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開,讓開,胡老爺有大事要辦!”
嚴來甫見前面擁擠,立刻趕了上來,驅逐着堵在門口的衆多百姓,來來往往折騰了好一會兒,纔給讓出了一條大路,由着旁人架住胡鄉紳出去。
那胥吏原本在身後看不真切,待得一併走出廟門,掃望四周,纔看見鄉民們在前面的平地上圍成了人牆,把他們包裹得裡三層外層,真個水泄不通,把他着實一驚——畢竟自己來時還沒見過這麼龐大的陣勢。
“各位,”嚴來甫朝着衆人作了一圈的揖,“胡老先生拖着病軀,已是心力憔悴,本想祭祀了聖人就走的,奈何縣父母有令要宣,不得不姑且留此,請莫要大聲言語,妨礙了官府的公務!”
話音方落,那胥吏又緊接上一句:“此事關乎朝廷大政,爾等細民不宜盡知。都別在這兒看熱鬧了,全部退開,容本官與胡老爺回府商議!”
衆百姓雖不太明白,但一聽到‘退開’兩個字,頓時羣情鼎沸,不安地騷動起來,欲退與欲進之人爭相擁擠,本來齊整的隊伍不復成形。在這千鈞一髮之時,有幾名個漢子甚至趁亂衝上前來,瞪大了眼睛喊:“既然是公事,有什麼可遮遮掩掩的?不敢光明正大地說出來,難道是想加害胡、嚴二紳嗎!”幸而被十幾個眼疾手快的家丁發覺,死死擋在了外面。
那胥吏對此情形手足無措,還直直地站着發愣。胡之章看時機已至,便挺身而出,向衆人高聲呼道:“鄉民們,你們不要再喧譁了,安靜,安靜!老夫這就和書吏大人商量一下,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覆!”
言罷,一瞬間寂然無聲。見了這副景象,他的心中十分得意,轉身望向了胥吏:“大人,如果不依着他們,恐怕我也走不出這個門了。”
胥吏清楚地感受到了這位胡鄉紳說話的分量,反觀自己只是個寒微小吏,焉敢違忤衆意,眼下唯有無奈從命:“胡鄉紳言之有理,望您能夠喝止住這些百姓,好讓縣令之命儘快傳達下去。”
胡之章欣然答應,蠟黃的臉皮上竟綻出了一絲微笑。他咳嗽了兩聲,即與衆百姓說道:“我和書吏大人講好了,汝等現在願留的就留,願去的就去,將不設攔阻!”
書吏遂將懷中文書取了出來,叫胡、嚴二人跪在地上,慢慢讀道:“本縣自府臺處得報,言擴張縣學之事若不可爲,則當強行促成,不得有片刻延誤。今聞胡公患病,特差文吏一員前往視疾,若思緒尚明,不致病入膏肓,則應當立即動身,不然將議大罪!”
“草民領命……”胡之章向文書拜了一拜,艱難地站了起來,卻站不太穩,雙手緊緊按着額頭,似乎將要昏倒過去。
“胡老先生,您沒事吧?”嚴來甫慌忙去扶住了他,並趁機朝身後一扭頭,向幾個陪同的縉紳使個眼色。
“唉,敢問大人,”一名士紳果然開口了,“這‘擴張縣學’究竟是何事?”
胥吏對待他們自然不會那麼客氣,只是拿餘光一瞥:“你們又不去管領學田,何必知道?”
“學田?擴建縣學和學田什麼關係?”那個士紳仍不肯罷休,“在下想讓您解釋一番而已,你們又不是在搞什麼密謀。難道真像那羣鄉民所說,是另有別圖麼?”
“對啊,他們與我輩同管鄉里,權柄亦重,總不能兩耳不聞窗外事吧。”嚴來甫順着說道。
胥吏被這幾句話逼得毫無辦法,不耐煩地點着頭:“行行行,你們說了算,我全部說與你們聽!這擴大官學規模本是朝廷嚴責的新政,但那兩位覺得僅靠他們的學田供不起擴建後的支出。所以上面犯難,叫縣老爺務必把這件事談下來。我講得如此明白,都懂了嗎?”
人堆裡,先前起鬨的幾個漢子聽得最是仔細,等着胥吏交代完了,雙腿便如兔子似的蹬了起來,一擁而上,跑到了一個顯眼的位置上,攘臂大呼:“父老鄉親們,聽到了沒有?我們的胡、嚴二位老爺,處處是在爲學校着想,不僅捐了好多畝的良田,還幫着他們管理好土地,連耕種學田的佃農都感謝二老爺的恩情!官府不但不體諒這份苦心,還大搞什麼擴建,萬一日後負擔不起,豈不是要二老爺自己掏錢?官府所爲,真是寒了天下士紳的心哪!何況胡老爺的病情如此之重,已是頭昏眼花,卻還要走上好一陣路,前往衙門會談!衙門的人如此折騰人,明擺着是逼胡老爺赴死啊!”
這些漢子們講得如此動情,不免打動了在場的大多數百姓,騰時點燃了鄉民們胸中的熊熊怒火。剛剛恢復平和的氛圍在這一瞬急轉直下,鄉民們沸騰了,拍打着廟門前的牆壁,撞擊着面前的大門。在嘈雜的聲音中,還依稀能分辨出幾句統一的呼聲:“讓胡老爺回府歇息!暫且停止此次的商議!”
現場的局面簡直亂成了一鍋粥,家丁們根本忙不過來。方纔質問胥吏的士紳怕擔上責任,也趁着這股亂勢,鑽入人羣之中,抱着腦袋,一溜煙地逃走了。
胥吏自己甚至被人潮擠開,放眼望去,連胡鄉紳的蹤跡都找不到了。他見局勢完全失控了,便無暇顧及公事,丟開公文,和百姓爭搶道路,跑出二十餘步遠,連帽子都被扯掉了,頭髮披散下來,狼狽地逃脫了出去。
“百姓鬧事了?”知縣架着腿坐在二堂上,抿了一口茶,輕描淡寫地看了他一眼。
“縣老爺!”胥吏哭喪着臉,跪倒在地,“那羣鄉民受嚴來甫那廝挑撥,無法無天啦!如若放任刁民,官府還怎麼執行命令?請速發官軍捉拿鬧事賊人!”
“所謂法不責衆嘛,此事你叫我如何管得了?”知縣嘆道,“好了,你也受了許多驚嚇,快些回去歇息吧。此事我當上稟到府裡,交給府臺大人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