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佳自然是去找趙傳薪。
出門後,他看見姚冰等鼻涕娃正在向一個來官貨局批證的木材商兜售草料。
鼻涕娃中,多了個黃色捲髮的孩子,看上去癡癡傻傻的,正抱着個地瓜啃呢,跟在姚冰等人身後像個跟屁蟲。
姚佳悄悄的在旁觀察了一會兒,他見姚冰讓馬步岱去交流,讓阿爾蘇帶人去搬草料,讓庫爾德算賬,其餘人都圍着他們四人轉。
任何制度都只能代表一部分人的利益,但人不但慕強還從衆,其餘孩子即便自身利益沒有被滿足,也樂得跟着他們四人廝混。
姚冰這孩子未見得有什麼心機,反而有些莽。但他無意中表現出來的義氣特質,加上趙傳薪賦予的光環加成,以及他異於常人面對生死表現出的勇氣,讓他將這羣孩子牢牢團結住。
這可不就是權力的雛形麼?
姚佳若有所思,怪不得趙炭工收他爲徒。
姚佳看了會,搖搖頭,吩咐官貨局的公家馬車套車出發。
臚濱府一共有兩輛公家車,一輛在官貨局,一輛在臚濱府府衙,都是兩輪車。車門的銅挽手綠鏽斑斑,鞍轡上的鐵件生滿了紅鏽,挽革磨掉了外皮,看上去很不結實的樣子。
這都是從驅趕走的俄民手中搜剿的老車,看上去好像隨時會散架。
經常有漢、俄的商賈想要賄賂臚濱府公職人員,說是給他們配車,但暫時沒人敢接受這種賄賂。
姚佳上車,告訴車伕:“去府衙。”
連車伕都抱怨:“總辦,咱這車能換個好的不?外間都說咱官貨局富的流油。”
車伕是中原人,應該來自於河北。
他通常只爲姚佳一人趕車。
車老闆子都屬於親信,從古至今都是如此,知道領導的許多癖好和秘密。
有時候說話隨意些,反而能拉近和領導之間的關係,但不能太頻繁,否則就煩人了,會有被換掉的風險。
姚佳不愛用草原人做車伕的原因有兩個,第一是草原人太野,跑起馬來沒點逼數,那馬車快的好像磕到一個石頭就能顛散架;第二是因爲草原人太粗獷了,不像這個車伕那麼機靈心細。
姚佳笑說:“呵呵,風流不在人知,這水曲柳造的老車清香未減,至少能熬過這個冬天。知府大人說了,明年先造四輪馬車,等漢口那邊能造車了,咱們就坐汽車。汽車好啊,燒油就跑,可惜咱們這缺油,但有個地方產石油,呵呵,好地方啊……”
說到這,車伕就聽不懂了。
什麼燒油的車,什麼石油,都什麼跟什麼?
姚佳去了臚濱府府衙。
他見楊桑達喜正在和一個面貌醜陋的傢伙說話,下車後上前問:“知府大人呢?”
那醜陋的男人看向了姚佳。
楊桑達喜說:“知府大人早早的處理完公務出門了,他神出鬼沒,我也不知去哪,這位先生也來尋知府大人。”
“哦?”姚佳看向醜陋男人:“閣下找知府大人何事?”
醜陋男人趕忙拱手:“姚先生你好,我是崔鳳華,來自於延-邊,跟隨劉永和劉團長做事。”
姚佳眉頭一挑:“劉單子?”
崔鳳華露出尷尬的笑容。
劉永和當初還是綠林土匪性質義軍對抗俄軍的時候,江湖人叫他劉單子。
但自從成了背水軍的團長後,爲表尊重,已經許久沒人這樣稱呼他了。
崔鳳華說:“正是劉團長。此次前來,我帶着劉團長的信交予趙知府。我曾經給趙知府當過一段時間的秘書。”
秘書只是說得好聽,其實就是當初趙傳薪在延-邊地區活動時,劉永和給趙傳薪派的跑腿。
姚佳挺意外的:“那你怎麼認得我?”
崔鳳華笑說:“當初,我去過鹿崗鎮,見趙連長時,你就在趙連長身邊。”
他說的是趙忠義。
姚佳是趙忠義的大舅哥。
“哦……”姚佳拉長音:“那你隨我一起去尋知府大人好了。”
楊桑達喜皺眉:“知府大人行蹤不定,怎麼找?”
趙傳薪怕是有清一朝最操蛋的知府了。
隨意離開任地,一走就是好多天,甩手掌櫃什麼的都是家常便飯。
有時候,整個臚濱府都找不到他的人影。
姚佳笑着說:“先隨我去官貨局,去找那些孩子,他們纔是臚濱府耳目最靈通的人。”
姚佳和崔鳳華乘坐兩輪馬車,又朝官貨局返回。
半路上,正好和張壽增的馬車相遇。
臚濱府的兩輛馬車,官貨局的通常只有姚佳用,而臚濱府府衙的通常是張壽增在使用,但都是一般的破舊,因而一眼就能認出。
兩輛車停下,掀開簾子,姚佳問:“張總辦,看見咱們知府大人了麼?”
