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是早已預料的結果,但京城的諸多報社記者還是擠進了人滿爲患的國會大廳,用照片記錄了這一歷史性時刻。當選的當日,楊銳除了發表施政綱要,還宣讀了總理府十二個部的部長司長的任命書,這其實就是原來臨時政府時期的那套人馬,唯一不同的就是礦業司人選暫時被擱置,就目前情況來看,還沒有合適的人選出任此職。
從佔領北京到現在是九個月,從杭州舉義到現在是五年,從開始革命到現在是十年,想着一路走來如此艱難,楊銳在掌聲中有些激動,只等離開國會回到鄭親王府的時候,他心緒還是不寧,而在下午召開的政府工作會議上,他也沒有多少心思說正事,可以說這一天都是渾渾噩噩過來的。無所適從間,他只好去找鍾觀光。
“怎麼,明日就要走?”看着屋子裡已經收拾好行李的鐘觀光,楊銳忽然想起來他和王季同這幾日就要離開的。
“是啊!不是早說過了嗎?革命耽誤十年,我和小徐都要去留學的。”鍾觀光看着楊銳迷糊的樣子有些奇怪,也不明白他今日怎麼跑到這裡來了,按說他是要處理政務的。“竟成,你來此這不是要給我送行的吧?我和小徐可是明天的走。”
“啊!我只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該幹什麼好。”楊銳有些惆悵的坐下來,“以前啊,老想着今天快點到。好抓緊時間把落下的事情早些幹完,可今天,卻覺得有些百無適從。不知道事情如何做起。”
聽楊銳如此說,鍾觀光只是大笑。“你啊,我看你就像是一個餓極了的人,看到一桌子好菜不知道怎麼下筷子。國家百廢待興,就等着你楊大總理去治理呢。”他說罷拿出一份報紙,“看,蘇北又鬧春旱了,幾十萬饑民無處安生……”
“這報紙瞎說。”楊銳打斷道,“那邊治淮工程馬上就要開工了。饑民以工代賑,正要修水利呢。”
“那看這個,爪窪泗水華僑昨日慶祝我大中華開國,荷屬當局派軍警武力干涉,打死華僑三人,傷十餘人,百餘人被捕……”鍾觀光又是念了一條。
“哎!那是南洋,我們除了口頭抗議之外別無他法!海軍抓了不少人,正亂着呢。”說到這楊銳卻有些失落,他羨慕的看着鍾觀光。“憲鬯啊,看到這些煩心的事情我又覺得你和小徐這日子過的最快活,無憂無慮的。什麼時候我才能像你們這般啊?”
“你就算了吧!”鍾觀光大搖其頭,“我和小徐在外邊看到什麼氣憤的不得了的新聞,但想到有你在國內心中就大定了,要不然定是會激憤不已的。竟成,就能者多勞吧。”
他這邊說能者多勞,院子裡就響起了章太炎的聲音,“竟成,你開府第一天就不務正業,丟下我們幾十個人不管。怎麼能躲到憲鬯這裡來了?”
他人未至,聲先到。與他同來的還有謝纘泰、虞輝祖、盛宣懷諸人,楊銳在剛纔草草的結束政府工作會議之後。就出了鄭親王府一溜煙的跑了,弄得他們要找人都沒找着。幸好李子龍被楊銳留在王府,他們也就跟着找來了。
幾人和鍾觀光見面,很是客氣一番之後章太炎最先說事,“那幫子酸儒要翻天了,說是明日就要到國會請願尊孔重儒,你說怎麼辦纔好吧。”
他這邊說完謝纘泰趕緊插言道:“美國代理公使來電道賀,他希望能在最快時間內和你會面。還有公使團這邊,也希望能儘快和你會面商議各國承認問題……”
“馬上就要幣改了,我和張行健心裡都沒點底,你還是給說說這策略該如何是好。”虞輝祖道,“還有四國銀行團借款之事該如何,他們現在是禁止我們單獨進行幣改,說是之前早有協議,幣改必須先由四國銀行團同意才能開始。”
“對啊。湖廣鐵路借款他們也是不認同由我國派出總工程師,必須接受各國派人任總工程師一職。”走在最末的盛宣懷也道,之前的合同是他簽訂的,本也算是爲中國爭取了不少權益,可大清的情況和大中華不同,那時候大清是滿目瘡痍,不得不籤,現在大中華是鐵桶江山,根本就沒有什麼內憂外患。
