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漁主僕暫住的聚友客棧地處撫州城南一條偏僻小巷的中段,將至客棧門前時,曾漁對謝榛道:“謝老先生,方纔訛詐晚生的那個縑巾男子似是此地一霸,晚生得提防他誣告,要趕緊離開這裡,不知謝老先生暫居何地,晚生定來拜見。”
出門在外惹上了麻煩就要儘快設法脫身,曾漁在動手揍那縑巾青年之先就已想好了退路,那就是三十六計走爲上,這幾天他正是爲留在撫州還是先趕去袁州而猶豫不決,現在因這事而有了決定——
謝榛年過六旬,遊歷大明兩京七省,這種無賴宵小他見得多了,不慌不忙道:“此地是臨川縣衙管轄吧,小友莫急,老夫應付得來,只管領老夫去欣賞你的詩文書畫。”扭頭吩咐那個年輕健僕道:“王良,你去請林管事到這城南——這小巷何名?哦,請林管事到城南羅針巷聚賢客棧來一下,速去速回。”
健僕王良跑着去了。
曾漁見謝榛這般篤定,料想謝榛交遊遍天下應該是認得撫州本地的某位官紳,也就安心陪着謝榛進到客棧,讓小二搬來一張靠背椅讓謝榛坐——
謝榛打量着客房,問:“曾小友,那日在杉溪路亭,老夫還看到你還攜有家眷——”
曾漁道:“那是家慈和小妹,現寄居貴溪友人家中。”
謝榛“哦”的一聲,先不忙欣賞曾漁的書畫,問道:“小友拋家遠行,是否遇到了什麼難處?”
曾漁便將自身家世和遠來撫州的目的一一說了,謝榛不勝嗟嘆,說道:“老夫不幸,自幼眇一目,縱滿腹經綸、學富五車也不能參加科舉,少年時也曾仇天恨地,憤懣不平,後隨吾鄉蘇先生學詩、學音樂,沉浸其中,領悟詩詞之美、音樂之妙,胸中抑鬱之氣逐漸散去,其後遊歷兩京數省,拜師訪友,交結同道,今雖老之將至,心實樂之,世人以爲我謝榛一介布衣,僕僕風塵三十年,既無官職,也無財富,可謂落魄,但老夫卻不自認落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山川雄奇,發於詩歌、譜之樂曲,此中之樂,只可向知己道,難爲俗人言也——曾小友知否?”
曾漁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人生貴適意爾,豈是官高便是仙,晚輩並非汲汲於仕途,但生員功名晚輩要爭取,不然謀生不易,優遊山水,相友泉石亦不可得,晚輩可沒有謝老先生這般俊拔大才,天下無人不識君。”
謝榛笑道:“曾小友過譽,老夫二十歲時作的詩就不如你,字更遜,作畫,至今只會看不能畫,可謂眼高手低,小友大才,必有揚名之日。”又皺眉道:“不過小友家境的確慘淡,是需要進學補生員來維持生計並孝養母親,若是王提學在位,老夫倒是可以幫幫你,老夫與王提學有舊,與新任學政黃國卿卻是素不相識。”
曾漁知道謝榛說的王提學是指江西前任提學官王宗沐,王宗沐任江西學政三年間,修王陽明祠、修白鹿洞書院,經常聚集諸生講學,聲譽頗佳,去年初改任江西布政使司左參政,其實謝榛若能求得王宗沐向黃國卿寫封信給曾漁一個複試的機會,那應該也沒什麼問題,只是王宗沐在南昌,從撫州到南昌近四百里,往返八百里,而且要趕得非常急,年過六旬的謝榛白髮蒼蒼,曾漁實在開不了這個口——
曾漁道:“晚輩求得本鄉呂翰林寫給黃宗師的一封書帖,只是無由呈遞上去。”
謝榛問:“呂翰林,是原南京翰林院掌院事呂汝德嗎?”
曾漁點頭道:“正是那位辭官歸鄉的呂翰林。”
謝榛道:“我未見過這位呂翰林,但聽說此公清廉正直,因得罪嚴閣老而辭官,士紳多異之,這呂翰林肯爲你寫薦書,可見你的才學果然是好的,你莫急,撫州院試放榜之日,府、縣堂官要宴請黃宗師,屆時老夫設法把呂翰林的書信呈交給黃宗師,爲你爭取複試的機會。”
曾漁大喜,趕緊緻謝,謝榛擺手道:“這算得什麼,小友之才人見人愛。”
曾漁汗顏,心道:“這時就有人見人愛這個詞了嗎。”
侍立一邊的謝榛的那位老僕道:“我家老爺最是輕俠重義,河南浚縣的監生盧子木因爲得罪了縣官,被誣下獄,拷打極苦,要定爲殺頭的大罪,我家老爺與盧生是好友,帶着盧生的詩文到京城奔走求告,爲盧生辯白,幾經周折,終於使得盧生無罪獲釋,京城的士大夫都稱我家老爺是救人急難的魯仲連——”
謝榛等老僕說得差不多了才擺擺手道:“十幾年前的舊事了,還掛在嘴邊做什麼。”話雖如此說,但臉上神情還是微有得色,做了好事還是希望被人知道啊,這是人之常情。
曾漁翻書篋找出自己寫的“上提學副使黃公書”給謝榛看,有呂翰林的書帖,也要曾漁自己上書求補考——
這時聚賢客棧的小二閃了進來,神情緊張道:“曾公子,你如何惹惱了南城羅惡少?”
