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淨卻滿是藥味的臥房裡,岑熾的精神出奇的好,在聽完楊銳的轉述後,他居然哈哈的笑了起來,灰白的臉終於有了些紅潤。“章枚叔真是天才!這樣的辦法他居然……咳咳,也能想出來!!”岑熾興奮的道。
“輒任先生爲何如此說?這難道不是他瘋病發作的誑語?”楊銳完全不認同的章太炎的要求,但能得到章太炎的支持卻是一件不錯的事情,而且他已經接替杜亞泉成了七人之一,所以他要來問問岑熾,看看他章太炎究竟想幹什麼。
“竟成,你說這個國家能真正的將國務交給百姓決斷嗎?”岑熾忍着咳嗽說道。
“完全不能!”楊銳當即答道。“百姓奴性太重,根本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
“那你說日本能真正的將國務交給百姓決斷嗎?”岑熾再問。他知道楊銳討厭日本,又道,“說滬上也行,滬上人自己能管好自己的事情嗎?”
岑熾迴避日本,可楊銳卻不想回避,依照自己的理性而非情感,他坦然道。“日本能,滬上也能。所以現在滬上我同意他們自治。”
“那竟成想過沒有。爲何滬上可以自治?爲何日本不同於我國?”岑熾再道。
“滬上自治起源於工部局,她現在的市政府議會只是原來工部局的擴大,我並沒有去做什麼干涉。一些人宣揚這是洋人奴役國人。禮部對此類言語也是壓制。滬上能自治的根本原因,還在於之前工部局那一套體系。”楊銳思考道。“至於日本……她……”想到明治之前的日本,楊銳終於有些明白岑熾爲何讚歎了。
“你曾經說過,日本是華夏的餘漾;章枚叔革命時也曾斷定,日本是失之華夏,存之四夷的實證。當時滿人自居京師,自封華夏,可章枚叔反戈一擊,一篇客帝論。便把滿人說成了蠻夷,革命黨和日本反成爲華夏正統……”
岑熾話說的太快,不得不喘了一會,而他說到的那些往事,在楊銳看來幾乎是常識,可在當時的國人看來,革命黨、日本黑龍會就是亂黨、就是蠻夷。確實是章太炎使他們扭轉了這個認知,知道上邊的皇帝是通古斯族、是客帝,自己則是漢奴;而蘇報案則使得這種思想得到進一步傳播,內陸的革命黨、革命組織便是從這時蜂擁出現的。
“……你說過。西方即將沒落,而我們卻屍骨早寒。可日本你又說他年輕,爲何如此?總而言之。不外是日本爲華夏的少年,而我們是華夏的暮年;再細究其原委,不外是明治是日本的秦漢罷了。你前年讓人去史書中找尋華夏兵士的變化,禮部因此寫了一篇華夏的文化和華夏的兵,上面的結論是:先秦之前,是列國欺凌蠻夷,先秦之後,卻是蠻夷欺凌華夏。
這與爲何日本能自治是一個道理的。日本之所以年輕,是因爲其剛剛結束封建。貴族武士的陽剛之氣還在;而我國,秦漢之後陽氣便漸衰。隋唐的雄渾得益於鮮卑武士的餘韻,至宋朝。則完全轉爲陰柔,最後到前清……,看看自裁的光緒帝便知道了,根根本本就是個女人。
竟成以黨爲國、以黨治國,開前世所未有、堪稱一絕。不過這隻能僅僅穩住華夏現有之版圖,一旦復興會去除,那這個大中華國必會四分五裂。如今的世界,除了波斯、東亞四國,已經沒有君主國了。”
說到此岑熾忽然改口問道:“竟成你說當初中日、中俄那兩仗打勝有多少是僥倖?”
