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二,剛敲過四更鼓,店小二便按曾漁昨夜的叮囑來叩門:“曾公子,曾公子,該起牀了,要去趕考呢。”
客房裡的燈光從門隙透出,曾漁應道:“已經起身了,多謝提醒。”
一刻時之後,曾漁和四喜主僕二人出了客棧大門,四喜挎着長耳考籃,曾漁提着那盞魚燈籠,燈籠旋轉不定,四條水墨畫的鱖魚、鱒魚、魴魚、鯉魚依次顯現——
無星無月,天地墨黑,一點燈籠光破開黑暗頑強前進,臨近北門時,星星點點的燈籠光多起來了,都是往考棚去的文童和家人,有不少是一羣人簇擁着一個赴考的文童,邊走邊說着鼓勵、祝福的話,一路遇到相識的考生則作揖招呼,歡聲笑語,熱熱鬧鬧,而曾漁一主一僕行走在他鄉的夜色裡,不免顯得有些悽清。
府學宮和考棚就在北門裡,考棚前的大廣場此時是人山人海,各式高腳燈籠映得四下朗如白晝,小販叫賣聲洋洋如沸,盛夏六月,四更末五更初雖然是一天之中最涼爽的時候,但架不住人多燈旺聲音雜,不少人就已經額頭冒汗了。
曾漁站在廣場西南角偏僻處,接過四喜挎着的考籃、遞過魚燈籠道:“你這就回客棧去待着,不要亂走,傍晚也不要來這裡接我,我自會回去。”
四喜道:“我等少爺進了龍門就回去。”
曾漁道:“現在就回,等下龍門關閉、廣場人散時肯定擁擠,你個子小莫被人衝撞到,咱們外鄉人,處處小心爲上。”
四喜只好道:“那少爺自己處處留心啊,少爺這次一定高中——少爺,我回客棧了。”
小奚僮四喜提着燈籠走兩步回頭看看少爺,依依不捨的樣子,曾漁笑罵道:“又不是生離死別,快走,快走。”
四喜“嘻嘻”的一笑,快步走遠一些,再回頭看時,少爺曾漁的身影已經淹沒在廣場人潮中,再也尋不見了,這小奚僮突然有點想哭,四月在廣信府考試時少爺有鄭少爺一起說笑爲伴,他和來福兩個也一直要等到自家少爺進了考棚龍門關閉後纔回客棧,如今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四喜感到很無助,獨自回客棧的路上口裡唸唸有詞求伽藍菩薩保佑少爺這次補考必中,上次博山寺的經歷讓四喜覺得求伽藍菩薩對少爺一定管用……
這時的曾漁已經走到靠近龍門的左側,按照慣例,府治所在縣的考生會安排第一批進場,不然怎麼體現主場優越性呢,各縣考生列隊也是從左至右排列,萍鄉是大縣,以往都是排在宜春之後進場,這次也應該不會例外。
又等了大約一刻時,只聽考棚內三聲炮響,隨即龍門“軋軋”打開,一塊塊燈牌舉了出來,每縣有十塊燈牌,每塊燈牌寫着大約五十來個考生姓名,硃筆大楷映着燈光,很是醒目——
萍鄉的燈牌跟在宜春後面舉了出來,曾漁踮着腳緊張地尋找自己的名字,終於在第十塊燈牌最末一位看到自己的大名——“曾漁”,一直提着的心總算放下了,當即提着考籃擠到正在集合的萍鄉考生後面,待宜春的幾百名考生搜檢領捲進場後,萍鄉考生也開始進場。
曾漁綴在隊列的最後,沒人認識他,他也不認識別人,提着考籃進了考棚龍門,走過一條兩邊木柵的通道,來到穿堂大廳,只見堂上燈火通明,江西學道黃國卿高居正中,袁州知府和轄下四縣知縣分坐兩邊,還有七八個教諭、訓導立在廳上,黃國卿身邊立着一箇中年儒生,五短身材,方面大耳,拿着一本名冊代黃提學點名,嗓門很大。
曾漁對這中年儒生有印象,上次廣信府院試也是由這儒生代黃提學點名,想必是因爲黃提學年老病弱中氣不足聲音不響亮的緣故——
中年儒生每點到一人的姓名,便有考生上堂向黃提學行禮,又有兩個廩保上前畫押、蓋保戳,考生將院試試卷結票呈上,由本縣教諭驗明,然後去髮捲處領試卷和草稿紙,再去搜檢處——
“曾漁。”
那中年儒生聲如洪鐘,曾漁稍微耽擱了片刻,待中年儒生叫第二聲時才匆匆上堂拜見黃提學。
黃提學先前一直閉目養神,聽到連叫了兩聲“曾漁”,睜眼坐正身子,看着曾漁施禮,對萍鄉儒學教諭示意道:“就是他。”
那位教諭向黃提學一躬身,打量了曾漁兩眼,說道:“去領試卷和草稿紙吧。”
黃提學目視曾漁道:“好生答題。”擺擺手讓曾漁快走,曾漁是萍鄉考生最後一個,前面的考生都急急忙忙走了,所以無人對其沒有廩保卻能考試而詫異。
曾漁躬身道:“是。”提着考籃去發放試卷的書吏處領考卷,聽得黃提學對堂上衆官道:“就是此子,老夫憐他家貧好學,允他複試,待他交卷時諸位都可考考他,老夫豈敢徇私哉。”
有官員道:“老大人惜才,是此子之福,亦是江西士子之幸。”
“……”
來到領考卷處,曾漁留意了一下,並未看到那個扁平鼻子的傢伙,看自己卷頭的座號是“巳堂西號辛丑座”,不知這個座位風吹日曬否?
