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林管事聽謝榛這麼說,就知謝榛是不肯輕易放過蔡九這幾個人了,謝榛是林縣尊的座上賓,昨日謝榛來到縣衙廨舍時林縣尊對其頗爲禮遇,下面的人都是看上司臉色行事的,林知縣敬重謝榛,這林管事豈敢怠慢,當即作色道:“蔡九,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一面對謝榛道:“謝老先生,先到裡面坐着,天氣熱,莫被這等蠢貨氣着了。”
南城惡少羅上翔一看情勢不妙,忙對蔡九道:“蔡班頭,這個怕是有點誤會,現在沒事了,在下不提訴訟了,告辭告辭。”扭頭就想走。
蔡九恨得牙癢癢,心裡罵道:“直娘賊,你走了讓爺爺給你背黑鍋嗎!”一把揪住道:“別跑,我是聽你說有人在關王廟行騙、還打了你和陳泰幾個才趕過來的。”示意另一個衙門看住羅上翔,他自己幾步搶進客棧,“撲通”一聲跪在謝榛面前,“啪啪”就給自己兩個耳光,下手不輕,兩邊面頰眼見得就紅了,痛心疾首道:“謝老先生,小人有眼無珠,被那羅上翔惡人先告狀,誤會了謝老先生,言語冒犯,請老先生重重責罰。”
謝榛卻不肯輕易饒他,鳩頭杖一頓,冷笑道:“老夫不幸,自幼眇一目,但耳朵卻沒聾,你這皁隸方纔辱罵老夫的話老夫都聽見了,想必林管事也聽到了,謝某雖是一介布衣,但安陽的趙康王見了謝某也會稱一聲謝先生,兩京名士也多與老夫詩歌唱和,今在號稱才子之鄉的臨川卻被你這皁隸辱罵,由此可見你這皁隸平日是何等的欺壓良善,這不是損林侯清名嗎!”
明代士人喜歡稱呼知縣爲侯,林侯便是林知縣,謝榛把蔡九辱罵他這件事與林知縣的清譽掛上鉤,蔡九立感不妙,叫屈道:“老先生,小人是受那羅上翔矇蔽,老先生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小人這一遭吧。”跪在地上“怦怦”磕頭,又抓起謝榛的柺杖就往他自己腦袋上敲——
謝榛奪過鳩頭杖,喝道:“別污了老夫的手杖!只你這等皁隸,仗着官府威風欺壓良善,壞事做盡,你敢向老夫說平日沒有幹過教唆詞訟、欺壓良善之事,敢否?”
蔡九語塞,天下皁隸多多少少都幹過這等懷奸挾詐之事,不然又如何謀財,轉頭向林管事求情道:“林都管,小人實在是——”
林管事沉着臉道:“不必多說了,你們兩個自回刑科房聽候處置,這個羅童生,還有這個無禮的小廝,一併抓回去審問。”
羅上翔叫了起來:“這個姓曾的外鄉人打人,難道就不管不問了。”
羅上翔叔伯輩出了舉人、秀才,說話還是有些底氣的,自認爲捱了打,理當然在自己這邊,所以叫屈。
謝榛對林管事道:“此事老夫親眼所見,這個羅姓青年與另兩個同夥要以四文錢強買這位曾公子的四幅畫作,曾公子不肯,羅姓青年蠻橫不講理,仗着人多想毆打曾公子,無奈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三個人打不過曾公子一人,就去惡人先告狀,把衙役叫來唬人,這衙役也是氣勢洶洶就要來客棧拿人了。”
林管事看了曾漁一眼,謝榛稱之爲忘年交、少年才子,想必是有點來頭的,向蔡九喝道:“還愣着作甚,把羅氏主僕帶回刑房科審問。”
羅上翔大叫:“我叔父是南京國子監舉子監生,你們幫着外鄉人欺負本地人,豈有此理。”還向客棧夥計和圍觀的民衆說道:“是不是啊,鄉親們,這太欺負人了。”
圍觀的沒一個人聲援,都冷眼看着,這南城惡少羅上翔除了一幫狐朋狗友稱兄道弟之外,平時人緣極差——
謝榛笑道:“這無賴,這時候想到鄉親們了,平時虐害良善時可顧及鄉親?”