“對俄國幾乎全出於僥倖。”楊銳點頭答道。“對日本勝算要大很多,只是贏得這麼幹淨沒有僥倖是不可能的,再打去美國人就要干涉了。”
“屍骨已寒的華夏,要想重建生機,之前以爲只能等待下一個輪迴,可章枚叔卻另闢蹊徑,以退爲進、由老返童、再行封建,真是讓人想不到啊!”岑熾興奮道。“這不但切合復興會關於國粹的宣傳,也切合天下士子文人數千年的念想……”
“這樣做國家就不會四分五裂嗎?”楊銳對他的興奮有些不解。章太炎的要求很簡單,那就是再行封建,可這卻是楊銳下意識的反對的。
“只要實施的好,一定不會四分五裂。”岑熾道,“且章枚叔本就不在乎這個國家這個政府,他在乎的是國粹和文明當如何保存!若能再行封建,那麼無法自治的順民便可在封主武士的約束下漸漸轉化,而不似現在這般恭順服從。封建是自治的鋪墊,自治又是共和的鋪墊,當然他章枚叔要的只是國粹,而非共和,但奴隸之民確是無法通曉先秦諸子的……”
岑熾一下子就點出了章太炎的目的,而後便開始接連不斷的讚揚,楊銳苦惱道:“輒任先生,這樣做不需多久中央政府便會成爲一個擺設,各省,也不是各省,封建下的各國只會自行其是、各自爲政,說不定今天楚國和魏國會在南陽開槍,明日齊國和燕國就會在渤海放炮。我就不去留戀中央政府的權力了,我就說到時候美國人打過來怎辦?”
前年楊銳參加完巴黎和會經北庭總督區回國,因爲信任楊增新、也有忌憚穆斯林教會的力量,楊銳最終批准了楊增新在北庭改流歸土的報告。關內的鬍子、響馬、土匪、囚犯,還有少數復興軍官兵,這些人按照既定的規則開始了偉大的搶地盤運動。他們佔地佔到一定程度便由總督府冊封爲土司,土司世代繼承、永轄地方。雖幾乎不要繳納賦稅,可北庭總督府打仗或訓練時,這些土司就要按土地人口、財富多寡派出一定數量的土兵。
這種管理模式下。整個北庭變成一片弱肉強食之地,強者生存、弱者淘汰。土司本人雖是地主,可光他一個人能打是不行的,他的弟兄、他的手下,都會分配到一定的土地或集鎮。若去除‘佔山爲王’、‘土匪惡霸’這一層‘不正確’的東西,北庭發生的一切其實就是一場封建,在楊增新的誘導下,封建迅速轉化爲自治。
這種強者爲尊的土司集團遠比關內農會更強勁有力,在與哈薩克原住民的爭奪中。即便沒有復興軍協助,土司們也常常處於優勢,一改之前移民需復興軍保護的現狀。
北庭是生機勃勃的,但北庭總督府和禮部嚴密封鎖這片土地上所發生的一切,可章太炎畢竟是大人,他不但細讀北庭所發生的一切,還親自去過北庭考察。是以想把北庭模式複製到關內十九省以及東北。你楊銳不是說華夏屍骨已寒嗎,那我便告老還童,沿着走來的路倒着走回去,一直走到先秦以前的商周時代。而且這種走法完全符合復興會的意識形態——復興會本就推崇先秦。鄙視秦後;也符合皇權之下整個國家的意識形態,分封本是皇家的慣例,更是文人士子的最愛。
但這與楊銳推行的國家戰略卻是不對付的。以楊銳的認知。他認爲一旦分封,中央便缺少權威,很多研究項目、不少經濟規劃都會受此影響;這僅僅是短期,長期看國家則有可能陷入分裂,當然,也有很大可能轉化爲蘇聯那樣的聯邦。
“竟成謬矣!前清從洪楊之亂開始,用了四、五十年才因庚子之變有了東南互保,僅僅是東南互保,像西北、西南這些地方。怕沒有百年是無法自立的。若是沒猜錯,章枚叔之分封。可不同於周天子之分封,這無非是各省自治的另一種表述罷了……”岑熾道。
“不對。這絕不是各省自治。”楊銳糾正道,“也許是自治,但絕不是以省爲範圍的自治,枚叔是參照戰國來說的,他說要務必要以‘山川河流爲界’,明顯就是要回到戰國時各國的疆域。他這般分,應當是爲了避免戰亂,想想,若是不以淮河爲界,南北打起來怎麼辦?”
“這他都想好了?”岑熾聲音再次高了起來,“看來章枚叔可真是處心積慮呀。山川河流爲界,確實好過各省現有邊界。竟成,你不會認爲這就是分裂國家吧?”