曾漁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轉身向搜檢處走去時,試卷房的角落裡站起一人,正是那個扁平鼻子,這扁平鼻子方纔看到曾漁走過來,便避到燈影裡,不讓曾漁看到,這時走出來看着曾漁的背影,對發放試卷的文吏道:“前日就是被這小子消遣,我也是瞎了眼,和一窮酸扯了半天——廖大哥,有沒有法子損他一損?”
文吏道:“不要多事,悶聲發財,盯着點,分宜考生來了,不是有兩個肯花銀子的嗎。”
……
到了搜檢處,少不得要解衣散發象做了賊一般被差人搜檢,考籃裡的東西也被翻得亂糟糟,這些差人這時都威風得緊,對考生連斥帶罵,真當作是賊人囚犯一般,考生通過搜檢,衣巾不整,有的甚至鞋子都沒來得及穿赤足提着考籃就跑,可笑可嘆,狼狽萬狀——
曾漁比較有經驗,相對從容一些,進到考場,找到巳堂考棚西邊的辛丑座,天還沒亮,四縣兩千左右考生陸續進場都要一個多時辰,這時離發題開考還有一段時間,曾漁坐着閉目養神,四書五經的文字如流水一般在腦海裡迴環往復,今日這兩篇八股文一定要寫得精彩,不然難以服衆,袁州雖不如撫州、吉安,但也是科考強縣,童生中不乏八股文好手。
天色漸明,四縣考生俱已入場,鳴炮三響後龍門關閉,黃提學與府縣長官回到考棚中心的大堂,黃提學當場出題,一道四書題以及五經各一題,四書題是首藝,是所有考生都要作的,詩、易、書、禮、春秋這五道經義題則是考生根據自己的本經選擇其中一道——
曾漁這時磨了濃濃一硯墨,鋪開草稿紙,聽得傳題的書吏大聲宣讀考題,四書題是“立賢無方”,易經題是“一陰一陽之謂道”,曾漁的本經就是《周易》,伯父撼龍先生自幼把他當作風水師培養,雖說三寮風水學派最注重山川形勢,但只要講風水地理就必須精懂《易》數,這兩道題都不難,題目常見就更需要功夫,不然如何能脫穎而出!
書吏大聲宣讀考題後,還有差役舉着寫有考題的牌子巡場,這樣近視眼和耳聾的考生都能照顧到,考生中近視眼甚多,白髮蒼蒼耳聾耳背的老童生也不少——
曾漁先作四書題,“立賢無方”出於《孟子?離婁》,是讚美成湯選賢使能,不拘一格,故而商七十里而終有天下,曾漁覺得這題是黃提學有意爲之,黃提學給他補考的機會,不也是立賢無方之一種嗎,當然,他要表現出自己的“賢”來,不能辜負黃提學的提攜之恩。
兩篇八股文,每篇四百到六百字,必須在今日黃昏掌燈之前寫好謄清交卷,對曾漁來說時間足夠,上午兩個時辰,他把“立賢無方”和“一陰一陽之謂道”兩篇八股文都已草成,不忙着檢查謄真,先從考籃裡取出兩個荷葉包裹的綠豆米團,吃個半飽,從葫蘆裡喝幾口涼茶,再含兩塊薑片在舌底除穢提神,然後活動活動手指,遊目四顧看其他考生答卷情況——
時已正午,炎陽高照,考棚越來越熱,有一排考生頭頂考棚開裂,陽光直射下來,眼前陽光白花花不說,更曬得出汗,向巡場的吏役傾訴,吏役毫不理睬,大喝一聲“只管答題”,有那好說話的吏役會加一句“日頭有腳,很快就會挪走。”考生只好抹着油汗答題,又要擔心汗水溼了考卷,真是苦哉。
曾漁的座位在巳號考棚的西側,上午、中午都曬不到太陽,但日頭偏西時就要苦也了,那時正是謄真考卷之時,一個不慎汗水洇糊了考卷上的墨字那就要作廢卷論,前功盡棄了,所以曾漁也偷閒不得,稍事休息,就開始用正楷謄真,兩篇八股文一千餘字,寫到後來,掌心肘底開始出汗,不時要擦擦汗,免得浸溼了試卷紙張,謄真差不多用了一個時辰,在西斜太陽把他左邊臉曬得發燙時,終於謄真完畢,先收好試卷,次收筆硯,再喝了幾口水,提着考籃起身交卷,一個書吏迎過來道:“把答卷交與我。”
曾漁道:“時辰尚早,我要到大堂交卷,請宗師面試。”
書吏道:“宗師哪有許多精力來面試,你把試卷交與我便是。”
曾漁如何肯把試卷交到不穩當的人手裡,微笑道:“不敢有勞,還是我自己去交卷吧。”撇開書吏往大堂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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