本想歇一歇的楊銳沒走半個小時就把抓丁,鍾觀光見如此只是大笑,“竟成,你還是回去吧。總理府沒你開不了鍋啊。”
楊銳見這些傢伙已經追上門,只得在簡短吩咐之後又趕回了王府。如今對於正式政府而言,有五件事情最爲棘手,一是各國對大中華承認問題,除了美、俄之外,其他諸國都要看四國銀行團借款如何處置,處置的好,那各國爲了借款自然會承認新政府;
二便是四國銀行團借款,兩個合同,一是幣制及實業借款合同,去年三月簽訂的,借款一千萬英鎊,五釐息,九五折交付,期限四十五年,此借款的擔保是菸酒稅和東三省稅入和部分鹽稅,同時因爲銀行團要監督用款,幣改和實業諸事都要報告銀行團才能施行,銀行團是不希望中國廢兩改元的,所以他們一直把各國承認中國當作一個籌碼,以期能延緩或主導中國幣改,以獲得某種程度的金融特權。可這也是新政府和銀行團之間最大的矛盾之一,楊銳不想按照洋人的意思幣改,哪怕他們是正確的,也不希望他們從中插手,因爲一旦如此,打亂幣改的節奏,那幣改的代價就要增倍。
另外一個合同就是湖廣鐵路借款合同,借款六百萬英鎊。此借款條件和前一個合同相同,但以滿清鐵路借款的慣例,總工程師必須要由銀行團推出的人選擔任。並且很多建路物資,比如鋼軌等。大多要從國外購買,哪怕中國出產的鋼軌比進口便宜。爲了增加鋼鐵產量,楊銳一直想着怎麼在鐵路上多用鋼,造船是重點,鐵路也是重點,現在借款修鐵路居然不能用自己的鋼鐵,那他就不願意了。在其看來,四國銀行團可以監督借款的使用。但不能左右鐵路公司用款,可以督促工程的進度,但不能決定工程的具體內容。雖然在合同上對此有相關的保證條款,但在實際施工當中卻因爲款項由銀行團控制,這些條款完全無法確保。
三是減租案,這是土改核心。雖然國會在近日將會通過這個條款,但各地的士紳卻完全持反對態度,在其看來,既然國會在憲法裡確定保護私有財產,那麼朝廷就不應當督促減租。這些人的理由說出來只讓人又笑又氣。他們依然認爲皇權不下鄉是朝廷應該遵守的潛規則,完全不知道新的政府已經完全拋棄了他們,以組建農會的方式控制廣大農村的基層。
第四是幣改案。國內的錢莊、票號都被打壓整頓了一遍,現在只剩下一些殘存的錢莊勢力和洋人銀行勾結,妄圖以緩辦爲名以阻止幣改推進,經過橡膠股票風潮和票號清理,本土的金融勢力已經式微,但銀行團卻拿着之前和滿清的合同咄咄逼人。
最後一個則是食鹽專賣案,爲了收取鹽稅,全國的食鹽都由國家專賣,不再有什麼鹽引之類。如此的跨步也讓那些官鹽販子和私鹽販子很是不滿,這不是要斷財路的問題。而是要斷生機的問題。
楊銳回到鄭慶王府的時候,四國銀行團代表就已經在等着了。匯豐銀行的代表熙利爾、德華銀行的代表柯達士、東方匯理銀行的代表賈思納、美國銀行團的代表司戴德——美國人本來沒有必要來的,但美國還未宣佈退出銀行團,也不得不跟來。除了四國銀行團的代表,另外還有中英公司的代表濮蘭德,這個之前泰晤士報的記者,現在已經從商了;
再有則是橫濱金正銀行的代表小田切萬壽之助,四團銀行團借出東三省實業的貸款,爲了安撫日本,滿清去年在與四國銀行團簽約之前就先向日本借款一千萬日元,五釐息,九七折交付,二十五年期限。和四國銀行團等着新政府開張好重訂合同一樣,日本人也是想重訂合同,並且看到俄國人拿到了蒙古鐵路,他們也想拿到些什麼。
會客廳裡面都是給自己送錢的銀行家,若是放在後世或者前幾年楊銳要笑掉牙了,可想想現在國際借款利率是四釐,日本都在不斷借入四釐新債,這些人給自己卻是五釐,再加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條件,楊銳一點也笑不出來。
穩穩當當的在屋子裡坐正,楊銳開始接見諸國銀行團代表,他們起身向楊銳鞠躬道賀之後,言辭就鋒銳起來,“總理閣下,聽聞貴國將在下個月施行貨幣改革?須知,按照之前的協約,任何幣改的方案都應先將幣制章程報於四國銀行團……”
