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的時候,當空的月亮終於漸沉了下去,不知爲何,今日月光不如昨日皎潔,困頓中的齊清源推開窗戶不自覺往天上看的時候,這才發現那是輪血月。他當即嚇了一跳,西洋新學告訴他血月是月食之症,可更多的傳說卻告訴他,血月是殺戮之兆、禍國之兆。
其實就他而言,殺人並未所願,軟禁先生等一干人等更非所願,他只是想自保而已,且到現在爲止,他都不覺得自己的事情有多大——無非是挪用了些許軍費以軍用的名義收購了大豆、皮貨等物,而後低於市價出口(歐戰時很多貨是緊俏物資,農貿公司、海關、稅務局都使勁在上面加價,價格無比高昂);或是買了一些暢銷洋貨,用軍列從朝鮮那邊運進來。這根本就是一樁生意,軍隊經商天經地義,自古皆如此,先生不允實在是想不通。不但不允,還殺了梓怡、逼死嘯山,更將此列爲重案,日查夜查……
想着自己怎麼一步步走到今天,齊清源就不甚唏噓,他這段時間居然不斷想起母親臨終前交給自己一份命書,那是自己出生不久找人算的。對於上面神叨叨的東西,他素來不信,什麼‘此命勞碌一生窮,每逢困難事重重,兇禍瀕臨陷苦境,終生大事謀不成’,可事到今日,他卻是越來越信……
“清源……”李叔同忽然從外面衝了進來,他聲音無比焦急,“淵士死了!”
“什麼!”齊清源也大驚,“不是把他的毒牙給拔了嗎?!!”
“毒牙是拔了,但他衣服釦子上還有一顆,剛纔衛兵不注意,給他…給他……”李叔同語帶哭聲。劉伯淵、他、齊清源、文永譽、費毓桂等人當年在南洋公學不但同屬一聯,更是同寢。雖然在南非時楊銳曾經狠狠的批評過這種小團體意識,甚至還打亂了宿舍。可大家從鄉下來到滬上,因爲入學同寢同聯所帶來的兄弟之情並不是後面所能改變的。三個聯當中。以錢伯琮那聯最爲完整,雷以鎮那聯次之,而後便是自己這一聯。做了半輩子兄弟,今日卻自相殘殺,這讓李叔同欲哭無淚。
“怪我將他逼的太狠了!”齊清源猛的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之前爲了幫助蔡元培謀奪國安局控制權,詢問局內機密時淵士居然變得不配合,他不得不拔了他毒牙。將其囚禁逼問,實在不想他會自殺……
“現在怎麼辦?”李叔同壓抑着心疼,急切的問了一句。“孑民先生還沒有來電嗎?”
“還沒有!”齊清源搖頭。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猜錯了蔡元培,按道理他是一心想共和的呀。
“將軍……,京師的電報!”門外是一聲熟悉的報告,電訊處長遞過來兩封電報。
“這是……”齊清源看兩封都來自京城,不由感覺不妙。
“一封是回給咱們的;另外一封是……”電訊處長聲音發硬,嚥了下口水才道:“是以復興會中央委員會和稽疑院的名義聯合發出的,發出可能不止一個小時了,是政府那邊的人送過來的。中央……中央不知爲何忽然宣佈我們爲叛亂集團……”
“放屁!”電訊處長的‘叛亂集團’纔出口,齊清源便罵了過去。他伸手抓過電報草草看過,而後臉色煞白的問道:“怎麼那麼晚才收到?你確定解碼無誤?!”
“沒有錯誤!後面這份是…是明碼……。這是發給政府、會支部還有農會的,不是發給我們的……”電訊處長惶恐無比,“將軍,我們,我們怎麼辦……”
“你……,滾出去!!”齊清源大怒不止,他沒想到京城那邊是這麼個結果,他被和藹可親的孑民先生給耍了!
“怎麼…咱們怎麼辦啊?這該如何是好啊……”在旁邊聽聞一切的李叔同肝膽皆裂,他本來不願鋌而走險。但當時齊清源分析的確有道理,只要京城孑民先生那邊配合。囚禁先生等人也是一個可行的辦法,不想京城那邊對自己只有利用!
李叔同這邊問。不想屋外電話忽然想了起來,叮鈴鈴的聲音即便是隔着門,在深夜也極爲嚇人。那邊的參謀接過電話,頓時是一陣桌椅移動的聲音,又是個噩耗:“報告將軍,那…那李將軍…,李烈祖跑了!”
