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坐在茶寮小室的臺階上,身邊是收拾好的書笈和大包袱,見曾漁走過來,趕忙起身問:“少爺,方纔爭吵些甚麼,是被那個兇惡的老太婆看到了是嗎?”
曾漁皺眉道:“真是莫名其妙,只怕要被訛詐。”
“啊。”四喜憤怒了:“憑什麼訛詐我們,我們做錯什麼了!”
四喜聲音有些大,曾漁搖手道:“先別急,看她們怎麼做作,咱們身正不怕影子斜。”心道:“捉姦捉雙,我只是路過,姦情之事怎麼也不能栽到我頭上,若那老刁婆和陸員外什麼的敢動粗,我就揍他們。”越想越覺得憋氣,借個宿也會遇到這種無謂的麻煩,只怕要見官,這一來二去豈不耽誤了考試行程!
茶寮後院土牆不高,曾漁要越牆而走也不難,但四喜顯然不能攀高躍低,而且這一逃的話若被抓住那更坐實了罪名——
腳步聲輕盈,那個垂髫少女快步進到小院,做個可愛的噤聲手勢,輕聲道:“曾書生、小書僮,莫要高聲說話哦。”
四喜本來很感激這個容貌清麗、聲音甜美的女孩子,但現在滿心都是不忿,沒好聲氣道:“你們想訛詐我家少爺什麼,我家少爺沒錢!”
少女瞪大一雙妙目,小嘴抿了抿,委屈的樣子楚楚可憐,說道:“是那嚴婆婆要訛詐我娘,不是訛詐你們。”
曾漁示意四喜不要說話,他和顏悅色問那少女道:“小姐貴姓,那嚴婆婆是小姐的什麼人,爲何要訛詐你娘?”
少女沒回答曾漁的話,卻招招手道:“曾書生,請走出來一步,屋檐的水滴下來打溼你的頭巾了。”
雨雖然早已停了,但茶寮屋檐還在往下滴水,曾漁正立在檐漏處——
少女純稚而且溫柔,見曾漁上前了一步,這才嫣然笑道:“我姓陸,我不知道那個嚴婆婆是誰,只知道她是奉命看管我孃的,這也不準那也不準,很兇的,其實是要訛詐我孃的金銀首飾——”
“奉誰之命?”曾漁問:“是那個陸員外嗎?”
少女遲疑了一下,答道:“不是陸員外,陸員外管不了這個嚴婆婆,陸員外是我二外公,我自己外公早就去世了,我自小就沒看到過。”
這關係可真夠複雜的,那女尼名陸妙想,這少女怎麼也姓陸,曾漁又問:“那嚴婆婆究竟奉誰之命呢,這般可惡?”
少女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應該是我爹爹派來的——曾書生肯定要問我爹爹是誰對不對,我也不知道,我娘不肯說,嚴婆婆和我二外公也從來不提,就不知我娘犯了什麼過錯,要這般當賊般管着。”說到後來,這垂髫少女眸光盈盈,含着淚了。
胖大凶惡的嚴婆婆走過來了,先剜了曾漁一眼,拉起少女的手往外就走,說道:“陸員外有事要與你們娘倆說,快去。”回頭又剜了曾漁一眼,警告道:“躲在茶寮先別出來,不然見官挨板子。”拉着那少女走了。
曾漁搖搖頭,走回茶室坐着,糉子還有兩個,與四喜一人一個正要剝着吃,卻見那嚴婆婆獨自踅回來了,臉上肥肉滿是細褶,皮笑肉不笑道:“你這書生,惹下大麻煩了你知道嗎?”
曾漁懶得起身,咬了一口糯米糉慢慢咀嚼,說道:“閉門室中坐,禍從天上來是嗎?”
嚴婆婆見曾漁那副渾不在意的樣子,她那兩道掃帚眉就豎起來了,冷笑道:“你可知那女尼是何等人?”不等曾漁答話,就一臉輕蔑地道:“告訴你,那女尼的丈夫只消動一個小指頭就能把你象螞蟻一般碾死,你信不信?”
曾漁點頭道:“我信,不過在下只是窮困潦倒一書生,路過此地,沒招過誰也沒惹過誰,不知犯了什麼天條就要被碾死?”
嚴婆婆鼻孔出冷氣道:“你做的事你自己心裡清楚,和犯天條也差不多,簡直是罪該萬死。”
曾漁道:“嚴婆婆,你不要憑空污人清白,你也不要嚇唬我,你只說你想幹什麼?”
