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很早的時候,楊銳就在雞叫聲裡醒了,眼睛一睜開就看見黑黑的屋頂和白白的蛛絲網。愣了好一會兒,昨天荒唐的經歷潮水般一點點的灌回到腦海裡,他懊惱的罵了句國罵,動了動睡的發疼的背,開始想着今天應該幹些什麼好。只想了一會,肚子就咕咕一聲,一陣飢餓感襲來。天大地大,吃飯爲大啊,他只好掙扎着起牀漱洗,出門前把重要東西都裝在包裡隨身帶着,其他的都放在箱子裡鎖好。下樓出客廳的時候客棧老闆也是起來了,他站在黑黑的櫃檯旁看冊子,一件紫紅的短襖勒着個大肚子,圓圓的臉看不清表情。他見了楊銳就招呼着:“西桑濃早啊,濃搿恁早出去啊?”
楊銳滬上話倒是聽得懂,畢竟以前曾經在滬上上學,呆了不少年,可是不怎麼會說,只好用國語回答了:“老闆也很早嗎,我正想出去吃個早飯,哦…對了,昨天來的晚,還不知道這裡是哪裡?”
老闆卻是個熱心人,聽見有人問頓時來了精神,用着半生不熟的京話開始解說起來了:“阿拉這裡廂是在寶善街,是在英國租界裡廂,個麼這寶善街要是在早先老有名氣的勒,是租界第一繁華的地方,個麼現在就冷清許多了……哦,先生今早要去啥地方?”
楊銳其實也不知道去哪,早上只是想着怎麼編造個假身份,被這麼一問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道:“也不知道去哪,隨便走走吧。那個,老闆我箱子還在房間裡,今天還住的,中午的樣子就回來啊。”
“好,好,西桑去好了,沒事的,阿拉這裡是寶善街張記客棧,濃一港車伕都曉得的。”老闆怕這個二鬼子迷路了,好心的叮囑道。
在麪館照舊吃了一個肉絲麪,吃完出去發現天色已經很亮了,路上行人多了不少,都是匆匆,獨輪小車上坐滿了人,黃包車也時而路過幾輛,甚至還有幾個轎子,前後四個人擡着,轎子一顛一顛的,估計坐的很爽,轎伕卻大汗淋漓的。哎,真是萬惡的舊社會。楊銳心裡不由嘆道,復又想,自己在這也就是個過客,管好自己的生計,不要死於非命就好了,這裡可沒有110可打,黃浦灘種蓮藕可是出了名的。
走不了多遠就到了四馬路,路邊書館什麼很多,楊銳找了家門面大的徑直進去,其實他想買的不是什麼書,只是剛纔在外面好像看見了報紙。店堂裡纔開門,只有個睡眼朦朧的小夥計在。報紙似乎不止一份,中英都有,英文報紙有兩份,一份是ws,另外一份是rcury;中文報紙多些,有申報、新聞報、萬國公報,外交報,還有一個農學報,可這些報紙都是豎着的繁體字,而且還沒有標點,看的頭大。楊銳也沒講究,每樣都拿了一份,準備好好回去研究的。報紙倒是不貴,七八份也就一角多點,就是看到書是很貴,一塊的都有,而且還是傳奇,偵探的爲多,不過最吃驚的是看到一本書上寫的出版社居然是商務印書館,喲,這個名字好熟悉,大學的時候很多管理書是這個出版社出的,居然在這裡見到,不由的感到親切。
出了書店,就更加沒有去處了,才八點半,走走也不熟,正猶豫間,就見一個人力車過來,當下招了手。那車伕奔了過來,此人四十歲上下,打滿補丁的襖子,勾着背,辮子圍在脖子上,臉黑黑的,到跟前把車把放下,小心的招呼着楊銳上車,可楊銳卻不敢上了,因爲感覺這車不是很結實,黑黑的車輪包着一圈橡膠,車輻條是木頭的,怎麼看都覺得細,想想自己的一百多的體重,就怕坐着坐着車掉出個輪子來,那可不好受。
車伕也感覺了這位二鬼子的顧慮——在他的概念裡沒辮子的都是和洋人有關係,趕忙道:“老爺放心吧,車結實的很,昨天俺還拉了個洋人,沒您這麼高,卻比您重,拉到法租界那邊,一點事也沒有。”車伕一口北方口音解釋着。
楊銳心裡稍微放心,問道:“車不垮就好,這樣的,我想四處轉轉,你周圍熟悉嗎?”
