清宮地位尊崇的元綱師叔對這個秀才極爲賞識,所以這黑臉道長對曾漁很是客氣。
曾漁擔心洞真道長會責罵羽玄,畢竟張廣微出走羽玄是脫不了於系的,曾漁就在洞真道長面前一再感謝羽玄和張廣微,又扯上林知府、戚總兵的大旗,大讚羽玄,洞真道長果然黑麪泛彩,覺得與有榮焉,看着愛徒羽玄點點頭,心想:“不打不成才啊,若不是道爺自幼嚴厲敲打,你這小子現在就是一介無賴
那位大真人府管事上前向曾漁感謝對張廣微的關照,曾漁忙道:“全是廣微小姐關照我,此番若非廣微小姐的面子,鉛山衛所如何肯報信,我要多謝廣微小姐纔是。”
這大真人府管事含笑道:“天尊護佑,我家大小姐和曾公子都安然無恙,家主有命,一找到大小姐就立即返回,曾公子不須備茶備飯,我們這就要走了
林知府已準備了官船要連夜送張廣微回龍虎山,曾漁殷勤挽留不住,只好跟到五里外的三江口碼頭相送,這時天色已經暗下來,羽玄、同塵老道與曾漁道別後上了船,張廣微最後上船,這小道姑青袍小帽,眼睛和偶露的白牙在暮色下閃着光,說:“我給你的平安符沒丟掉吧。”
“沒有沒有,一直掛在脖子上呢。”曾漁說着,伸手到衣領裡去摸,那枚碧玉平安符被他的體溫焐得暖暖的。
張廣微忙道:“我只是問問,你留着便是,送出去的平安符哪有再要回來的道理。”
江上寒風凜冽,兩岸積雪皚皚,往日舟楫繁忙的江上現在是一片沉寂,因爲山賊掠贛,信江至鄱陽湖這一段黃金水道客船斷絕,總要讓賊氛徹底掃除之後纔會恢復——
張廣微輕輕跺腳道:“你們這邊還真冷。”話雖然這麼說卻還沒有登船的意思,好象還有話要說,卻不知怎麼開口。
一個小婢扯了扯張廣微衣袖,打着哆嗦道:“小姐,上船吧,這風冷得刀子一般刮人。”
這時張廣微說了一句:“曾秀才,哪一天你真的得道成仙了,可不要忘了我。”說罷扭身便走。
曾漁目瞪口呆送張廣微上船,想想又好笑,這位道號自然的大真人府小姐心心念念都是得道成仙啊,世間道士數以萬計,看到哪個成仙了,嘉靖帝以皇帝之尊來修煉,也得死,現在是還沒死,不過也快了,當然,若有人硬要說邵元節、陶仲文這些死去的著名道士已經尸解成仙,那就讓人無法爭辯了。
廣信府的官船在夜色中順流遠去,一輪寒月在江那邊的遠山之巔升起,冰冰冷冷,寂寂無聲,的確是廣寒宮的所在,轉頭望,冷月下的上饒城燈火明滅,市聲不聞,真讓人有出世之感——
“少爺,回去吧,”小廝四喜手掌蜷縮着呵氣取暖。
主僕二人回到北門外宅子,見門前停着一輛馬車,應門的老善說有一個姓袁的老員外來拜,在廳上坐着等,曾漁心道:“姓袁的老員外,是嘉興客商袁忠吧。”上廳一看,果然是袁忠,喜道:“袁老客找到自家商船了?腿傷好些了沒有?”
