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的衆大臣原本都在思量着李文守的提議,但卻忽然聽得一個‘殺’字,無不仰起頭顱,想看看這樣激烈的話究竟是從誰的口中說出的,然後便看到了正在嚴厲吩咐的晏溫。他們先是驚錯,俄而變爲了驚恐,個個冷汗直出,戰慄不已,紛紛用異樣的目光望着面前的參政大人,彷彿成了一張的面孔。
“晏相三思!本朝自立國以來,從未動輒用大辟之刑。若今日不論輕重,隨性殺人,不僅於各地新政無所補救,且會招致無窮禍亂。”洪立慎見他們都不敢說話,便代衆人進言苦諫。
晏溫沉吟片刻,便一面翻弄着卷宗,一面回覆:“洪參政真乃腐儒之見。本官雖致力聖賢之道,但可不似你們,談及殺人就這般驚恐,怕我違了聖人的意思。豈不知孔聖人也曾將散播邪說的少正卯誅殺,且大戮其屍,在諸公眼裡這是否都成了不仁?何況現在要殺的盡是些貪官污吏、奸民劣紳,比當年的少正卯還罪惡許多!此等人物相互勾結,若不連根拔起,怎能使新政奏效?”
“但下官怕……”
“不用說了!”晏溫合上卷宗,板正了臉,“我意已決,就按這個方針草擬命令。這就去叫郵人發回濟南。”
衆人無可奈何,只得由着晏溫以中書省的名義寫了公文,被迫聯署下發。
“怪哉,怪哉,真是世間的一樁新奇事!”蔡賢卿又從外面轉了一趟回來,拍着掌,在葉永甲身旁走來走去。
“蔡老怎麼了?中書省商量完了?”葉永甲見他如此興奮,不禁相問。
“你整日就悶坐在此,也不走出去散散心,結果弄得國家大事都不知道,每次還需我和你講!”蔡賢卿搖頭苦笑。
“是晚輩不聽教誨,”葉永甲連連作揖,“萬望蔡老寬恕。”
“算了,我就跟你說罷。那晏溫……晏副相,向陳同袍指示‘與汝生殺之大權,不執新政之人皆可殺之。遇不服王命者,可以此文出示,仍不聽命,則立將其押還京師,斬於街衢。不可心有寬慈,誤事誤期,否則拿汝是問!’平時講究清靜的晏家大儒,竟一變爲殺人酷吏,轉變之快,實在令人發笑不解。”
葉永甲冷笑:“看來您不怎麼了解晏相啊,這是此人一貫的作風。他自詡當代名士,誓要興復先儒之道,口中倒也常常念及仁德治國,幹起事來卻心狠手辣,絕不仁慈。當年廢太子的時候,他手裡握了多少條的人命,竟全然不以爲意,還自顧自地在施行仁政;今日此事,更爲可笑,竟希望憑靠着一顆顆人頭,去殺出一條通往儒家禮教的康莊大路。我可從沒聽過殺人可以殺得民風淳樸的。”
“但他的本意,還是誅殺那些貪官污吏,不傷及無辜百姓。”蔡賢卿解釋道。
“您會錯意了,我不想討論他殺人是對是錯,問題是出在根本上。他現在所奉行的東西,和他所提倡的先周禮教完全是背道而馳。晏參政以爲自己還在搞聖人之制,可像他這樣地不擇手段,早已離先道遠矣,如今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那按廷龍的想法呢?”蔡賢卿聽得極有興趣。
“聖賢之道已不可爲。”葉永甲緊鎖住了眉頭,言語十分堅決,“國家衰亂,文人們抱着四書五經,還認爲是禮教不興的緣故,才釀成如今的惡果。但歷來不講禮教已久,人心政制變化極大,此時再孜孜於古籍之中,簡直無異於按圖索驥。所以,要救國家於危亡,必須先拋棄掉先人的遺緒,獨自開闢出一條新路來。”他說到此處,竟也顯得茫然無措,低下頭去。
蔡賢卿讚歎道:“廷龍之見實在卓識!老夫心中也是這麼想的。如果一味因襲着老舊之學,那就只是在原地打圈,到頭來重蹈覆轍而已。興辦新學,卻空使教習聖賢之書,不問時政,實在可悲。”
葉永甲道:“晏相併非蠢夫,只是癡迷於素日理想,不曾顧及外事。這樣搞下去,最高興的恐怕是奉相了。”
“說這些話還爲時尚早,”蔡賢卿一拂衣袖,“靜靜看罷,坐等定分曉的那天。”
郵人接了中書的信件,便快馬加鞭地趕回濟南,下馬喘息未定,就徑直跑去客房內呈遞陳同袍。
“快,快,拆開瞧瞧!”一個書辦行到門口,劈手奪過那封信件來,回身轉交給了陳監學,催促他看。
陳同袍不太着急,但礙於兩位書辦的催逼,只好把那信封一手撕開,取出公文。
“上面說的什麼?”兩個書辦趴在桌前,動着指頭四處亂指,全然不成禮儀。
陳同袍漠然不顧,專心地將文書閱過一遍,才慢慢轉過頭說:“晏公有令,叫吾掌握生殺大權,遇到阻礙新政之官民,立斬不赦。”
兩個書辦聽了,四眼相對,不禁展露出了喜色:“晏相果然英明!對付這些小人,就不應該姑息放縱!”
陳同袍摺好了文書,亦作迴應:“晏相之策實乃至論,我等事事依遵,必無差錯。我明日即交與知府同看。”
“知府這回兒應該沒話了。”
陳同袍卻把額頭一皺:“知府自然不敢違背晏相,但就怕他一旦知情,心愈恐懼就愈想着保全性命,凡事都推諉他人,不肯和我們交底了。要是地方長官也這樣防着朝廷,對新政總歸不是好事。”
兩書辦聽着極有道理,頷首稱是:“是啊,其他人要殺就殺,我們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此人名爲知府實爲巡撫,權力甚重,我們肯定要拉攏一下。”
陳同袍道:“我有一計。那知府害怕的是你們兩位,而我一直保持溫和折衷之見,使得他對我頗爲信任。今可身揣這封文書約其密談,然後於會談中恩威並施,使之又懼又喜,懷我之德,必能使其俯首帖耳也。二位以爲何如?”
兩人不假思索,徑直言道:“就這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