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信知府林光祖已經用過晚飯,正在廨舍後苑小廳飲茶,待曾漁向他恭賀過新年之後,方含笑問:“曾生,過年家裡都好?”
曾漁道:“勞府尊下問,學生家裡都還好。”
林知府點點頭,將兩封信遞給曾漁道:“方纔急遞鋪送來的信件,這兩封是分宜嚴世芳和嚴紹慶寫給你的,嚴紹慶就是嚴閣老長孫是吧,看來是催你去分宜了,你現在就拆信看看,若真是要你去分宜,本府就特批給你一塊小勘合牌,沿路有驛站提供食宿,有難處也可讓驛所幫忙解決,很是便利。”命僕役給曾漁看座、上茶。
曾漁道:“多謝府尊。”先拆嚴世芳的信看,卻原來嚴世芳已經就曾漁和嬰姿的婚事寫信向嚴嵩和嚴世蕃請示過,嚴世芳真是實誠君子,信裡實話實說,沒什麼隱瞞,他說嚴世蕃的回信言詞輕薄,並不把曾漁求婚當作一回事,嚴世蕃信裡還說若曾漁今年能公車到京城參加會試並黃榜題名,那這門親事倒可以考慮——
在嚴世芳看來,堂兄嚴世蕃這麼說等於是拒絕了曾漁的求親,因爲他深知科舉之難,他前後參加了數科鄉試都是名落孫山,曾漁雖然頗有才學,八股文也作得好,但要想鄉試、會試連捷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嚴世芳見過多少八股文高手困於場屋潦倒半生,堂兄嚴世蕃想要曾漁以少年進士的身份來求親那純粹就是刁難曾漁,好比挾泰山以超北海,就是完不成的任務,所以嚴世芳直接就對曾漁表示歉意,說他不能作主把嬰姿許配給曾漁,很是遺憾——
信的最後,嚴世芳力邀曾漁再赴分宜教習,說族中子弟都思念曾漁,誇讚曾漁教書教得深入淺出,尤其是紹慶,簡直是非曾漁教不可,紹慶與其母曹氏商量,若曾漁要爲鄉試備考不能去分宜,那就請曾漁到南昌,嚴家在南昌也有豪宅園林,曾漁可住在那裡一邊教導嚴紹慶一邊備考。
看完了嚴二先生的信,曾漁暗暗嘆口氣,嚴世蕃拒絕是意料之中的事,沒什麼好抱怨的,分宜嚴氏是什麼家世,他一介小小秀才如何能高攀,真要是年少進士也還算般配了,可他也知道科舉之難,考個秀才都跌跌撞撞,他可沒有多少把握自己能在今秋鄉試中式,更別提會試了。
又拆開嚴紹慶的信,少年嚴紹慶在信中對曾漁與山賊鬥智鬥勇、救人質、立大功的傳奇經歷是羨慕不已、欽佩不已,信裡說起曾漁和嬰姿的婚事卻與嚴世芳的態度大不一樣,嚴紹慶對這門親事很樂觀,說他父親嚴世蕃已經同意曾漁和嬰姿的婚事了,只要曾漁科舉連捷,這份姻緣就得諧了——
曾漁搖頭苦笑,嚴紹慶錦衣玉食,十五歲就已經恩蔭爲從七品的內閣中書舍人,哪裡知道寒窗之苦科舉之難,少年嚴紹慶對他有點盲目崇拜,想必是認爲曾先生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科舉連捷手到擒來吧。
嚴紹慶在信中再三請求曾漁繼續教他詩書,不去分宜就去南昌,反正曾漁八月是要趕到南昌參加鄉試的,不如早幾個月就動身到南昌嚴氏宅園居住,這樣既可溫習詩書精研八股,又可順便指導他讀書習字,請曾漁儘早給他回覆—
林知府慢慢品着香茗,注視看信的曾漁,曾漁似乎不甚歡悅的樣子,過了一會,林知府估摸着曾漁看完信了,開口問道:“曾生,分宜嚴氏是不是要你去?”
曾漁點頭道:“是,紹慶公子邀學生到南昌與他一起讀書,說這樣學生也好備考鄉試。”
林知府笑道:“這位嚴公子尊師重道,很爲你着想啊,你還有什麼爲難之處?”
曾漁道:“學生還不知道上回錄科試能不能通過?”
林知府搖頭笑道:“你是黃學道的得意門生,憑藉新進學的銳氣,黃學道怎麼也會讓你今年鄉試撞撞文運——莫非你上回科試作文未成篇?”