“熙利爾先生,我國並沒有制定什麼幣改方案,銀本位挺好,我們沒有必要改。現在政府做的只是統一銀元規格,這只是爲了便於戶部結算,若不是爲了戶部結算,這銀元規格我看也不必統一,以前那個樣子就挺好。”楊銳看着這個洋人唧唧歪歪,壓抑着不滿開始裝傻。
“總理閣下,可各地的政府、稅務局、厘金局、銀行,都已經只接受新幣,對於其他銀元雖然也會接收,但其折扣太高。這已經是幣制改革了。”熙利爾猶自堅持道。
“熙利爾先生,政府並沒有規定大家一定要用什麼貨幣,他們可以用任何錢幣支付他們需要支付的東西,但是政府也有政府的規定,如果有人不滿意,那他可以想其他的辦法。”楊銳道,他不想和四國銀行團多討論幣制的事情,轉口說道:“各位先生,新政府樂意於向各位借款,因爲我們需要錢,大量的錢。我們是不是應該多談談借款的事情。”
“借款已經簽訂了,總理閣下。現在需要的是執行協約。”熙利爾再次搶在其他人前頭說話,“我希望閣下能重視幣制改革一事,拋開銀行團施行幣改已經違法了之前的協約。”
“熙利爾先生。那我們就談幣制改革一事好了。”楊銳說道,“即使之前的幣制改革協議有效。也要政府提出幣制章程才能施行。您希望什麼時候收到這個幣制章程,一年之後,十年之後,一百年之後?政府現在只是統一銀元規格而已,並沒有什麼進行幣改。等統一銀元規格之後,下一步就是討論幣改之事。如果需要借款,我一定會借款。”
“總理閣下,銀行團認爲統一銀元規格也屬於幣改範疇。現在您的政府在不通知我們的情況下就開始施行,這是違法協議。”東方匯理銀行的代表賈思納跳出來幫腔,他這邊說完德華的代表柯達士也道:“閣下,我們一致認爲中華政府違反了之前的幣制借款協議,希望政府能馬上將幣制章程以及幣制用款單提交給銀行團覈定。”
洋人一個接一個站起,最後美國人司戴德雖然沒有表態,但他也是站起的。楊銳見這些銀行家咄咄逼人,惱怒之間忽然笑了起來,他在諸人的詫異間笑完,然後道:“先生們。如果你們一再認定統一銀元規格就是幣改,那就這麼認爲吧。但你們不要忘記了,之前的協議是和滿清政府簽訂的。並且並沒有執行,在我的士兵佔領北京之前,你們沒有支付一分錢給滿清政府。
對了,我都忘記了,政府所沒收的滿清政府存款還在你們的銀行裡,我很想知道你們什麼時候才解除凍結,讓我們把那些錢取出來?”
“閣下,你不承認清政府和我們簽訂的協約?”熙利爾看着面前這個掩飾不住倔傲的男人,很是一陣不舒服。和以往順從的滿清官員不同,這個男人對自己沒有半點恭敬。
“前清跟各國的大部分協議我們是承認的。不承認的我們將和各國政府協商解決。”楊銳道,“至於商業上的合同。比如現在說的借款,因爲國家需要錢,所以我們希望可以繼續借款,但是之前的借款條件、所借款項的用途,都將會做些調整。比如,現在借款只有一億兩千八百萬兩,這些錢太少了,我希望借款能定在三億兩左右。這些錢除了修鐵路以外,另外的用途就是購買各國的商品,主要是機械。
只要你們願意以合適的價格賣出商品,那麼我們就按照購買商品規模借款。如果英國的商品有競爭力,我們認爲應該買入一億兩的商品,那麼我們就問英國借貸一億兩;同樣,如果我們需要德國的商品,那麼我們就像德國借款購買。政府現在正在整頓稅收,財政在好轉,償債能力已經是滿清政府的一倍,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些錢不會被貪污,全部都將用在實際的地方,我們將有足夠的收益來償還貸款。
先生們,現在全世界的經濟都不景氣,各國的資本都有大量的剩餘,把這些資本拿到中國來,可如果只是被政府揮霍,並不能拉動經濟,這對大家都沒有好處,借款的結果就是我們的債越來越多,你們越來擔心壞賬,但如果是購買各國的商品,這不但能給資本找到去路,還能給商品找到去路,何樂而不爲呢?”