這話好比一根導火索,圍觀人羣中便有人叫道:
“這羅惡棍早該抓了,抓去砍頭最好,去年關王廟廟會時捏我老婆奶子,還打了我一拳——”
“蔡九更要殺頭,欺侮街坊,打背起訟的壞事做了多少——”
……
蔡九一看鄉親們不仗義,這是要落井下石啊,趕緊拽着羅上翔回縣衙刑事房去,走得稍慢,後背就被砸了臭雞蛋和青菜根,好生狼狽。
謝榛對林管事和曾漁點着頭道:“你們看,公道自在人心哪。”
林管事道:“是是,謝老先生所言極是——謝老先生是不是就回廨舍,這位曾公子——?”
謝榛笑道:“多謝林管事爲老夫解圍,不然的話,老夫如何禁得這皁隸惡少的恐嚇辱罵,多謝多謝,林管事請先回,老夫與這位曾小友還有些話要說,中午也不回廨舍了,煩告知林侯一聲。”
林管事離了客棧之後,謝榛又與曾漁回到客房,客棧老闆知謝榛是林縣尊的貴賓,親自來敬香茶,謝榛點頭道:“好茶,多謝,店家請便。”
曾漁躬身道:“謝老先生高義,晚輩受惠實多。”
謝榛含笑道:“老夫並非濫做好人的,與你實是投緣,你若無此才華,我又何必幫你,這世間沉淪困苦的人又有多少,老夫哪裡幫得過來,才士落魄乃可同情爾,你的‘上提學副使黃公書’呢,待我細看來。”
曾漁的這封“上提學副使黃公書”洋洋千言,從幼時穎異、勤奮苦讀寫起,“七歲時書一誦千餘字,朗讀三遍後,立誦師聽”、“九歲時作文援筆立就,時本縣吳侯譽漁爲靈珠寶樹”,然後自敘家門不幸,伯父、父親和嫡母三年內先後與世長辭,其後三度參加院試不售,招致兄嫂冷眼,甚至箕豆煎燃、骨肉相逼,無奈之下只有攜寡母幼妹離家,暫寄友人籬下……
謝榛看得潸然淚下,連聲道:“小友之苦,必有後福,小友之才,必盡所用。”將曾漁和呂懷的兩封書信收好,道:“九鯉小友忽憂,這兩封信我必送到黃提學手上,你就在這裡靜候佳音,今日,你陪老夫喝幾杯,共論詩文。”
這聚賢客棧也提供酒食,因天氣炎熱,客棧老闆特意在後院涼篷下襬上一張小桌讓曾漁與謝榛這對忘年交飲酒敘話,酒是臨川貢酒,酒液純清,口感醇正,謝榛讚道:“店家,這酒甚好。”
客棧老闆親自侍候,笑道:“謝老先生,這酒是王荊公當年把家鄉的新釀送給宋神宗皇帝,神宗皇帝稱讚說這是臨川之佳貢,臨川貢酒由此得名。”
臨川貢酒是佳,但這種小客棧沒有什麼好廚子,端上的菜都是雞魚肉菜,倒是有一碟菜梗,風味獨特,作爲下酒菜正合適,這一老一少烈日涼篷飲酒論詩,謝榛是後七子的主將,明代前後七子都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但往往泥古過甚,亦步亦趨,沒有自己的新意,曾漁沒有因爲謝榛對他有恩就刻意迎合謝榛的觀點,他認爲秦漢盛唐當然要學,但過度模擬刻板就不好,寫詩要自己的靈感,曾漁嘗試着提出“抒性靈”之說,這是公安三袁的主張,曾漁極欣賞袁宏道,現在是嘉靖三十九年,三袁想必還在襁褓吃奶——
原以爲謝榛會反駁,不料謝榛卻對曾漁這個觀點大爲讚賞,神情激動道:“九鯉小友,真我知己,你可知前年在京中,老夫與李滄溟、王鳳洲論詩,老夫說詩必盛唐有失偏頗,吾輩學詩蹈襲古人成句實爲下乘,提出寫詩當自有格調、要重視感興,這豈非與小友說的‘抒性靈’暗合,但李、王二人幾與老夫絕交,真讓人寒心。”
曾漁道:“假以時日,李滄溟、王鳳洲必悔悟,寫詩全靠模仿之途只能是越走越窄。”
曾漁雖是無名之輩,但謝榛聞言依然心情大快,酒逢知己千懷少啊,喝到午後未時就醉了,那老僕叫來一乘涼轎,把謝榛擡回臨川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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