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語嬋臉色沉重地帶着婢女來到一座別院,院子裡芳草萋萋,蝴蝶成雙,環境清幽。只是剛推開門,一股濃濃的藥味就從裡面傳了出來,還有低低的咳嗽聲。
婢女不自覺地皺眉,對於這種情況似乎有些擔心。
牀上的人聽到秋語嬋的腳步,僵硬的擡頭,那是一個臉色蠟黃的男子,皮膚鬆弛,而眼角浮腫,兩鬢的頭髮已經一片霜白。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卻只能是難受的低咳。
秋語嬋快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脊背,那身體真是瘦弱得可以,背部隆起像是一張拉開到極致的弓,她扶住他的時候,竟然感覺到咯手,全身上下,似乎都只剩下一把骨頭了。
“不要急。”她的聲音很溫柔。
“咳咳……大小姐……”
“先躺着。”她很體貼地爲他掖了掖被子,然後吩咐跟來的侍女,“芊心,今天劉叔可喝藥了?”
叫芊心的婢女聽到主子問話立刻回答:“今天中午喝了,可是……又全都吐出來了。”
又吐了?
這樣的情況已經連續好久了,再這樣下去……今天他甚至還咳血了!
秋語嬋沒有說話,只是眉宇間突然就劃過了一絲心痛。
“小姐……”衣袖被人拉了拉。
她轉過頭對上劉叔渾濁的雙眼,勾起嘴角安慰道:“劉叔,不要怕,我會有辦法的,你別胡思亂想。”柔柔的嗓音不自覺讓人相信她的話,儘管都知道沒什麼希望。
劉叔搖搖頭,“小姐,別忙活了,老奴的身體還不清楚嗎,沒……救了,沒救了,”看到她眼裡的哀傷,立刻又提起氣說道,“生老病死都是……常態,小姐,不必……執着。”
秋語嬋清澈的眸裡有水光浮現,她側過頭對站在門前的侍女吩咐:“芊心,你下去再端碗藥過來。”
“是。”
待她走後,劉叔喘了喘再說:“小姐,沒用的,再說了,我早就……不該存在的了。”
心口尖銳疼痛,“不是。”
男子伸出手輕輕抓住她略帶涼意的手,“小姐,我聽說溫塵公子回來了,……你呀,也不要羞,那份心思……就讓他知道,這人生……沒有那麼多錯過。”
語嬋反手握住他蒼老的手指,將臉慢慢地靠到他肩上,“好啊,劉叔,那你要趕快好起來,你陪我一起,我要是被拒絕了,還有你可以陪我安慰我。”
“好……咳咳咳……”一陣陣要命的咳嗽聲一下打破了房間的靜謐美好,她都感覺到他肩膀上的震動,立即站起來扶住他趴在牀邊的身子,撕心裂肺的咳,彷彿要將內臟給挖出來般,看起來痛苦到極致。
劉叔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但秋語嬋還是看到了他指尖的猩紅,一滴一滴地落下來,染紅了牀單。
她睜大眼睛,有些慌張地拿出帕子拭去他嘴上的血,“劉……叔?”嗓音都在顫抖。
芊心端藥進來就聞到了一股血腥,自己家的小姐眼裡的不可置信和臉上的蒼白讓她這個侍女也微微震驚,這個表面上冷清的主子,還從來沒有這樣失態過。
秋語嬋接過藥碗一勺一勺地餵給劉叔,一邊還說着些體己的話。
藥慢慢見底了,精神不濟的劉叔清醒沒多久便又睡過去,她掖了掖被角,看着那枯瘦的面容幾乎是陷進了柔軟的被子裡面,以前的豐潤不再,慈祥不再,和藹不再,就只有那樣如同活死人的存在!