楊銳對着銀行家們長長的忽悠了一段,四個人聽完卻沒有中計,熙利爾反問道:“閣下,我想請問如果之前的協議您都不遵循,那麼我們確信新政府會遵循新的協議?”
“熙利爾先生,協議的簽訂是爲了保證雙方的利益,沒有人會執行一份對自己毫無利益的協議。”楊銳反問道。等看着諸人都不再反對的時候,再道:“先生們,我還是重設我的觀點,即幣制借款先放一放,現在要談的是鐵路借款和實業借款。哦,還有一個不幸的消息,那就是武昌到重慶的鐵路因爲地質的原因無法修通,所以這條鐵路只能擱置。”
“什麼?”聽聞少了一條鐵路,幾個代表都是一驚,湖廣鐵路借款去年就開始賣出債券了,只是錢還沒有匯給中國。“請問是什麼地質的原因?”
“是溶洞,從宜昌到重慶間有大量的溶洞,路基無法穩固。這真是一個不幸的消息。”楊銳說着鐵路公司探查的信息,“我們認爲這條鐵路如果要修建,那要在在五十年之後。”
“那政府應該對此作出補償。”法國人賈思納裡面喊道。
“現在政府並沒有規劃多餘的鐵路來作爲補償。我只能保證總的借款數額會高於之前的數目。”楊銳忽然對眼前這些人有些膩了,他又應付了一陣,然後讓人把他們送了出去,後面具體的談判交由戶部負責。
銀行團的人走後,只等抽了根菸之後,他纔會見中英公司的濮蘭德,看着這個先是海關職員、再是公共租界總辦,現在又變成中英鐵路公司代表的人,他笑着道,“濮蘭德先生的人生真是讓人羨慕,可以做不同的工作,換不同的環境。”
濮蘭德在公共租界總辦的職位正因爲鄒容一案才弄沒的,現在楊銳的感嘆讓他心中很不舒服,但想到此來是爲了那一條鐵路,他很是木然的道:“總理先生,我來是爲了浙贛鐵路延遲一事,公使先生通知我說,中華政府希望將浙江衢州到湖南湘潭鐵路的借款交由英國公司辦理。”
“是有這回事。”楊銳道:“但借款的前提是承認新政府,並且對新政府和其他各國的借款以及商務活動不加干涉。”
“不干涉?”濮蘭德問道,“您是說德國嗎?”
“包含德國。這一次德國人什麼都沒有得到,所以,我們將和他們進行一些商業上的合作,比如,合資在青島成立一個造船廠,引進德國的軍工設備以更新國內的老舊設備,再就是……訂購一些魚雷艇鞏固海防什麼的。我不想因爲一個朋友失去另外一個朋友。”楊銳道。
“就這些?”濮蘭德畢竟是個記者,他並不認爲這是楊銳的真實想法,肯定還有一些別的什麼東西。
“當然,政府對於國內的改革我希望英國能出面支持,比如海關接受新銀元,畢竟這對大家都是好事。”楊銳道。“稅收增多,那麼鐵路、工廠就會增多,這些都有助於經濟增長。”
“您是說廢兩改元嗎?”濮蘭德的問道。“這是一件大好事,這在貿易商可以減少很多麻煩。如果厘金能拆撤的話,那就更好了。”
“濮蘭德先生,厘金的事情要十年之後才能解決。”楊銳不怕提前透露時間表,在他看來,關稅和厘金是一體的,拆撤厘金的前提就是關稅自主。“中國問題有很多,但如果要解決,只能是一步一步來,很多時候想快也快不了。”
楊銳一副開明的模樣,只讓濮蘭德對其有了不少的好感,不過在十幾年之後他寫回憶錄的時候——濮蘭德擅長寫中國大人物的自傳,而且自傳爲了迎合讀着的口味,寫的很歪曲,他本來是想給楊銳寫傳的,可他感覺自己一定死在此人前面,只好寫回憶錄了——他卻對楊銳大加批駁,認爲他其實就是一個善於表演的騙子。
“那麼,總理閣下,我們之間並沒有太多的問題,或許只要朱爾典爵士同意,我們之間就可以籤合同了。”濮蘭德說道。
“正是這樣的!”楊銳道。“我的承諾半年之內有效。”他最後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