張壽增探頭:“沒有,我也正找知府大人呢。”
“什麼事?”
“前段時間,有個比利時人發電報來府衙,言辭激烈的批評咱們知府大人。我當時沒放在心上,可這次他居然登報詆譭知府大人,還要聯合衆國抵制知府大人。”
如果只是單獨發電報,那沒什麼。
但清朝時期的人比較在乎名聲,張壽增很重視這件事。
姚佳也愣了一下。
他雖然與時下之人思維多有不同,但畢竟也囿於時代限制,一旦涉及到國際聲譽,他也不敢等閒視之。
就說:“那便跟我一起去官貨局,找姚冰那小子,他們肯定知道知府大人在哪。”
於是張壽增的馬車頭調轉,和姚佳一起返回。
等到了官貨局,姚冰他們正在喝紅菜湯和布里亞特包子。
烏泱泱好多鼻涕娃圍着大鍋,大家輪流掄勺子去舀那濃稠的紫紅色湯汁。
誰喝一口,臉上肯定要露出享受的表情。
這玩意兒真好喝麼?
其實也未見得。
只是裡面添加了奶油,小孩子都喜歡這股味道。
再加上人多,平添幾分滋味。
只是這麼一大鍋湯,和那些包子,想來價值不菲,他們可真是捨得下本。
姚佳都看的有些饞了。
他一把拎住姚冰衣領:“你師父哪去了?”
姚冰剛想掙扎,回頭見是姚佳,臉上的戾氣才一閃而過:“大大,俺師父想是練劍呢。”
“練劍?”
衆人皺眉。
這年頭,要練就練槍,誰還練冷兵器?
“在哪?”張壽增問。
姚冰說:“在後貝加爾斯克原來俄兵兵營北邊。”
原來是上次練劍,被一羣鼻涕娃打斷,趙傳薪就另覓他處。
然而,姚冰這些鼻涕娃往東最遠能跑扎賚-諾爾和達賚湖,往南最遠能跑到新巴-爾虎右翼,往北就去後貝加爾斯克,四面八方的流竄作耍。
趙傳薪躲也沒能徹底躲掉他們。
姚佳等人一聽,二話不說,上馬車向北走。
原俄兵兵營北邊有一大片空地。
當姚佳、張壽增和崔鳳華來到這裡時,趙傳薪正在靜立不動。
姚佳讓車伕老遠停車,三人下車,姚佳嘟囔:“這是在幹啥?”
張壽增同樣疑惑:“不懂。”
崔鳳華說:“莫非和王陽明龍場悟道一樣,正在感悟什麼?”
姚佳:“……”
張壽增:“……”
他們瞭解趙傳薪,趙傳薪聰明歸聰明,可你讓他悟道?
不是那塊料知道吧?
崔鳳華卻是眼睛一亮說:“趙知府的這身衣服真好看,就是冬天穿着怕是有些冷。”
但見趙傳薪穿着青灰色立領中山裝,站在雪地中動也不動。
周圍遍佈凌亂的腳印。
在他的前面有個木頭靶子,此時趙傳薪正對着木頭靶子好像在發呆。
雖然趙傳薪沒動,但三人莫名的感到一陣壓力,竟然不敢上前,不敢開口打攪。
姚佳點上一根菸,說:“我看過忠義練大槍與人切磋,好像就是這個樣子。但知府大人手中什麼都沒有啊……”
崔鳳華想起了什麼:“對了,曾經在延-邊,趙知府給我們講故事,說練劍初級是利劍,進階是軟劍,更上一層樓是無鋒重劍,然後是草木竹石皆可爲劍,最後是手中無劍心中有劍。”
趙傳薪當初給背水軍講的故事可多了,什麼鬥氣化馬……
正在這時,趙傳薪忽然伸手。
快,非常快,快到連殘影都看不清。
趙傳薪出手瞬間,手中忽然出現了一把閃着紅光的長劍。
崔鳳華大驚,脫口道:“天人合一……”
這不就是本來無劍,心中有劍就出現劍了麼?
只見光劍瞬間洞穿靶子,光劍消失,同時響起了槍聲。
砰。
三人倒吸涼氣。趙傳薪出劍快到讓人看不清,但他們只是看到劍忽然消失,然後就響起了槍聲,根本沒看見趙傳薪掏槍開槍。
這是怎麼做到的?
槍聲過後,趙傳薪沮喪的轉頭:“你們來幹啥?”
