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世蕃在分宜西崗的寄暢園有小院三進,靠山麓的一側有個大花園,嚴世蕃安排陸氏一行人住在東院,這東院又分內外兩進,陸員外與男僕在外,陸妙想、小姿和嚴婆婆等人在內,中間隔着一個小花園。
從院門進去就是樓廳,有官桌四張,圈椅十餘,桌上棋枰、骰盤、筆墨硯箋、古琴、紫簫俱有,琉璃畫紗燈數架,看來嚴世蕃經常在這裡聚衆娛樂作長夜飲,嚴世蕃母親歐陽端淑今年初去世,遺囑要歸葬故鄉,嚴世蕃現在是丁憂回籍爲母守喪的,卻飲酒達旦、縱情聲色,他這是學魏晉名士非湯武薄周孔蔑視禮教嗎,其實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慾望而已——
陸員外領路,薛名醫和曾漁跟在後面從小園邊的穿堂進到內院小門,嚴婆婆在門邊接薛名醫進去,見曾漁隨陸員外進來,這嚴婆婆只看了曾漁一眼,沒說什麼,雖然習慣性的一副兇相,但眼神已沒有鋒芒,想必是因爲曾漁成了嚴府小公子的伴讀,這老嫗不敢得罪了。
小樓閨闥靜謐無聲,蕉布垂簾後伸出一隻纖巧細白的手,彷彿一支白玉色幽蘭靜靜綻放,薛名醫一邊捻着頷下山羊鬍子,一邊閉目號脈,曾漁坐在一邊觀察薛名醫。
半晌,薛名醫收回手,過來對陸員外說病人的脈象、病情,竟和曾漁說得大致相同,曾漁不禁有些得意,心想自己的醫術還不低哪,再看薛名醫開的方子,比他前日開的藥方多了龍骨、山萸肉兩味,少了粳米——
曾漁暗暗點頭,龍骨有鎮驚安神之效、山萸肉可補益生津,加這兩味藥是很有道理的,這位薛名醫名不虛傳。
薛名醫道:“這個方子連服三帖後歇一日,要服九帖藥,半個月後我再來複診。”
陸員外封了六錢銀子的診金送薛神醫出去,曾漁也起身出了閨闥,卻聽少女小姿的聲音喚道:“曾書生,請等一下。”
曾漁回頭看時,繡簾一欣,少女小姿輕快地閃了出來,見嚴婆婆在邊上,卻不在意,對曾漁道:“這位連夜從宜春請來的醫生也沒見多少高明之處呀,說我孃的脈象和病情與曾書生說的一般無二。”
曾漁含笑道:“陸小姐的意思是說在下的醫術很不高明?”
少女小姿俏臉一紅,“啊”的一聲道:“我說錯話了,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早知如此還不如就請曾書生爲我娘醫治,不用費那麼大勁請外人來了。”
曾漁心道:“小姿小姐把我當自己人了嗎,嗯,這女孩兒應該是自幼與姨媽陸妙想待在黃梔茅舍那邊,極少與外人接觸,還是很傻很天真,畢竟也才十二歲嘛。”說道:“陸小姐說笑了,在下哪裡能與薛名醫比,薛名醫這個方子比我的那個方子好,請陸娘子遵醫囑服藥、安心養病吧。”
少女小姿朝簾後看了看,回頭問曾漁:“曾書生答應來此做伴讀了?”