“剛聽到的時候以爲是,所以我嚴詞拒絕了。”楊銳煩躁的很想抽菸,可想到岑熾重病在身,伸進衣兜裡的手又抽了出來。“現在聽輒任先生一說,知道這分封其實只是套着國粹皮子的地方自治,如此心中又好受了一些。”
“皇權之下,順民太多。這些人你給權利不是,不給權利又不是。土改暫時穩住了他們,但僅僅是這樣還不夠的。竟成你這些年來,處事全然不是以自身利益爲考慮,也不以復興會利益爲考慮,更不是以現在這個政府的利益爲考慮。
你所考慮的,更多的在於民族、在於文明。如此看,你和章枚叔之間是沒有分歧的。他是爲了華夏之將來,你更是爲了華夏之將來。真要說有什麼不同,那便是他在乎的是內政,你在乎的是外政。即便有矛盾,也僅僅是這兩者的矛盾罷了。”岑熾道。
岑熾如此一說,楊銳感覺似乎真是這麼回事,他憂心北庭是隻是華夏的一支,而章太炎憂心關內,則是華夏的根本,既然北庭可以改流歸土,那關內爲何不能如此。只是……
“輒任先生,這種套着分封外皮的省區自治勢必會削弱中央的權威,真要遭遇外敵入侵,或是發起對外戰爭,這都是極爲不利的。”楊銳道。
“竟成是擔心俄國,還是擔心美國?”岑熾問道。他問完又接着說了下去,“俄國所憂慮那便是北庭;美國所優的則是臺灣。前者,北庭石油之重要天下皆知,西域波斯鐵路之重要天下亦知。去年這兩家公司股票上市時。國人的搶到什麼程度竟成不會忘記了吧?北庭如何重要只要會看報紙的全都知道,那裡不光是我國的煤油桶,更是通向歐洲之要道。以京漢鐵路爲中軸,西面半個中國的貨物出口都要仰仗這條鐵路。
此地一旦有難。誰敢不救?四川、陝甘、山西、湖北、蒙古、這些地方的代表都會鼓譟要求出兵收復。當然,順民不會有此想法的,對他們而言,用哪裡產的煤油,賣出去的土產怎麼下海根本就不會在意。若中樞不下令,他們纔不會去北庭和俄國人打戰呢。”
看來岑熾對章太炎的建議極爲贊同,在這裡也還是幫他說好話。他插言後再道:“北庭世人知道無比重要,那臺灣就更不必說了。東南沿海諸省誰不知道臺灣乃定海神針,臺灣定則東南定,若是美國侵佔臺灣、堵塞貿易,那全國必將鼎沸,出兵開戰時一定的。那年燒正陽門城樓的時候,國家已經鼎沸了。應戰不是問題,竟成還要發兵去打哪國嗎?”
“不必發兵,守成即可。”楊銳說道。說道這裡他還是忘記不了南洋,又道:“但以合適的手段讓南洋殖民地獨立是必須的。如果美國真的進犯,而英法也介入。我們若真的打贏,便可順帶解決;如果美國不進犯,英法不介入。那就另當別論了。可橫豎這些地方二十年後要逐漸獨立的。”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岑熾聽聞楊銳說美國不進犯,頓時搖頭,待楊銳說完他纔來了這麼一句。“日本便是亞洲的英國,而我們則是佔領整個歐洲的法國。你真要是憂心外戰,那便應該把法國佔領的歐洲通過章枚叔說的那種分封轉變成德國。我們基礎雖然不如歐洲,可數億人口絕大部分是漢人,只要能真正的組織起來,無力不可小覷。”
“呵呵……”站了半天的楊銳忽然坐下了,問題說透他心裡也輕鬆的很。他聽岑熾說真正的組織,不由笑問:“輒任先生的意思是說。現在農會不是組織?”
“當然不是組織。”岑熾很肯定的搖頭,他道。“確切的說,這只是機構,只是中央政府,只是復興會建立在各地的分支機構。也因爲是機構,所以底下的人可以假借皇帝的權威、假借中央的權威在下面作威作福。竟成,你可真能忍啊,就爲二十年後將農會一掃而空?”