“他怎麼跑的?看着他的人呢?!”齊清源大怒道,問的全是廢話。身子不覺搖晃了一下,定住後他才問道:“那公達他們幾個呢?”
他說的是文永譽的字,可這參謀怎可能知道,看見目瞪口呆的參謀,他揮了揮手道:“馬上聯絡其他人,讓衛兵給我看好了!”待那參謀去了,他才一屁股跌落在椅子上,嘆息道:“他孃的全完了!”
“京城那邊到底是什麼回覆我們的?”站在一邊的李叔同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了,腦袋以下全是涼颼颼的,腹腔早就空了,他只把京城的回電當作救命稻草,想着不管那邊是什麼條件,以當下的情景都應該先答應下來。
齊清源見他如此執迷不悟,無力的將那封回電舉了起來,他連忙抓過一看,更覺得腦袋也是空的,上面只有八個字——你殺你的,我殺我的。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李叔同緩了好一會才問道。“什麼‘你殺你的,我殺我的’?”
“孑民先生瘋了!”齊清源有氣無力道。“之前的線報就說京城全城都在殺人、在槍斃,我以爲是孑民先生爲控制京城的緣故。現在看來全然不是,他……他……”齊清源連說兩個‘他’,最後才艱難的道:“他和陰華是一樣的,都得了病,而且病入的更重,病入膏肓!”
“到底什麼意思?!”李叔同不懂張煥榕,更不懂此時病入膏肓的蔡元培,只拉着齊清源的衣袖逼問道。自從八點多與京城聯繫後,發生的一切都讓人莫名其妙。
“孑民先生是一心想共和的對嗎?”齊清源忽然問道。到底是執掌全軍的將帥。他此時已經恢復了一些心力。
“是啊,這不正是我們找孑民先生的理由嗎?我們助孑民先生……”李叔同不解的問。
“對,我們是這個打算。讓孑民先生掌權,然後赦免並重用我們。可孑民先生卻認爲。即便他做了總理、做了復興會會長、做了軍事委員會主席,也是不能實現共和的。他以爲只有殺光所有復興會會員、所有農會幹部,共和纔有希望!所以他才說,你殺你的,我殺我的。”齊清源冷測測的道,即便是他,也不得不佩服蔡元培實在是殺伐果斷。
“什麼?!這…這……,這怎麼可能?!”李叔同大驚。“會員和農會幹部分屬全國,有上百萬之衆,他怎麼能殺光,難道他要將這些人都叫到京城去一個個殺嘍……”
“自相殘殺即可!”齊清源冷冷的道,他舉起第二封明碼電報,“孑民先生在電報裡說各地會員和農會中潛藏諸多國粹黨,一旦京城事變這些人便立將發難響應,所以他鄭重通報了中央的組織決議,要求各地會員排除萬難、粉身碎骨地執行組織決議,命令各地必須馬上槍斃一批……”他明顯不想再說下去了。而是站起來道,“息霜,復興會完了!”
“這…這……”李叔同急急抓過電報讀了一遍。當他看到‘……國粹黨素狡,非嚴刑不可招,現中央決議:殺一人自清,殺十人授勳,殺百人封爵、殺千人封侯’時,那電報像毒蛇一般被他扔了出去。
“馬上,馬上把先生放出來!快!!”他雙手抓着齊清源的肩膀,搖晃道。
“又不是殺你,你激動什麼!且事情因爲我們而起。罪上加罪再加罪,你以爲放出先生。他就會饒了咱們?!即便不殺,那也是終生囚禁。我要是想過這樣的日子,早自首了。”齊清源用力將他的手掙開,而後肯定道:“讓他們殺吧,殺的越多越好,殺得越多那就越亂,越亂那就越沒人找我們。息霜,是該逃了。”他說罷抓起電話,接通後沉聲說道:“我是齊清源,對!機場馬上準備好客機,對!對!我馬上到。”
“那先生那些人怎麼辦?”李叔同呆呆的聽着齊清源下令,確實是要逃了。雖然這個時刻曾想過無數遍,可真到這時,他又很是茫然,天下之大,自己這些人真不知何處安身。
“把情報局局長張實斃了即可,世界雖大,可有他在,我們躲到哪裡都會被這小子找出來。至於先生,還有其他人……,”齊清源靜默着,他忽然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盯着後面那幢樓好一會兒,直到座鐘敲響三下,才緩緩的道:“畢竟曾師生一場,先生也沒有做錯什麼,還是留下吧。不過得讓人看緊,李烈祖那王八蛋真要打過來,那也是幾日之後的事情了。”
座鐘敲響的時候,楊銳迷迷糊糊中被值夜的葉雲彪叫醒:“司令,已經是三點了!”