原來他早就發現了身後有人,只是沒有說話。
他的這一次練習算失敗了,不是因爲沒打中,而是因爲慢了一步,眼鏡中沙漠皇帝先一步洞穿了他的胸膛。
三人趕忙小跑着上前。
“趙先生……知府大人。”崔鳳華率先開口。
“是你?”趙傳薪恍然:“伱不是那個誰……”
崔鳳華卻不敢有絲毫不滿:“趙知府,是我,我是崔鳳華。”
“對,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趙傳薪不滿的說。
崔鳳華:“……”
趙傳薪問他:“你來臚濱府幹啥?”
崔鳳華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給趙傳薪:“這是劉團長給您的信。”
趙傳薪接過,看見蠟封完好,沒有當場拆開。
又問姚佳:“你倆只是陪小崔來?”
姚佳咳嗽一聲:“我的事稍後再說,張總辦你先說吧。”
張壽增滿臉鄭重:“此前我忘記了一件事。有個比利時人,叫貝勒納特,是海牙國際和平會議限制軍備委員會的主-席……”
張壽增將事情大致講了一遍。
他原以爲趙傳薪會重視,會憤怒,會破口大罵。
熟料趙傳薪啐了口唾沫:“他說他的,關我屁事。海牙國際和平會議,不過是個笑話。”
就好像韓國的代表密使李相卨參加海牙和平會議,結果呢?
明明是他們被殖民了,最後在列強還是傾向於承認《日韓保護協約》。
如果所謂的和平會議,只是粉飾列強瓜分他國的面子,那這和平會議就是個笑話。
張壽增急了:“知府,不可不重視。此事已經登報,據聞,貝勒納特有望獲得明年的諾貝爾和平獎。”
“哈哈……”趙傳薪樂了:“諾貝爾和平獎就是個樂子,獲獎者都是樂子人,你聽聽就好,不必當真。”
現在,未來,向來如此。
張壽增懵逼了。
這是啥意思?
諾貝爾這等舉世矚目的獎都不放在眼裡?未免也太託大了。
“那就這樣置之不理?”張壽增有些不滿。
趙傳薪見他面色凝重,就問:“他是怎麼在報紙上評價我的?”
張壽增的記憶力很好,他說:“貝勒納特說,你是典型的具備中國唐朝時期侵略主義的野蠻人,慣於採取冷酷的言辭和暴力行動,從不憚於強硬而明確的表明謹慎之人不敢大聲說出的話……”
張壽增一邊說,趙傳薪一邊點頭:“嗯,嗯,不錯,對……”
張壽增:“……”
趙傳薪樂呵呵道:“我看他說的就挺對的嘛,我可不就是那樣的人?人家說真話,你生什麼氣啊。”
姚佳“噗嗤”笑出聲來:“大人,你還是回覆一邊比較好。”
畢竟趙傳薪不僅代表他個人,還代表臚濱府。
趙傳薪點點頭:“那行,鶴巖,你也在報紙上發表。就說……嗯,我已經深刻的認識到冷酷的言辭所帶來的消極危險的尖銳性和嚴峻性,我將自覺在思想上與世界和平組織保持一致,堅持在和平道路上穩中求進,我將把方向、謀大局,堅決破除一切不合時宜的暴力思想觀念和體制機制弊端,突破用流血捍衛國土的思維藩籬,吸收人類和平事業有益成果……”
三人眼睛瞪的老大。
張壽增嘴脣哆嗦着,眼睛頻頻眨動。
說完,趙傳薪咳嗽兩聲:“這樣表態可還誠懇?”
張壽增竟無言以對:“這,這,這很好……”
“好就行。”趙傳薪滿意的掏出煙點上:“你們也要多學我,記住,弱者抱怨環境,強者已經適應,死者變得僵硬,吾日三省吾身,吾帥,吾美,吾沒錯!”
“……”
張壽增說:“大人,要不你親自來負責對俄交涉局吧。”
瞧把你能的,顛倒黑白一把好手。
趙傳薪沒搭理他,轉頭看向了姚佳:“好了,你說說,你有什麼事?”
姚佳瞟了一眼崔鳳華,示意有外人在,不好開口。
可趙傳薪卻說:“不用顧忌他,這次小崔來了,我就不打算讓他離開,繼續給我當秘書好了,以後都是自己人。”
崔鳳華:“……”
我答應了麼?
但顯然,他沒有話語權。
姚佳聞言放心了:“是這樣,我聽說,日本對庫頁島覬覦已久。日俄戰爭後,庫頁島一分爲二,由日本人和沙俄共同管轄,這應該是戰後他們簽訂的密約中的一條。既如此,我們爲何不渾水摸魚,先插釘子,或者乾脆想辦法將一方趕走,佔據庫頁島的半壁,待他日將全島奪回?”