“租界俺王老三是熟的,就不知道老爺您要去哪邊轉,要不要出租界,還有法租界那邊要去嗎?”車伕問道。楊銳被他老爺老爺的喊的不習慣,但又不知道怎麼糾正。
“就在租界裡,不出租界……我就是在家裡憋的慌了,想四處看看。你就在英租界裡轉多少錢啊?”楊銳不敢說是一個人剛來上海的,怕被拉到寂靜處搶劫了,也不敢說價錢。
“英租界裡轉一轉……”車伕想了想“您就給一角錢吧,好麼?”他小心的問。
“一角錢,一角錢可不少。”他其實對一角錢沒什麼概念,“好吧,遇見你坐你的車也是緣分,就一角錢吧。”楊銳說着就上了車。
王老三其實還是個實誠人,每條大街都跑一遍,還帶解說的,活像個二十一世紀的導遊,只是言語平實,像是在讀說明文。
“老爺,這是後馬路了,再前面是蘇州河了,這裡錢莊最多的……”
“老爺,這是大馬路了,商家最多的,人也最多……”
“老爺,這是洋涇浜了,窯子最多,窯姐也最多……”
楊銳剛好在打開水杯喝水,聽見一口嗆了出來。王老三拉着車,後面是看不見的,自顧自的邊拉邊說。就這樣在王老三乾巴巴的說明文裡,楊銳把英租界基本轉完了,除了跑馬場那邊的地火場,王老三說是那邊地面太熱會燙腳,車伕們穿着草鞋都不敢去,仔細問了半天才知道是個煤氣工廠,地下鋪着煤氣管道供氣,只不過此時煤氣只是用來照明的,沒有拿來做飯。車伕們只說地下有東西會着火,就都不敢過去那地方。
中午的時候,楊銳轉回了寶善街,不過沒有在客棧門口下,隔着一段路就下來了,付過車錢找了個飯館吃飯,回了客棧付了房費,就縮在房間裡翻報紙了。
報紙的張數不多,不是像後世那樣,五角錢就一疊,折一折可以做枕頭的,這些報紙就四五頁,版面也小,兩份英文報的國際國內的新聞都有,都比較全面,中文報紙讀起來就頭疼了,都是文言文來着,加上繁體很多字根本不認識,看的半懂半不懂的,總的看起來和新聞聯播有些類似:領導們——太后和光緒爺——都很吉祥,國內很亂,外國很好。
總之,這些報紙基本沒有提供什麼有價值的信息,對一個歷史知識全部來自穿越小說的人,他只能想起一些關鍵歷史事件的細節,如果不是關鍵事件——比如甲午戰爭、八國聯軍侵華——那他就一無所知了,這麼多信息就只在那份外交報上看到俄國侵佔滿洲的評論,再有三年,日俄就要在東北開戰,這裡面有什麼機會,或者說自己能做什麼,楊銳不知道。如果自己是俄國軍隊的指揮官,那麼可以幫他們打敗日本,可是自己不是,就是是也不能做。最好俄老毛子和日本人都死光光。
懶懶的躺在牀上,下意識的又拿起一張報紙,卻是農學報,上面介紹些國外的農業和一些種植技術,卻見有一篇說柑橘的,只見上面說的是柑橘的種植嫁接之類,是一篇翻譯自美國的文章,譯者在文章最後還介紹中國的黃岩蜜桔,謂之爲橘中之王,洋人也都交口稱讚。看着看着,楊銳的腦子忽然“嗡”的一聲開竅了,我懂的東西可是比這個時代多啊,這篇垃圾文章也太不專業了,我寫一篇給他投過去,也能賺個稿費啊。
他忽地從牀上坐了起來,找了張紙就寫了起來,沒寫幾個字卻停下來了,不是不會寫了,而是他用鋼筆寫的是簡體字,而且還是白話文。仔細考慮之後,開始使勁回想中學學的古文了,並且嘗試着用那樣的語句來寫。一個小時之後,文章寫成了,字數不少,內容卻不是嫁接什麼的,而是一篇水果儲存方面的,語句是文言文,字卻是簡體——繁體沒學過他就沒辦法了——正找出地址準備寄過去,又犯難了。自己這是沒地址啊,這農學報其實是每旬出一期的,投過去,寄錢過來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了,到時候自己也不可能住這了,這裡住宿費三角五一天很不划算,還是租房子的好。思慮下來楊銳覺得還是要趕緊租個房子爲好,不但便宜而且也安全,現在這樣住着旅館裡,門一撬就開的,實在是不靠譜,下午再去如意裡轉轉吧,房子就租在那裡好了。
下午兩點的時候楊銳又跑了出去,這次是直接找了個黃包車去如意裡,到了那邊下了車卻不知道怎麼入手了。這邊都是些石庫門房子,大門緊閉的,一切和昨天一樣,弄堂裡什麼人也沒有,找不到問話的。他在弄堂裡磨蹭了不久,就見一個院子的門開了,走出了一個女人,見是女人楊銳倒不好上去問。又等了半個小時,另外一個院子門開了,出來一箇中年男人,楊銳連忙上去打招呼:“你好,請問一下,這邊有房子租沒有?”
那個男人吃了一驚,不過見是個二鬼子,也倒停了下來。他倒是沒有聽見剛纔楊銳說什麼,只覺得這個二鬼子看上去只是高大些,倒不是個壞人,他問道:“濃做啥,找啥寧啊?”
見到男人會搭話,楊銳放心下來,慢慢的說:“我是借房子的,請問你知道這邊哪裡有房子借?”
“哦,借房子啊…哦…濃等等嗷。”中年男人說完又推門進去了,一會就聽見他高聲的喊道:“黃太太,外廂有寧要借房子?”一會他又出來了:“濃進去看房子好了,黃太太人蠻好。”楊銳於是跨步進了院子,中年男人卻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