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被罷了職。出於朝廷的考量,南京乃國之重地,不可輕易派人,故需在中書商議,權使萬和順知南京府事,控握一方。但對他來說,兼任知府絕非好事,這意味着他得直面令他厭倦的衛懷等人。王爺本就有些焦頭爛額,今日復橫添一事,更令其心煩意亂。
思和書院也在此日解了封禁,又開招學生,一如往日之盛。衛懷又聽夏元龍說了蔡賢卿奮死相救之事,遂深念彼情,將一封書信連着五十兩銀子,寄到蔡賢卿的寓內。蔡戲子怕招致郡王懷疑,不敢收受,只留得那封書信,將銀子俱寄了回去。
衛懷接了銀子,還與楊、夏二人嘆道:“我本以蔡公爲一介戲子,必是陰奉陽違、貪贓受賄之輩,不屑與語;誰想他不計報酬,以命相助,真不知其仍有此慷慨之心也。”夏元龍雖知蔡賢卿此舉是爲避禍免,不過不肯挑明,怕折了衛懷的面子,便只說道‘是’;他瞧了一眼楊懷繩,見他想不到此處,便略放了心。
他們的新政在城內外又迅速地傳開來,百姓們也都樂意衛懷的新法,只是官府這塊的意見,仍是雷打不動的固執,所以新法還是一籌莫展,無從下手。衛懷極爲犯難,想到夏元龍一向沉着機敏,便前去詢問他的意見。
夏元龍不假思索,便說道:“及民不必急於求成,還需慢慢來議。我看當提一個較好推行的法度,上書請朝廷裁決;如此既不教官府難堪,又能使百姓速見成效,若有弊處亦能及時更易,進退靈便。”衛懷深以爲然,乃採納其計,以‘抑豪強’爲當前之緊要,遂奏表萬和順請施行此政。
萬郡王自然不能輕易答應。他本來念想着老老實實管幾年南京,不給皇上添半點零星的麻煩;可就這麼忠順的一位王爺偏遇上了這種不識時務的祭酒,還動他不得,叫人頭疼萬分。
他知道若在此時鬆了口,便遏制不了這股激進的勢頭了。因此,他往思和書院回了批文,言道:‘本官無時不爲國家思慮,亦深許祭酒之論。然南京百官俱衆說紛紜,斷不令行,吾雖爲長官,亦不敢力排衆議,輕易裁決。本官以肺腑之言告之:汝需稍斂銳氣,勿談新政,方可避困窘之境。’
衛懷見萬王爺仍不改心思,便回覆曰:‘敬收郡王之批文,恭讀過罷,頗有道理。然懷歲領朝廷之俸,每惶惶不能報之,常爲怨恨。今既宜時也,不敢尸位素餐,力求革新佈政,匡救人民。若官中有抗拒不從者,請郡王遣其至所,與吾書院一辯法度,直至一方無話,乃是議決。願郡王可懷之策,莫視人心望沮也。’
萬和順見衛懷固執如此,無可奈何,只得在微微發了聲苦笑。時有都察院的御史大人在座,亦見此信,不禁冷笑道:“衛祭酒爲人不錯,可惜腦袋不甚靈光哪!”
“此話怎麼講?”萬和順放下信,轉頭問道。
“郡王啊,吾等皆科舉入仕,遣詞造句自然一流,何況久居官場,寫得奏疏萬片,定然是出口成章。衛懷雖也是進士出身,但有籍父名之嫌;夏元龍身爲舉人,未曾治署理政,更無本事;楊懷繩無一實名,只是空讀過幾卷典籍,典簿之職也是辟舉而來,泛泛之輩。”御史用極爲輕蔑的口氣說道。
“那御史……”
御史異常自信地一笑:“我們就和他雄辯一場,讓他三人丟盡顏面,早早消了什麼改革的念頭!”
“若辯不過可就……”
御史堅定地搖搖頭:“回郡王話,此事絕不可能!”說着,他輕輕吹落了掉在手背上的一根微小的毛髮。
萬和順在這位御史的建議下,派了五六個能說會道的官吏,召衛懷等三人入南京皇宮議政堂處論新法之事。衛懷慨然赴約,同那夏、楊二人直奔皇宮。
這是他們生平第一次見到南京的皇宮。這皇宮雖乃前朝修建,逾越百年,失修已久,可那飛檐青瓦連成一片的高大巍峨的宮殿卻也震懾住了他們。
三人下了馬,逼近宮牆,見牆約高一丈有餘,寬則不見盡頭;那些刷在宮牆上的土漆都脫落下來,被蟲子咬了一般,千瘡百孔。據引路的小吏說,這是因皇帝久不南巡,故也不加翻修了。
他們走過午門,到了大殿之前,從中間的青磚路登上石階,慢慢靠近殿門,匾上舊時是‘文德殿’,現在寫的是‘議政堂’了。殿門大敞着,見殿內兩側橫着兩張長桌,各列十張椅子,卻只有五六個人穿戴紅袍、紫袍,腰繫金帶、犀帶,在捋須摸發,不怒自威;一看衛懷到來,幾雙銳利的眼睛幾近同時投向他。
衛懷等三人踏進殿門,不慌不忙,朝左右兩旁的官員作了揖,衛懷便開口了:“在下姓衛名懷,我與衆位大人平日都見過,就不必多做闡述了。”
“說得對,”都察院的御史大人先發話了,“那就且請入坐吧!”
三人走到桌前,擇位坐下。
“從何辯起?”一位禮部尚書轉着手上的戒指,問道。
“我先說一下我們需要施行的善政。”衛懷說道,“諸位大人,地方豪強乃我南京之首要頑疾,你們都該明白。他們有些是書香門第,有些是田多地廣的本地氏族,都憑恃在南京深有根基,借之要挾長官,爲子弟求職。官府不敢抑制,致使豪族兼併土地,行使亂法之事,以財飽私,令百姓深爲受害;若兩族不睦,明暗爭執,動輒發事排擠,更令朝政不協,心皆背離,如此下來,何以治境!”
“說完了,是嗎?”御史冷靜地問道。
“是。”
“那我問你:你可親眼見過?”御史自覺一語中的,環顧了一眼旁人。
“懷若無真憑實據,豈不成了誇誇其談?我打小生在衛家,舊日不少交結世家大族,有些人多爲子弟買個一官半職,若吏員數滿,則知會官府以裁撤冗官之名,將寒門棄之於外。大人們可去吏部稽考往日文書,裁冗之舉並不爲少啊。”
御史霎時閉口不答,面色難堪地瞧了瞧身邊衆人,所幸那位官居南京禮部尚書的大人突然站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