庫頁島原本就是中國的,後來在簽訂的《BJ條約》中被沙俄奪走。
當姚佳聽說現在庫頁島被日俄分割後,就動了些心思。
這年頭,媒體只有報紙。
只要報紙沒報道,很多事不爲外人所知。
尤其在這個年代,國人根本沒將目光放在庫頁島上,無論上層還是民衆都覺得那是鳥不拉屎的地方,食之無味棄之也不可惜。
但姚佳思維卻不同,他只是覺得,任何一塊地都不該放棄。
更別說,當初聊天的時候,趙傳薪說在臚濱府北邊有許多金銀和煤礦,在庫頁島上自然資源更多,不但有金銀還有石油。
說者有意,聽者有心,姚佳放在心上了。
所以當聽到俄民……不,現在應該屬於中國人的德米特里說庫頁島由沙俄和日本分南北統治,他忍不住立即就要和趙傳薪商量。
臚濱府中,其實姚佳纔是最激進的人,很多時候比趙傳薪還要激進。
趙傳薪眯起了眼睛:“什麼?日俄竟然在庫頁島上發生摩擦破壞國際和平?他們這是在破壞世界和平的大好局面,我和平急先鋒趙傳薪決不允許,真是豈有此理!”
張壽增:“……”
姚佳眼睛閃閃發光:“是啊,糟糕的東西他們真是很糟糕。”
崔鳳華眼珠子轉了轉說:“知府大人,莫如先拿日本人開刀!由於咱們背水軍牽制,日本人不斷向邊境增兵。延-邊和庫頁島同時開展工作,讓日本人分身不暇,顧此失彼,咱們總能得其一。”
趙傳薪也不想練劍了,大手一揮:“走,咱們回去細細分說。”
只有張壽增警惕道:“知府,如此不妥吧?”
那邊比利時的貝勒納特纔剛剛指責趙傳薪,這邊趙傳薪就鬧幺蛾子。
這豈不是頂風作案?
趙傳薪沒答話,只是忽然轉頭,手一閃。
砰砰!
聽聲音只有兩槍,但他動作太快,三人都沒看清他怎麼出手的,當回過神,趙傳薪手裡空空如也。
徒留空氣中瀰漫的硝煙味道,和靶子上圍繞着之前被光劍洞穿的破口上多出了四個彈孔。
四個彈孔分佈均勻,分別在四角。
三人倒吸涼氣。
這究竟是什麼神仙射速?
這是什麼精準度?
這也太快了。
崔鳳華嚥了口唾沫問:“知府大人,你一共開了幾槍?”
趙傳薪看了一眼木頭靶子說:“你們剛來那會兒開了兩槍,剛剛開了四槍。”
三人相顧駭然。
之前就聽到一聲槍響,趙傳薪卻開了兩槍,只能說他開槍速度太快,第二聲槍響被第一聲掩蓋,所以他們只聽到了一聲。
而剛剛的四槍,卻只聽到了兩聲。
若不是靶子上有四個彈孔,肯定沒人相信。
而且,之前趙傳薪開了兩槍,靶子上卻只有光劍洞穿的靶心部位,沒有別的彈孔,這說明什麼?說明兩槍都打中在洞穿的那一個孔中。
這等槍法,簡直聞所未聞,怕是已臻化境。
崔鳳華咋舌:“趙知府的槍法,比曾經在延邊那會兒多有精進,可喜可賀。當初劉團長還能和趙知府比劃比劃,如今怕是拍馬莫及。”
劉永和也是神槍手。
他和毛子幹仗,和日本人幹仗這許多年卻還活蹦亂跳,多半靠的是他如神的槍法。
但現在怕是已經沒法和趙傳薪相提並論。
別的不說,在沒有光學瞄具的情況下,超出三百米的距離連目標都看不清,更別說擊中。
而趙傳薪輕而易舉的能瞄準一里外的目標。
趙傳薪心說:當然精進,魔鬼水晶眼鏡碎裂後,他全靠自己成爲神槍手也能百發百中。如今有了星月和新眼鏡加成,和他自身本事,以及他的身體硬件條件輔助,他大可以朝全世界吼一嗓子——還,有,誰……
至於他爲何在練習的時候,先用光劍刺再開槍?
那是星月給的戰鬥方案,當對戰沙漠皇帝的時候,只要能刺中目標,破壞掉沙漠皇帝的混沌甲,旋即開槍從破口射擊,擴大其傷害。
以趙傳薪神乎其神的射速,必然讓沙漠皇帝始料未及,算是個隱藏的殺招。
上馬車的時候,趙傳薪對張壽增說:“你和姚總辦坐那輛車,我和小崔說說話。”
因爲趙傳薪見崔鳳華剛剛欲言又止,似乎還有話想說。
剛進了馬車,崔鳳華就迫不及待的開口:“大人,你先拆開信看看,我爲你作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