她站在牀邊良久,才走出來對着一邊的侍女吩咐:“芊心,你下去看看顧公子和凝煙小姐在哪裡,等他們逛累了,你就帶他們下去休息吧。”
她的聲音似乎帶着某種情緒,揮了揮手,芊心順從地退下,走到門口忍不住回頭,最後低嘆一聲,轉身離開。
卻沒有看到秋語嬋脫力的身子貼着冰冷的牆面緩緩滑下,眼裡的水汽再次匯聚,變成了淚珠滾落……
院子裡的侍女一般在她來了就退下了,所以此時院子裡就只有她一個,一個人抱着自己的身子,嗚咽的哭泣聲像是圓月子夜裡一匹受傷的孤狼。
撕心裂肺,不可自拔,淚如雨下。
這個世界上,最苦的莫過於眼睜睜看着最愛的人一步一步踏進墳墓,卻無能爲了,只能用微弱之力,拖住這個季節的寒冷,但也留不住時間,挽不回死別。
她再次回到書房時,面容平淡得完全不似剛剛那個痛哭流涕得像個孩子的樣子,從容冷靜到無法置信。手指不停的翻動,醫書典籍幾乎被翻了個遍。
越翻越快,越快越急。
“艾草,青遊根,餘味子,流花果……”她自言自語,“是這些啊,爲什麼會沒用?爲什麼沒用呢?”秋語嬋失神地放開書。
沉思半刻,她一個人飛快地跑到她自己培植藥草的地方,蹲在那裡一株株地仔仔細細查看,執着得近乎執拗。
太陽漸漸西沉。
“如果,用了這個陰鳶草會怎麼樣?”
那麼多的藥草都沒有用……陰鳶草的藥性較烈,若……死馬當活馬醫……可要是出現問題了……要怎麼挽回?
秋語嬋難得的猶豫,再緩緩伸出手準備採……
突然,一道嗓音闖了進來,“你在幹什麼?”
不算冷,說不上厲,但卻讓她猛地抽回手,她轉過頭,就看到那個人逆青藍華裳地逆光站在自己身後,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墨發也染上了金黃,柔和了眉宇。
她微微一驚,本來就蹲着的身子往一旁邊傾斜,顧溫塵伸手正準備去扶,她卻往後一仰避開了他的動作,自己雙手撐在了後面的藥材上。
日光飛舞,兩人間纏繞的光線密密麻麻,氣氛有些尷尬。
顧溫塵收回手,微微一笑,“還不起來?”
“嗯。”秋語嬋站起來,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籠在寬大的袖子裡。
“你是準備採藥嗎?”
瞳孔一縮,她搖搖頭,“不是,我就是看看,他們長得怎麼樣。”
“是嗎?”顧溫塵勾起一抹溫雅的笑,只是眼神有點冷。
“嗯。”她點點頭,似乎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做過多的探究,她開口問道,“凝煙呢?她沒和你一起?”
男子如同剔羽的眉輕輕揚起,“她突然想去看皮影戲了,拉着侍女跑了。”
“喔。她那個人,這兩年越來越放肆了,說風就是雨。”
“對啊,一點都沒變,還和小時候一樣。”
“對啊。”秋語嬋有些尷尬,她看了看天色,然後繼續,“今天你也累了,我讓芊心帶你下去休息。”
顧溫塵的眼裡一瞬間各種情緒似脫繮的野馬奔騰而出,但僅有一剎那,他也就收回了所有,依舊是清淡的模樣,他沒有回答,只是拿出一方帕子遞了過去,“將你的手包紮一下吧,都磨破了還呈什麼強?”
秋語嬋愣了一會,不知是不是錯覺,總感覺他的語氣有些特別,但還是伸出手去接,掌心被弄破的傷口有猩紅滴了下來,顧溫塵一皺眉,直接抓過她的手,只見一片血肉模糊,她剛剛往後仰直接將手不小心撐在了尖銳的小木樁上。
她先是一驚,指尖上傳來的觸感讓她忍不住一顫,他低頭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擦拭多餘的血,等顧溫塵細心地將自己包紮好後就輕輕縮回了自己的手,“謝謝。”
“不用。”
她瞧着猩紅從指縫中流出時,驀地就想起了劉叔咳嗽咳出來的血,一樣的刺眼。
“走吧,我帶你去休息。”她說着往前面走,卻用餘光瞥了一眼身後那株陰鳶草。
兩人之間,一時竟然無言以對,只有沉默。
顧溫塵低頭瞧着自己的手,莫名恍然。
一步之隔的距離,對於彼此來說,都是無法跨越的鴻溝,生分了,還是生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