廳廊上立着三個男僕,廳上坐着的袁忠身後還站着一個青年男子,看裝束不象是僕從,見曾漁進來,袁忠趕忙讓那青年男子攙他站起來,作揖道:“多謝曾公子掛念,老朽已請醫生治了腿傷,並無大礙,今日特來拜謝曾公子救命之恩。”即命廊下的兩個僕人把一隻箱子擡上來,當場打開,竟是白花花的銀子,小錠小錠的排列得整整齊齊。
一邊坐着陪客的祝德棟脖子都伸長了,估摸着這一箱銀子總有上千兩吧,九鯉這下發財了。
曾漁皺眉道:“袁老客這是何意,萍水相逢,能幫忙就幫個忙,你送銀子給我,我豈不是成索要贖銀的山賊了——你坐,你坐,坐着說話。”
袁忠卻不坐下,說道:“老朽此番遭難,若非曾公子多方照顧,已成他鄉孤鬼,那位彭老球昨日對老朽說——”
曾漁明白了,昨日山賊離開七星觀時,他爲了鼓動彭老球照顧傷了腿的袁忠,就對彭老球說袁老客是浙江富商,家財萬貫,這次沒人來贖是因爲袁老客的商船去了上饒,到了上饒就有袁老客的經紀商行,袁老客爲求活命,答應到了上饒就以一千五百兩白銀贖命,得到這筆贖銀後他會分一半給彭老球,彭老球甚喜,把袁忠當財神爺,從七星觀到上饒一路來都很照顧袁忠,不然的話袁忠老邁又傷了腳當不了挑夫,以山賊們的殘忍絕對是一刀砍了好上路,想必彭老球在路上對袁忠說起過這事,這袁忠從軍營出來後竟真來繳銀子了。
曾漁近前把袁忠按到椅子上坐下,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那是哄騙彭老球的計策,不誘之以利,彭老球如何肯出力幫你,而我被匪首吳平絆住,又看顧不了你,我若收你的銀子,和那些賊人還有什麼區別。”
“曉得,曉得。”老客袁忠連聲道:“老朽當然曉得曾公子的人品,這些銀子與贖銀何於,這是老朽報答曾公子救命之恩的一點心意,曾公子——”
曾漁打斷道:“袁老客,你若再提什麼銀子的事那就是羞辱我,曾九鯉救人只是順便,決非爲了感恩和謝銀。”
袁忠心知曾漁並非假意推託,曾漁不會收他的銀子,忽然間感慨系之老淚縱橫,從椅子滑下拜倒在地,悲聲道:“曾公子,請受老朽一拜。”就要磕頭
曾漁趕忙去攙,袁忠跪着不起來,扭頭呵斥那個愣愣站着的青年男子道:“還不跪下給曾公子磕頭。”
曾漁哪肯受這白髮老者的跪拜,雙臂用力,把袁忠整個人都抱了起來,放在椅子上,叫那青年男子也起來,說道:“袁老客不須提什麼報恩,以後商旅途中若遇到落難之人,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能幫一把就很好了。”
已經是戌初時分,曾漁母親和姐姐晚飯早已備好,原本是給張廣微、羽玄他們準備的,曾漁便留袁忠在宅子裡用飯,那位青年男子是袁忠的幼子袁三立,隨父出來學習經商,在河口遇賊時走散,袁三立驚慌之下就上船往上饒來了,也是個遇事無用之人。
鄭軾一覺睡到天黑,這時起牀了,出來與袁忠父子相見,這時才知道張廣微和羽玄已經離開了,還埋怨曾漁怎麼不叫醒他,又問起與袁忠一道去了城北軍營的那些人質,袁忠道:“老朽離開時,那些人都還在軍營中,老朽是許諾給一位軍爺五兩銀子,那們軍爺才答應進城到城隍廟邊的蘇式綢緞鋪找到犬子,這才得以離開軍營。”
曾漁道:“快過年了,要儘快讓這些無辜百姓回鄉。”
用罷晚飯,袁忠父子和僕人千恩萬謝離開,鄭軾在前院廂房作文備考,曾漁回內院一樓書房清理自己的書篋和衣箱,小廝四喜在邊上幫忙,妞妞和阿彤、阿煒姐妹當然少不了圍觀——
曾漁從分宜出發時帶有青金緞二匹,到鷹潭後送了一匹給鄭軾的母親,另有玉色宋錦和高麗纊布各一匹,還有白玉硯一方、宋拓《聖教序》一冊、還有十餘幅臨摹的書畫,在滸灣買的一函三十卷王鰲《震澤集》和安仁陳知縣送的一大包夏天無都還在,此番遇賊行囊沒有受到任何損失,實在是幸運。
在分宜縣城和安仁縣城,曾漁看到適合小女孩兒的用品和玩具都買了一些,這時就分發給妞妞和阿彤、阿煒姐妹,三個小女孩兒興高采烈。
整理了行囊,曾漁去母親房間陪母親說話,曾母周氏問:“方纔那位姓袁的老客是哪裡人?哦,嘉興,難怪聽着口音就覺得有些親切。”
曾漁心中一動,老客袁忠是嘉興人,而他母親周氏被他祖父從人販子手中買下就是在嘉興府的某個小鎮,那時母親才四、五歲,年深日久,母親對被販賣前的經歷已無從追憶,這麼些年也從未見過蘇杭那邊的人,今日隔牆聽到袁忠父子說話的口音,竟覺得親切,這來自嘉興的客商袁忠是否有可能是母親的親戚?
不會這麼巧吧,無巧不成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