曾漁道:“學生那篇作文八股齊全,完篇了的。”
林知府道:“那還有甚顧慮,這錄科試你必過的,下月初學道就會下文通知諸生,你得了確切消息後就去分宜、或者南昌吧,莫讓嚴公子他們等得急了
曾漁唯唯而退。
天已經黑了,林知府讓黃頭役送曾漁回去,黃頭役又叫了一個差人提着燈籠一起送,出了北門,曾漁就讓兩個差人回去,他自己沿護城河慢慢踱步,天上月牙兒高掛,水邊細波粼粼,城內笙歌簫鼓,城外就顯得有些冷清,風吹過來,還是很冷。
曾漁抖擻了一下身子,心想:“我與分宜嚴氏是撇不清關係了,嚴嵩昏憒老邁、嚴世蕃驕奢淫逸,嚴氏倒臺是必然的,難道我還能去給嚴世蕃出謀劃策躲避危局?且不說嚴世蕃不把我當回事,即便是把我當一回事我也沒力挽狂瀾的本事,真以爲穿越一回就能改天換地啊,早於什麼去了,現在的我只想讓自己和家人的生活過得好一點而已。”
人生在世,總有各種不順,整日意淫沒什麼意思,只會更加浮躁空虛,然而想起自己對陸妙想的承諾而不能做到,曾漁心裡還是不大痛快,鄉試、會試連捷這太難了,把這個當作娶嬰姿的條件純粹是刁難,罷了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盡力去做就是了——
回到宅子,祝德棟和紀二郎已經喝得半醉,曾漁隨便喝了兩杯,當夜歇息不提。
次日正月初六,一早紀家的廚娘煮了三大鍋湯麪,宅子裡大大小小三十來個人用罷湯麪,除了留四喜和老善看家,其他人都送紀奶奶一行去碼頭,門前馬車、轎子熱鬧非凡。
紀家的客船一直泊在碼頭邊等着,鵝湖紀家的造紙業做得很大,著名的連史紙遠銷南北兩京,蘇杭一帶的文人墨客最喜用連史紙作畫,曾漁再也不用爲練習書畫用紙發愁了,上次紀二郎就送了十二刀連史紙,這次又贈以三十六刀各種精品鉛山紙,曾漁準備嘗試潑墨山水,那種畫法比較費紙。
未出元宵,出遠門的人少,碼頭上還比較冷清,曾漁一行來到碼頭就熱鬧了許多,曾母周氏和紀奶奶依依惜別,少女紀芝一手拉着曾漁母親,一手牽着妞妞,淚光盈盈的——
紀奶奶笑着對曾母周氏道:“老妹子你看,小芝對你多親呀,象是親生閨女。
曾母周氏撫着紀芝細嫩的手背道:“是呀,我與小芝有緣,象親生閨女,妞妞和小芝也很親,只可惜才聚了短短几日就要分別了,真是捨不得。”
紀芝睫毛上掛着淚珠,輕聲道:“鵝湖離這邊也不甚遠,過些日子女兒可以再來看望於娘。”
曾母周氏喜道:“那就好極了,小魚不能長在家,他總要外出求學謀生的,宅子裡冷清得很緊,小芝若能來陪我那真是太好了。”
紀奶奶道:“行,待三、四月間再讓小芝來看望你。”
那邊紀二郎再次拜託曾漁爲小妹紀芝尋訪合適的良家子弟爲婿,曾漁道:“紀二哥放心,上饒這邊我會留心的,貴溪那邊我讓鄭表兄也幫忙尋訪,總要爲紀芝小妹尋一個知書達禮的如意郎君。”
紀家人陸續登船,曾漁這邊也準備了幾箱禮物讓腳伕搬上船,但與紀家送來的禮物卻是沒法比,紀奶奶還留下一個僕婦幫曾漁母親料理家務,這僕婦是紀家的家生女,所謂家生女就是賣身到紀家的僕人與紀家的婢女成親後生的女兒,一出生就是紀家的人,沒有人身自由的,這僕婦姓杜,四十多歲,丈夫早逝,卻未留下一兒半女,杜氏爲人忠厚,也並不笨,頗善烹調,做事甚是勤勉,每日閒不得的,紀奶奶叮囑她要好生服侍新主母,杜氏眼淚汪汪的點頭——
搭在岸邊與船舷供人上下船的長木板已經撤下,紀奶奶、紀二郎、李氏和紀芝立在船頭向碼頭上送行的曾漁一家揮手作別,卻看到兩個公差一路伸長脖子東張西望找到曾漁身邊,恭恭敬敬說着什麼……
櫓船緩緩搖離岸邊,順流向西南方駛去,岸上的人影漸漸小了,紀二郎看到曾漁隨那兩個公差先走了,不禁道:“曾賢弟很受林知府敬重啊,又請曾賢弟去說事了。”
紀芝眼淚收不住,回艙中抹眼淚去了,李氏扶着紀奶奶與紀二郎還站在船頭,紀奶奶問:“二郎,你方纔與曾漁說些什麼?”
紀二郎道:“兒子拜託他給小芝尋訪良家子弟爲婿啊,他滿口答應了。”
紀奶奶輕輕嘆了口氣,沒說什麼。
李氏窺伺婆婆心意,小心翼翼道:“我試探了曾奶奶口風,曾公子並未婚配,小芝容貌盡配得上曾公子,咱們紀家也是鉛山名門,婆婆爲什麼不將這事與曾奶奶提上一提?”
紀二郎目瞪口呆,他倒沒想過這事。
“你倒是有心。”紀奶奶斜瞅了媳婦李氏一眼,說道:“老婦當然有這意思,可人情世故就在於〔趣,兩個字,曾奶奶說過年前這些日子媒婆差點踏平曾家門坎,可曾漁一個都看不上,把媒婆們都趕跑了,不知是不是外面已經有中意的名門閨秀,連曾奶奶也不大清楚,你說這種時候我們怎麼好自己爲小芝說媒,這不是讓人家爲難嗎,咱們是陪小芝來認於孃的,卻成上門說媒,若是成了當然好,若是人家拒絕,我這張老臉往哪擱,那時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吧,再說了,小芝剛與河口王家解除了婚約,就急急忙忙想與曾家結親,這豈不是讓曾奶奶母子看輕了我們”
李氏心悅誠服,薑還是老的辣,婆婆考慮事情周全得多,若冒冒失失提親的確不妥,說道:“婆婆說得極是,不過媳婦看我家小芝與曾公子還是有緣分的”
紀奶奶搖搖頭:“別想那些,若曾漁在上饒這邊能幫小芝找到一戶好人家那就很好了。”
江流轉折,碼頭不見了,櫓聲擊水,客船向鉛山方向而去,婆媳議論也止了,曾漁當然不知道這些,這時他正隨黃頭役從東門入城往府衙趕去,林知府要親自爲他說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