曾漁先前聽縑巾青年被同夥稱作“羅公子”,便問小二:“爲何這麼說?”
小二道:“羅惡少大名羅上翔,族裡出過幾個秀才、舉人,他本人是童生,這羅惡少整日遊手好閒,糾合一幫狐朋狗友專幹些欺負人的事,方纔他家的小廝來店裡問有沒有一個名叫曾漁的外鄉人——對不住,對不住。”趕緊自己輕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
當面說人姓名是無禮之舉,這小二是說漏了嘴,曾漁道:“不怪你,繼續說。”
小二續道:“小人就說曾公子是住在這裡,羅家那小廝登時就變了臉,說曾公子毆打了他家羅少爺,要小店看好曾公子不許走脫了,縣衙官差很快就要來拿人——曾公子真的打了那羅惡少,肯定是誤會對吧?”小二不信文質彬彬的曾漁能打得了惡少羅上翔。
謝榛點着頭道:“地頭蛇果然難纏啊,待老夫去看看。”
店小二聽了這話,當然明白曾漁果然是冒犯了羅上翔,有些驚慌道:“曾公子,那羅惡少與衙門差役勾結,很難惹,請曾公子趕緊把房錢結了,那邊有後門,你主僕二人趕快走吧。”
謝榛提高嗓門道:“怕什麼,老夫就說打得好,那等斯文敗類就該揍。”一邊說,一邊拄着鳩頭杖走到客棧大廳,謝榛的老僕和曾漁、四喜,還有店小二都跟了出來。
一個青衣小廝坐在大門邊長條凳上,見謝榛等人出來,也未在意,看到店小二,便問:“小二,那個姓曾的外鄉人在裡面是吧,真是作死,敢打傷我家二少爺,這回要他脫層皮。”
這小廝歲數和四喜差不多,說話時的那種神態語氣卻極是可厭,謝榛走過去二話不說,突然掄起鳩頭杖照着小廝的小腿就是一掃,喝道:“快滾,快去叫官差來。”
小廝猝不及防,小腿骨捱了一下,痛徹心肺,抱着腳叫痛,又怕謝榛再打,連滾帶爬出門,離得遠些才叫道:“小二,這瞎眼老厭物是誰,我哪裡惹了他,見面就打!”
店小二愁眉苦臉,對曾漁道:“曾公子,曾公子,這事情鬧大了對你不好啊,這位老客官是哪裡來的?” шшш★ttκǎ n★¢〇
曾漁正要答話,就聽得門外那個小廝歡叫起來:“蔡班頭、二少爺,就在這邊,姓曾的就在這邊,還有個老瞎子,拿起柺棍就打我。”
謝榛聽到那小廝罵他“老瞎子”,臉頰皮肉就微微抽搐,顯然很惱怒。
曾漁致歉道:“是晚輩魯莽,連累謝老先生了。”
謝榛卻又笑道:“老夫沒那麼容易受連累。”健步跨出客棧門坎,只見先前在關王廟看到過的那個頭戴縑巾的青年與兩個戴平頂巾、系白搭膊、腰佩錫牌的衙役從巷口過來了,後面還跟着幾個人——
縑巾青年羅上翔半邊臉腫得老高,這時用一塊麪巾捂着,一眼看到聚賢客棧大門前的眇目老儒,即對身邊的衙役道:“蔡班頭,這個老儒生當時也在場,對了,我明白了,這老東西與兇徒曾漁是一夥的,擺畫攤故意一唱一和設局騙人,我現在才醒悟,蔡班頭,把這老傢伙一併抓到縣衙刑科房去審問,這是一夥江湖騙子。”
那小廝迎過去撩起褲管告狀:“蔡班頭、二少爺,你們看,這就是那老瞎子用柺棍打的,痛死我了,哎喲——”
那個穿着淡青色盤領衫的衙役低頭朝羅家小廝撩起的腿看了一眼,然後走到聚賢客棧門前,板着臉問謝榛:“你是哪個裡坊的,爲何毆人致傷?”
謝榛不答話,卻笑吟吟看着巷口又走過來的幾個人。
蔡班頭見謝榛眇一目,衣冠亦樸素,先就存了幾分輕視,見謝榛不理睬他,頓時惱了,沉聲道:“問你是哪個裡坊的!”
腫着半邊臉的羅上翔道:“這老傢伙也不是咱們撫州人,聽口音象是山東那邊的。”
蔡班頭見謝榛還是正眼也不瞧他,登時發作起來,呂道:“你瞎了眼,難道耳朵也聾了,問你話聽不見?”
猛聽得有人怒喝:“蔡九,你好大膽子!”
這蔡班頭回頭一看,急忙唱喏道:“林都管,你怎麼來了,有什麼事要吩咐小人?”
蔡班頭稱作林都管的是個中年人,截着圓帽,穿着青布曳撒,五官平淡,只下巴上長着一顆黑痣,這個林都管怒氣衝衝道:“蔡九,這位謝老先生是縣尊的貴賓,你怎敢如此無禮。”說罷趨步上前向謝榛深深作揖、致歉。
蔡班頭和另一個衙役面面相覷,臉腫了半邊的羅上翔驚得忘了捂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卻聽謝榛道:“林管事,老朽在這裡遇到一位忘年交的少年才子,談詩論畫正在興頭上,這個戴縑巾的竟來訛詐老朽和小友,現在竟然還領着衙役要來拿我,就連這個小廝也辱罵我,林管事要爲老朽作主。”
曾漁暗讚一聲,這位謝老先生真不是好惹的,有怨報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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