“這麼快?”楊銳醒來後問道,他隱約記得自己剛剛睡下。他此時在地下室,九點鐘的時候,外面的士兵忽然將整個後樓包圍了。他們沒開槍,衛隊也沒有開槍,但謹慎起見,他和兒子被轉移到了地下室,到這裡是主要是擔心炮擊。真要他死的話,士兵衝進來反而費事榴彈炮三分鐘急速射便可要他的命。
“是。”葉雲彪根本就沒睡。雖是練武之人,可他也近四十了,是以眼裡有不少血絲。“只要再熬過三十分鐘,那麼……”
楊銳明白葉雲彪熬過三十分鐘的意思,再有三十分鐘天就要亮了,而根據他五年前簽署的瓦爾基里計劃——他也搞不明白自己爲何會給這個計劃安這樣一個名字,這本是後世電影刺殺希特勒裡的東西,不過,那是希特勒被刺後的應急計劃,而這則是自己的救命計劃。針對的就是大規模、有組織,特別是軍隊將領發起的叛亂——按照該計劃,再有三十多分鐘,全世界第一支空降突擊營將出現在通化上空。不過他們是不是能救出自己,真的只有玉皇大帝才知道了。
“不要抱太大希望,空降作戰不同其他。誰也不知道清源在通化部署了多少人,也沒人知道天氣……”楊銳雖然期盼着,可又不敢太期盼。
“外面天氣晴好!司令。”和不敢抱太大希望的楊銳不同。葉雲彪對楊銳從來就是深具信心,“我現在已經命人將小型發電機搬上了樓頂。二十分鐘後即打開指示燈,爲他們標定目標!信號彈也準備好了,只要他們來了,就不怕不知道我們在這。還有四周也警戒了,防止齊清源狗急跳牆……”
“不,你先讓他們聽,七八十架飛機在腦袋上飛着,肯定是有動靜的。”楊銳隨口回道。雖然從劉伯淵口中確認參與叛亂的只是小部分復興軍將領,可他還是希望吳錫芬那個傢伙能給力些,不然自己可真要死在這裡了。
如果說京城是國家的心臟、是復興軍的大腦,那麼,昔日北洋新軍重鎮保定便是國稅局的大腦。作爲平衡復興軍的關鍵性力量,稅警在總參謀部指揮體系中與復興軍完全平級;而且不爲總參謀長貝壽同所知的是:若發生叛亂,稅警可完全脫離總參謀部指揮系統而獨立運作,並按既定程序接管各集團軍指揮權;同時,各大城市國稅局全建在城中關鍵處,不但牆高溝深。工事重重,還內掘水井,自備乾糧。更備有武器彈藥、油料、小型發電機、大功率電臺……,總之,按照楊銳的話來說,如果復興軍是野戰軍,那稅警便是城戰軍。
一個國家,兩套軍事系統,雖然花錢,可不如此怎麼保命?當然錢是小事,人才是關鍵。既然親手帶出來的復興軍都會叛亂,那更不親的稅警如何才能不判?所以最終的結果便是稅警部隊主守、主營救。而將領全是復興軍系統外的人。
這一次,國稅局設於京中的備份系統發現總理衛隊沒有按時打更。更無法聯繫,瓦爾基里計劃便按程序啓動。下午三點,所有稅警開始陸續歸隊、局內戒嚴,專用無線電臺開啓,他們一旦接到保定總部命令,稅警將立即接管各個城市,擊殺一切阻擋之敵。
只是,接管城市的命令電文一直沒來。吳錫芬中將認爲在空降營傘降之前,所有部隊都只能待命。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爲他無法知道誰參與了叛亂,誰沒有參與叛亂。在空降營行動之前,任何一個城市被接管,都會讓叛亂分子產生警覺,並很可能鋌而走險,殺害總理;甚至於京中蔡元培發動清洗時,他依然坐在椅子上巋然不動。形勢越危急,總理的安危就越重要,只有救出總理才能阻止這一切,這是他心中不斷念着的話。
‘噹!噹!噹!’座鐘接連敲了三次。作戰室裡,吳錫芬中將低着的頭擡了起來,他看着參謀長、保定出身的張聯棻上校道:“現在機羣離通化不到一百公里了?”