這面相兇惡的老嫗大爲惱火,她說這些是想把這書生嚇得求情求饒的,那她就可趁機敲詐些錢財,出外趕考總有點銀錢的,不料這書生卻問她想幹什麼,當下她那兩隻魚泡三角眼惡狠狠瞪起,居高臨下低吼道:“你這措大,死到臨頭還嘴硬,我——”
曾漁猛地從地板上站了起來,逼視那老嫗,也低吼道:“我是窮措大,我去趕考都僱不起一輛馬車、我從家裡帶出來的糉子吃到現在、我住不起客店沿途都找寺廟歇腳,我只在你們這裡避雨住了半宿我就是死罪了?你說你訛詐我一個窮措大想幹什麼,你想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說着一把扯下頭巾狠狠摔在地上,再次“及地”了。
那老嫗沒想到這斯文的書生突然就這般發作起來,這不是書生是光棍,她其實也不想把事鬧大,連連後退道:“你這書生失心瘋了,定是失心瘋了——”轉身出門,抖着肥臀很快就走了。
四喜見曾漁發火,也是心下惕然,趕緊把那頭巾拾起,撣去灰塵,雙手遞給曾漁道:“少爺——”
曾漁接過頭巾戴端正了,一時也不想說話,站在茶室門口沉思,這老刁婆顯然是惡奴欺主,那女尼想必是某位官紳的妻妾,犯了什麼過錯忤逆了那官紳,等於是被幽禁在這裡,但聽那姓陸的少女所言,她們住在這裡時間應該很長了,而且還有什麼二外公,那個二外公陸員外怎麼就容得這老嫗這般欺負他侄女和侄外孫女?
草堂那邊悄無聲息,也不知那個陸員外走了沒有,曾漁沒法再待在這裡了,背上書笈,四喜搶着要背那包袱,曾漁喝道:“你好好走路就行,大傘拿着當手杖用。”將四喜手裡的包袱拿過來搭在肩頭,書笈連同包袱四十多斤哪,做牛做馬先趕到青田村再說。
主僕二人剛出茶寮,就聽到那個喉嚨含痰的陸員外的聲音道:“嚴大姑,你好好勸勸妙想,今日一定要動身,耽擱不得,你勸勸她,我回去準備車馬,等下就來接你們。”
那兇惡老嫗的聲音道:“員外放心,老身定會勸得妙想娘子回心轉意。”
那陸員外一邊往外走一邊吩咐道:“把她的尼姑袍收掉,不能再穿成這副模樣,頭髮也要蓄起來。”
老嫗道:“妙想娘子自己有剃刀,光頭都是她自己剃的,老身無可奈何。”
陸員外道:“覷空把她那把剃刀丟了,留着萬一尋短見豈不是糟糕。”
老嫗答應着,送那陸員外出了院門,門外有起轎的聲音,陸員外咳嗽着遠去了。
曾漁主僕走了出來,正與那兇惡老嫗打個照面,老嫗這回倒沒有阻攔,只是翻着魚泡眼冷笑,曾漁拱拱手道:“嚴婆婆,多謝關照,在下到撫州若僥倖中了生員,回來必有重謝。”
“喲嗬。”這兇惡老嫗正眼上下打量曾漁,冷笑道:“你以爲考上個秀才就能回來逞威風了,告訴你,照樣一個小指頭碾死你。”
曾漁笑道:“秀才能逞什麼威風,而且在下八股文作得差,怕是難中——”
老嫗訛不到曾漁的錢就不想費口舌,不耐煩道:“快走快走,莫給老身惹麻煩。”
“曾書生——”
那垂髫少女從茶寮那邊跑過來,俏臉浸出一層細汗,喘息道:“你們就要走了嗎?”
曾漁作揖道:“多謝陸小姐,在下這就要上路了,陸小姐多保重,請代向那位師姑致謝,也請保重,人身難得,努力珍惜。”
少女展顏道:“曾書生也讀佛經嗎,《提謂波利經》有云‘如有一人在須彌山上,以纖縷下之,一人在下持針迎之,中有旋嵐猛風,吹縷難入針孔,人身難得,甚過於是’。”
曾漁汗顏,他只知道人身難得佛法難聞,哪裡比得這少女隨口便背誦出這一段經文,這少女才十二、三歲吧,不禁讚道:“陸小姐聰慧過人,在下佩服。”
少女微笑道:“我自幼就聽我娘誦經呢——”
“囉唣什麼,陸員外很快就要來了,快走,再不走就怨不得老身了。”
嚴婆婆把那少女拉到一邊,兩眼瞪着曾漁,讓曾漁快走。
曾漁朝那少女擺擺手,與四喜出了院門,走出十餘步,回頭看時,板扉已關上,此地昨夜瞧不分明,現在看來,這陸氏母女的居住堪稱幽靜清雅,土牆由亂石砌土壘成,牆邊植着木香和酴蘼,青藤綠葉爬滿牆頭,院內的房舍雖是茅草頂、土木牆,但自有一種方厚渾樸之相,房舍前後,有青苔紅花,階墀下有翠雲草,青蔥欲浮,綠褥可愛,更不必說院門正對着的小道兩邊的黃梔子,青綠玉白,花香誘人,簡直是歸隱幽居的絕佳處所,若曾漁是白天路過這裡,定要羨慕這幽居中的隱者或者佳人,哪裡會知道那土牆板扉後面美麗女尼的悲傷、那垂髫少女純稚不諳世事、還有那兇惡的老嫗演繹的沒有結局的故事!
曾漁搖搖頭,覺得自己象做了一場聊齋式的夢,那美麗哀愁的女尼是何身份依然是一團迷霧,就這樣離開真是有些悵然,總覺得還應該發生點什麼——
這樣想時不禁笑出聲來,心道:“曾九鯉,難道要把你當作姦夫揪上公堂纔算是完整故事嗎,那將是一樁比竇娥還冤的悲劇了,嘿,這種悲劇角色我不要演,還嫌現在不夠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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