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呢?”
葉永甲坐在衛懷的身邊,問道。
“此後就聽了人英的勸諫,重新把壯聲勢之事擺在面前,派人到江南各省聯絡士人,廣建思和書院,也是有一定的成效。那些‘楊黨’也因時間一久,消聲滅跡了。我仍在修撰這《行要》……就不知不覺幾年都過去了。”衛懷深深嘆了一口氣,閉目不語。
“你呢?在陳州過得可好?”
葉永甲搖搖頭,苦笑道:“我在那兒……真是像在地府裡活了一遭。”
“那你來到這裡,算是解脫了吧。”衛懷平靜地說道。
葉永甲大笑了幾聲,用那深邃的目光遠望窗外,落日的霞光似乎也變得分外淒涼,沉默地照射過來。
“衛先生!該出來了吧!”屋外的人仍在喊着。
“我得走了,”衛懷也向他笑着,“便祝我的學生官道亨通!”說罷,他一甩袖子朝門外走去。
葉永甲辭了衛懷,遂徑直走回衙門。幸虧天還未晚,他便背剪着手,行至公堂之上,同那些差役們說道:“叫幾個管事的胥吏,拿了籍冊圖薄來衙門,我要在書房親閱。”
“這是戶籍的冊子。”
一位年紀約三十上下的書吏低着頭,幹練地將幾札簿冊擺放在衛懷面前,斯斯文文地說道。
“這是田冊。”
這人收拾完畢,輕輕一擡頭,便見他麪皮白淨,眼睛放光,眉宇間有神氣,鼻樑高高地挺着,鬍鬚雖算茂密,但實在整潔,沒有半根沾染上灰塵。生得的確溫文爾雅。
“你叫什麼名字?”葉永甲問道。
那人稍退半步,一弓身子:“在下名叫魏衝,府衙裡區區一書辦而已。”
“這冊子所記何事?何年所修?”葉永甲瞧了瞧那本田冊,說道。
“此冊記南京大小田畝,若田地之數何,收穫之數何,歸屬之人何,所在之處何,均載入此中。乃是我皇帝九年所造之冊也。”
葉永甲點了點頭,翻開帳冊,閱查一二,便又慢慢合上。
“那本籍冊我也得看,只揀重要之處就行。”
魏衝隨即將冊子取來,選了幾卷示與葉永甲看,且道:“我南京如今共是十七萬兩千三百一十戶,計八十五萬五千七百三十五口,以軍、民、匠等分別成冊,所載之名姓籍貫可謂浩繁矣,一時不便整理,故只取了民戶一簿,若知府大人不畏勞苦,事無鉅細俱要心裡清楚,那派小人再去宮裡拿便是。”
葉永甲微微點頭:“你說的也算明白。不過權且不麻煩你了。”
“是。”他恭謹地笑道。
葉永甲低頭閱起冊子,偶一擡頭,見魏衝仍在前侍立着,不曾挪過半步。
“你去休息吧,我還要看一會兒呢。”
魏衝便笑道:“我在此處也擾了您的清靜……那在下就告辭了。”
他轉身走到門口,整了整衣冠,正要出去,卻忽聽葉永甲喝道:
“慢着!先過來!”
他嚇得一激靈,顫抖着手抹了抹額上的汗珠,然後轉過身,走到他近旁,強顏歡笑地問:“什麼事?”
“此人,”葉永甲一指那冊子上的一個名字,“你可認得?”
魏衝低頭看去,那寫的是:‘卓高義’三個大字,下面則附着‘妻張氏……女冷屏’。
“確有此人……”魏衝想了想,“近來萬王爺說要再造新冊,因此我前幾日還去過此人家,那卓高義三年前就死了,只剩下母女兩個,雖曾受官府救濟,然如今可算窮得連飯都吃不上了。”
葉永甲默然不語,少頃才擡頭說道:“等事情都處理得差不多了,我要去卓家看看。你到時需準備好了,帶上幾個差役。”
魏衝雖度不出此乃何意,但不敢多說一句,只是滿口答應:“這在下曉得。”
葉永甲起身,合上帳冊,“你這人說話利索,爲人聰明……從今日始,事無大小均責你去辦。”
魏衝狡黠地一笑,連忙跪倒在地,說道:“謝知府大人擡舉!”
葉永甲這幾日別無他事,只悶坐在衙門內批閱公文,少有閒暇之機;若得空時,則差魏衝於各處看房,以擇府邸。這魏衝也會揣摩他的心思,便選了一處臨秦淮的河房,正合葉永甲之意,當即買將下來。
寓所已定,公事漸疏,葉永甲正要好好歇息一陣,卻在府內接到了一封書信,看似不甚起眼,猛然揭開一看,竟是萬和順親筆之書,遞到此處來的。葉永甲早就聽衛懷說起,知道這萬和順是多不好對付的人,不禁駭然變色。
虧他有過和盧德光周旋的經歷,便不致於慌張,慢慢地讀着信:
‘建康郡王萬和順與汝衆官書曰:承蒙天子洪福,天下寧平,地方俱治。今歲蓋逢上天有福,南京大稔,以致時政康安,吾亦因之歡欣。故於舍中設泰平之宴、擺樂聞之曲,請諸位共享盛事。特致知府、六部長官、都察院御史、大理寺卿等,俱於後日前來,莫負本官之望。’
葉永甲讀罷,很明白這萬和順的心思。如此大張旗鼓地設宴,不過是爲了試探他這個一方長官的底細而已。此刻他雖有萬全的準備,但一想面對的將會是這等人物,便不由得從心底發出一種穿透全身的惡寒,使他難抑恐懼。
萬和順爲了這宴上的戲能演得出奇,不容有分毫之失,便早早告訴了蔡賢卿,令他好生琢磨戲本,張羅班子。蔡賢卿自然不敢怠慢,拿慧眼選了十來個自己的‘得意門生’,先往淮清橋的老郎庵祭拜祖師爺去了。
蔡賢卿和那些小戲子們到了橋邊庵前,他闊步先走進去,徒弟們剛邁出一隻腳來,便被他劈頭一聲斷喝:
“誰叫你們進來的!”
嚇得那些人面面廝覷,趕緊縮回腳去。
“沒有規矩!不先到橋上買點瓜果作供奉,怎麼孝敬我們的祖師爺?”
“那師父您是不是……”衆人都不敢說話,只有一個膽大的悄悄地問。
“我?”蔡賢卿正捶着腰,聽見此話,發了數聲冷笑,隨即震怒起來:“你師傅可是王爺跟前的梯己,你們他媽卻連給人提鞋都配不上!這麼說明白了?還不快滾!”
那些戲子聽了,如同奉了聖旨,飛奔似的向橋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