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漢喝住狗,向那個綢衫網巾、不倫不類的曹謊子作揖道:“曹二郎,買豆腐嗎?”
曹謊子大名曹高陽,這時以手中摺扇指着黃家的狗,防備狗咬,撇嘴道:“嘿呀,買什麼豆腐啊——哎,老黃,我上回說的事你考慮得如何了,只要你答應,我就叫你一聲爹,你老兩口以後四腿一蹬歸天后,我就是你黃家的孝子,披麻戴孝,封棺大葬都少不了,年年清明還給你們燒紙錢,絕不會讓你老成無人祭祀的孤魂野鬼,怎麼樣,把羅西施嫁給我吧?”
黃老漢氣得直“哼哼”,這是咒他老兩口早死啊,又是披麻戴孝,又是孤魂野鬼,怎麼聽怎麼不舒服,惱道:“曹二郎,休得歪纏,你是有妻室的人。”
站在黃老漢身後的道士羽玄怒道:“曹謊子,少囉唣,快走,這裡沒你的事。”
曹高陽乜斜着眼瞅着這個青袍道士,有點眼熟,問:“你是哪裡的道士,這般無禮,你可知我是誰?”
黃老漢忙道:“曹二郎,這位是小婿。”怕曹謊子聽不明白,又補充道:“就是羅氏的丈夫。”
“啊。”曹高陽往後一跳,退開兩步,光着眼上下打量道人羽玄。
道人羽玄聽黃老漢宣言他是羅惜惜的丈夫,心下暗喜,表面卻不露喜色,沉着臉盯着那曹謊子。
“我差點以爲見鬼了!”曹高陽叫道:“奇事奇事,這道士是你女婿,羅西施那可是你兒媳,女婿和兒媳,這算怎麼一回事?”
這時街坊鄰居都聚來看熱鬧,曹高陽就叫得更大聲了,他最會起鬨,亂中得利。
黃老漢解釋道:“我老兩口已把兒媳羅氏當女兒,如今就是想招個女婿入贅好給我老兩口養老送終。”
曹高陽大聲道:“老黃,你兒子屍骨未寒,你就急着給兒媳招婿了,這等傷風敗俗之事你也做得出來,我要告官,我要告官。”
黃老漢漲紅了老臉辯道:“哪裡招婿了,只是有這麼個提法,守孝之期下月也就滿了。”
曹高陽指着道士羽玄對黃老漢道:“休得狡辯,你稱呼這道士爲小婿,我可是聽得明明白白。”
道人羽玄大吼一聲:“曹謊子,我已與黃老爹約定還俗入贅黃家,只待羅氏服滿就與我成親,與禮與情,正大光明,你這謊子待怎樣,莫惹到我,不然打斷你狗腿。”攘袖上前,黃老漢趕忙拖住,低聲道:“莫與這謊子一般見識,只當他放屁。”
曹高陽已是大怒,梗着脖子叫道:“哪裡來的野道士,你可知我是誰!你可知我是誰!”
道人羽玄冷笑道:“我豈不知你乃大名鼎鼎曹謊子,把妹子送去當爐鼎的,很光彩嗎?”
街坊鄰居有的人笑,有的人不敢笑,這是在揭張真人的短啊,這道士膽子不小——
曹高陽暴跳如雷,左右張望,想找一件器物廝打,一邊叫道:“你敢去大真人府門前這麼說,我就給你磕頭。”
曾漁和鄭軾立在門邊看多時了,這時曾漁開口道:“何人在此撒野?”這是要岔開話題,道士羽玄應該是失言了。
黃老漢趕忙道:“兩位秀才相公在此,兩位秀才相公評評理,這曹二郎無端的就上門吵鬧,老漢又沒得罪他。”
鄭軾指着曹高陽道:“曹謊子,我二人正在黃老爹樓上喝酒,你聒噪什麼。”
秀才發話,街坊四鄰鴉雀無聲,曹高陽一時間也被震懾住了。
——嘉靖朝時進學名額還控制得較嚴,除了廩膳生員之外只有增廣生員,不比萬曆以後,增廣生員之外又有附學生員,附學生員沒有名額限制,每科院試錄取的附生數倍於廩生和增生,生員也就有點濫了,而且嘉靖朝時儒學學風頗嚴謹,教官還管得住生員,不象萬曆後的生員那般動輒投牒呼噪、侵噬百姓,所以此時的生員在普通民衆眼裡還是很有威信的,海瑞在其《規士文》中寫道:“見閭中父老、闤闠小民,同席聚飲,恣其笑談,見一秀才至,則斂容息口,惟秀才之言語是聽;秀才行於市,兩巷人無不注目視之,曰此某齋長也,人情重士如此——”。
曹高陽緩過神來了,說道:“我只就事論理,何曾無理取鬧,這野道士——”
“什麼野道士。”鄭軾喝道:“這是我好友,他要還俗入贅黃家,到時我二人還要來喝喜酒。”又向街坊四鄰作揖道:“諸位父老鄉鄰到時也一起來熱鬧熱鬧。”