“是。”楊銳點頭,他曾在中國女報看到有人撰文說農民不可輕易發動,因爲一旦發動以後將難以收場,這在他看來根本就不是問題。“雖然我沒有故意要農會幹部如此,可他們的舉止我還是默認的,等這些人*到失去一切民心時,清除農會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那復興會怎麼辦?到時候稽疑院的代表席位可就……”岑熾笑問道。
“十年後算六億人口吧。以納稅論,即便將個人所得稅起徵點拉低,取消農稅後真正有投票權的納稅人也不會超過一千萬,且這些人多是地主、高級工人、商販等等,在此之前只要國家銀行掌握在復興會手裡,何懼復興會不能佔大多數席位?”楊銳笑道:“英國銀行家羅斯柴爾德曾說過,只要我能控制一個國家的貨幣發行權,我不在乎誰制定法律。銀行控制着這些繳納個人所得稅之人,自然也就控制着選票。這可比國民黨那些人光喊着振興實業給力多了。”
見着楊銳侃侃而談,岑熾不斷的點頭:“看來竟成是真的想通了。要知人生來便是不同的,若是沒有好的機緣,那終究……”
岑熾當年給岑春煊做幕僚時,雖然出策讓岑春煊殺官以悅民,可終究心中還是認爲人有高低貴賤之分,他這種思路與章太炎的分封完全切合,可楊銳依然不喜歡這種說法,只道:“不是人生來不同,而是在外界壓力下,我們不得不犧牲一部分人以換取全體之未來。大英帝國正在衰弱,這三十年正是秦失其鹿之時,失去了便永遠失去和歐美平起平坐的機會。”
楊銳說到這裡本想讓岑熾幫忙籌劃章太炎的分封自治應該怎麼着手,內政外政如何協調纔不會相相互矛盾,可想到岑熾還在病中,這個請求便忍下了。一個病人去思考如此宏大的計劃,殫心竭力下對病情會很不利。他頓時站起道:“輒任先生,今日就到這裡吧,我改日再來看您,您好好休息!”
岑熾見楊銳告辭,他凝神片刻道:“竟成,還有一事我不得不說,就是國安局老是在秋瑾手上終是不妥的。蔡孑民既然以國安局會監視諸人爲由要你交出以作公正,可也未必要全部交出去啊,爲何不能你與秋瑾兩人一起主持國安局,或者乾脆她爲監督,你爲主持呢?”
“這事情……”楊銳苦笑,“因爲大家都怕我!怕我把這國變成自己的私產、怕我在總理的位置上一直不下去、怕我……。呵呵,現在弄出來個副總理,我才感覺壓力倍減,這事情輒任先生不要掛懷了,若能與枚叔聯合,這事情終究會有轉機的。”
‘怕我’二字一出岑熾便笑了。其實作爲楊銳的同僚確實壓力巨大,一個像神一樣的領導者,從來不犯錯,每一件事情都做的完美無缺,這種恐懼是那些想參與領導之人難以承受的;而且他下一步會做什麼還難以預料,萬一他用料事如神的判斷力給大家設一個圈套,那誰都逃不過去。
蔡元培正是以爲由於楊銳掌管情報部門才這麼料事如神,所以開始他想拿下情報局,但沒得手,最後只得以各位常委自身安全爲由將安全局撬走。可他也知道安全局撬下來後也落不到他手上,所以將其給了秋瑾——這個大家都可以信任的女人手上。
“輒任先生好好養病吧。今冬瑞雪,明年必是豐年啊。”楊銳笑着道,而後就離開了。不過他一出仙樓臉色又陰沉起來。章太炎分封之策如果只是地方自治前期鋪墊的話,他是認可的,只要這不妨礙他的對外大計,可他所說的留美學生一事,卻是極爲要緊的事情。
雖然還沒有拿到吏部的具體數字,可光憑他的印象,留美學生最少超過五千人,很可能接近一萬,若是這些學生全被美國人滲透了,那等於從第一屆復興會全國代表開始的留學生培養計劃完全失敗,唯有那一萬多留德學生能讓楊銳暫時心安。
從府邸入紫禁城,楊銳沒直接去找章太炎,而是坐在文淵閣內等着情報局的張實,前幾日曾命令他徹查留美學生的情況,今日便是提交簡報的時間。拒絕一切公務和會客,等候張實的楊銳死死盯着座鐘轉了好幾圈,當一盞茶送上來時,他忽然發現李子龍不知道去哪了。端茶上來的是一個女子,女子他認識,不但這世認識,後世也認識,這人是陸小曼。
“大人,李秘書昨天吃壞了肚子……”陸小曼輕輕的道,她剛回來上班沒兩日,臉色慘白的很。見楊銳看到自己奇怪,她不由解釋道。
“哦……”見是她,楊銳頓時忘記了李子龍,他此時正好奇的看着眼前這女子,這就是所謂的民國四大美女之一?他腦子裡想着這個問題。因爲他只看女子的眉眼鼻脣,根本沒察覺陸小曼的臉越來越紅。
“大人……”陸小曼身子像是被楊銳的目光拉住了,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退下去,也不想退下去。
“爲何要自殺啊。”欣賞完民國四大美女之一的楊銳淡淡的道。以前只看身姿側影皮膚,覺得這女子極爲婀娜可人,今日再看卻只覺得一般。或許這個時代的人看她覺得很美,可把她放到百年後,她絕不會被大衆稱之爲美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