不答應也得答應,曾漁點頭道:“是,待我從袁州回來再議。”
少女小姿一臉喜色:“那真是好極了,曾書生的書法繪畫連我娘都誇讚呢。”
曾漁心道:“我是給嚴紹慶做伴讀,不是給陸娘子和陸小姐你做伴讀啊。”拱手道:“胡亂寫畫,讓陸娘子見笑,在下這就要趕路去宜春,陸小姐、陸娘子珍重。”
曾漁向嚴婆婆一點頭,也說了聲:“嚴婆婆保重身體啊”,邁步出了內院,走在小花園中,見十餘株佛桑花開得甚好,有大紅、粉紅和黃、白四色,在盛夏陽光下開得鮮妍可愛,忍不住駐足觀賞——
少女小姿蝴蝶一般飛了出來,喜道:“曾書生沒走遠啊,這詩稿畫稿還你,這個魚燈籠送你,還有十支小蠟燭。”
曾漁接過那盞魚燈籠和一把蠟燭,笑道:“是那盞畫了鯉魚的燈籠嗎,多謝,多謝。”
少女小姿道:“送你燈籠不是讓你再趕夜路哦,走夜路會遇鬼的,不要再走。”話鋒一轉,問:“這魚燈籠是我娘畫的,曾書生,比你畫得如何呢?”
曾漁含笑道:“陸娘子畫技精湛,在下望塵莫及。”
少女小姿還待說話,嚴婆婆站在內院門口叫:“小姿小姐,小姿小姐——”
少女小姿說了聲:“祝曾書生補考順利哦。”嫣然一笑,返身匆匆回去了。
曾漁捧了詩畫稿和燈籠蠟燭出到前廳,陸員外留他用了午飯再走,正好薛醫生也要回宜春,那就同路去。
薛醫生不急着趕路,用罷午餐與陸員外坐在那品茗閒談,已知曾漁是嚴府伴讀不是與他搶飯碗的醫生,對曾漁就客氣了許多,說道:“曾公子莫急,我一早從巫塘來,聽得里正咣咣敲鑼通知說提學官將於六月初一按臨袁州府,讓本村文童赴縣禮房投納院試卷結票,領取卷結收執,六月初二集於府學宮考棚參考,今日才二十八日,曾公子今夜就在巫塘寒舍歇息,明日一早進縣城,不過二十里地,盡來得及。”
曾漁謝過薛醫生,陪着喝茶到申時初,然後一起上路,此地到巫塘四十里路,天黑透之前應該能趕到,薛醫生坐轎,兩個轎伕腳力甚健,擡着轎子走得飛快,四喜揹着二十多斤重的包袱起先幾里路還能跟上,走到十里外時就感到吃力了,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那薛醫生看到了,就讓四喜把大包袱搭在他轎欄上,曾漁趕緊替四喜致謝,薛醫生看着曾漁背上頗爲學生的書笈道:“這書笈狼犺不好放在我轎子上——”
曾漁道:“在下年輕力壯,這點負重不算什麼。”
薛醫生嘆道:“曾公子清貧啊,不過即將入嚴府爲伴讀,飛黃騰達之日不遠了。”
曾漁道:“在下只想過點清閒日子,豪門人家難免是非多,有些畏難啊。”
薛醫生笑道:“少年人身在福中不知福,那嚴府不知有多少人候門不得入啊。”
曾漁笑笑不再提這事,只向薛醫生請教醫術,三人行必有我師,走一程路長一段見識正是曾漁所願,且喜這日是多雲天氣,不怎麼酷曬,薛醫生也健談,這一路走下來讓曾漁在醫術方面受益不淺。
入夜更定時,曾漁主僕隨薛醫生來到巫塘小村,當晚就在薛醫生宅中歇夜,次日還在薛宅用了早餐才上路,薛醫生對曾漁觀感頗好,叮囑說考完回程可仍在他家歇腳,曾漁深表感謝。
五月二十九日午前,曾漁主僕在文筆峰下渡過袁水,宜春縣城就在眼前了,曾漁用袖角拭了拭腦門上的汗,舒了一口長氣道:“一千兩百多裡,我們終於到了,四喜,你怎麼樣,累嗎?”
四喜有些興奮地道:“不累,累不壞,睡一覺就好了。”
曾漁暫不進城,向人打聽到停泊大船的碼頭叫青山碼頭,那裡是袁水大轉折處,水流平緩,往來的大船若要停泊的話大抵就泊在青山碼頭,曾漁主僕二人在袁水北岸溯流走了四、五里找到青山碼頭,就在離碼頭不遠的一家小客棧住下,這樣只要黃提學的官船一到就能知道,不會誤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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