衆鄉鄰紛紛還禮道:“一定一定,一定來賀喜。”
再看那曹高陽,竟已不見了蹤影,衆人都笑罵曹謊子溜得倒快,七嘴八舌說曹謊子淫濫成性,見到稍微有點姿色的婦人便思勾搭,乃是上清街一害,如今把妹子送進了大真人府,自以爲攀附了高枝,愈發狂蕩起來——
紛紛說了一陣,各自散去,黃老漢請兩位鄭軾、曾漁再去喝酒,二人都說已酒足飯飽,道士羽玄便道:“既這般,那小道就陪兩位相公到上清宮隨喜一番。”
黃老漢叮囑道:“兩位秀才相公,今日就在老漢木樓裡歇夜,鷹潭坊你們今日也回不去。”
道士羽玄陪着鄭軾、曾漁走過長長的上清街,上清宮在東,大真人府在西,相距三裡遠,大真人府是張真人起居之所,閒人不能進,上清宮是張真人修道齋醮之處,除了有朝廷員參與的大醮法事要清退閒人之外,其餘時間民衆可隨意進香隨喜——
道士羽玄爲了曹謊子的事有些悶悶不樂,鄭軾寬慰他道:“羽玄道兄,這等小事何必掛懷,這等地痞無賴哪裡沒有,趕跑了也就是了,張真人再如何荒唐,也不至於會爲這等小人出頭,只是狐假虎威罷了。”
曾漁道:“似此小人還得提防着一些。”
道士羽玄發狠道:“莫叫他犯到我手上,定叫他一刀兩段。”
鄭軾笑道:“真沒看出道人竟有這等火氣,三昧真火嗎?對了,九鯉你不是會劍術嗎,可與道人切磋切磋,羽玄道人劍術頗爲了得,以前曾陪張真人練過劍是吧。”
道士羽玄道:“那是好幾年前的事,張真人如今的劍術已遠超過我。”說這話時摸着左脅,苦笑道:“陪張真人練劍不是易事,張真人是肆意搏殺,我輩哪敢傷他一根寒毛,五年前那一劍,差點要了小道的命。”又對曾漁道:“先前曾公子從竹筏上岸那一跳,小道就看出曾公子是有武藝的,曾公子是文武雙全啊。”
曾漁笑道:“慚愧慚愧,有暇是要向羽玄道兄請教一番。”
鄭軾問那道人:“怎麼就看得出九鯉有武藝而我沒有,我也與九鯉一般躍上岸的?”
羽玄道人笑道:“無他,只兩個字,輕和穩。”
說話間到了上清宮,但見殿宇層層疊疊,氣勢恢宏,道士羽玄說上清宮是正德末年重修的,現有八殿二十四院,乃是天下第一大道宮,領着鄭軾、曾漁二人從福地門進去,遊覽玉皇殿、后土殿——
后土殿前一個道士看到羽玄忙道:“羽玄師弟,師父在找你呢。”
鄭軾知道羽玄道人的師父是上清宮的監齋法師,有點地位,便道:“羽玄道兄趕緊去,我二人不須你陪,等下在黃老爹處再相見。”
羽玄道人道:“這殿宇衆多,半日也走不完,那邊是文昌殿,過了三官殿便是,兩位相公必須去拜拜,小道若無事就會盡快趕來。”告罪一聲,匆匆去了。
曾漁和鄭軾繞過三官殿,但見古柏森森,文昌殿掩映其間,二人進到大殿參拜文昌帝君,文昌帝君是文教之神,孔聖人都得靠邊站,這大殿塑的文昌帝君神像雍容慧顏,坐下駕白驢,隨身是天聾、地啞二童,據說選此二章做陪侍是爲了避免泄露舉了科舉的考題——
鄭軾、曾漁向那侍香的道士佈施了一錢銀子的香火錢,道士道:“兩位相公,這偏殿有竹榻可供小憩,若有福緣,可得帝君賜夢,明年鄉試的考題就在其中,當然,夢境隱晦,靠各自的到悟性。”
鄭軾中午多喝了幾杯,一早趕路又累,這時很想找個地方睡一覺,聽道士這樣說,甚喜,便請道士引路,道士卻說:“帝君託夢,非同小可,兩位還得各佈施一錢香火銀纔好。”
曾漁笑道:“我不睡,我睡不着,就算帝君要賜夢我也無福領受。”
鄭軾進學後家中用度明顯寬裕了許多,出手比較寬綽,當下便又給了道士一錢銀子,對曾漁笑道:“九鯉你等着,帝君若賜夢了,我告訴你。”
道士忙道:“天機不可泄露,若對他人說了那便不靈了——要不這位相公也一起去睡?”
曾漁笑道:“不必了,三癡兄你去入夢吧,我在這宮中到處看看,半個時辰後來此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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