“是,長官。上一次發報是到了新賓。”張聯棻、張國仁、餘鵬舉……,這些參謀都看過來,張聯棻答完又再次請求道:“長官,按照計劃傘降將於半個小時後開始,我們現在應該馬上發電制止京中發至各地的亂命。”
“不行!”吳錫芬還是搖頭,“如果機羣迷航怎麼辦?如果通化遍地霧氣怎麼辦?即便收不到他們行動的回電,那也要在等十五分鐘才能發佈命令。要知道這個國家完全是總理建立的,總理就是一切,只要能救出總理,國家即可恢復原樣。”
面對着眼下這羣保定生,出身南京陸軍學堂、卻因憤於俄人南侵退學從而加入復興會的吳錫芬更明白楊銳對於復興會、對於這個國家意味着什麼。楊銳如若不測,保住復興會會員又如何?到時候全國先內戰再外戰嗎?
“帶隊的那什麼……”不知道爲什麼,吳錫芬老是想不起帶隊少校的名字,更不明白此人爲何被總理親自任命爲空降突擊營營長。他這邊回憶不起,參謀長張聯棻上校卻是知道的,他趕忙提醒道,“是叫傅作義,長官。”
“對,傅作義。”吳錫芬點頭,“山西人,看上去很老成的一個人。”他再次肯定了一句,“最後面那道命令他有沒有收到?”
下午三時,空降突擊營接到動員令;八時,全營集結於保定軍用機場;九時,第一架軍機起飛,之後半個小時,除了未及時歸隊的三十四人,其餘五百三十四人乘六十五架軍用運輸機往通化而去。這個機羣除了運輸機,還有兩個中隊的戰鬥機,以及兩架大馬力小型短距離起降飛機——這是用於營救出總理、逃離叛軍包圍圈的救命飛機。
只是,要逃離通化容易,可已經飛了四小時的機羣,飛回保定完全不可能,是以計劃的最後內容是:救出總理,突擊營即可投降;運輸機降落於通化或其他各軍用機場;唯有攜帶副油箱的戰鬥機,以及那兩架特製的救命飛機能再飛六到七百公里。這個距離飛到哪裡都尷尬,以目前的情況,直接飛到平壤是最好的。從平壤加油後再飛回保定那事情就大定了。可吳錫芬就擔心會出意外,特別是擔心他們往京城方向或山東飛。要知當京城大亂時,機羣早就升空了,命令只能通過無線電傳遞。
“傅作義少校已經確認了命令。”張聯棻道,不過他沉吟了一下還是提醒道:“只是…,只是他現在在飛機上,命令只有與他同機的軍官知道,其他飛機上的士兵並不知道。”
即便在二戰,也有諸多飛機因電磁干擾無法在空中進行無線電聯絡,黑夜中運輸機更不可能打艙蓋做手勢,所以張聯棻擔心命令無法徹底傳遞。而一旦開始傘降,部隊建制將變得極爲混亂,那時候士兵們東一羣、西一羣,根本沒有時間去展開電臺,甚至,很可能他們沒有落地就將面臨戰鬥。
復興軍第1集團軍是復興會最早建立的部隊,更是精銳部隊,本次行動完全是虎口拔牙,成功於不成功就在傘降後三十分鐘到一個小時之間,如果一開始沒有打他們個措手不及,那缺少重武器的空降突擊營不再會有救出總理的希望。可以想象的是,戰場將一片混亂,即便整個突擊營磨的像刀一樣鋒利。
“難道沒有其他什麼補救措施嗎?”多次看過空降突擊營訓練報告的吳錫芬不甘心問道。
“沒有了,長官。部隊出發後,一切都只能靠指揮官臨時決斷。如果傅作義少校能將命令傳到營救飛機,那總理必會飛往平壤;如果不能,那麼我們只能見機行事……”張聯棻道。
“好吧!”吳錫芬小聲嘀咕了一句,他沉默良久後再看了一下懷錶:三點十七分。時間差不多了,他立即站了起來,他站起張聯棻等人也跟着站起,帶着些熬夜的沙啞,吳錫芬無比鄭重的道:“現在我宣佈:執行瓦爾基里計劃!
請記錄以下命令:發電至各集團軍司令部、各野戰軍司令部、各野戰師師部,要求部隊長官立即按程序覈對密電碼,拆封零號密檔,並執行上述命令;發電至各省、各府、各縣復興會會部,要求委員會立即按程序覈對密電碼,拆封癸號密檔,並執行上述命令;發電自各省、各府、各縣政府,要求行政長官立即按程序覈對密電碼,拆封子號密檔,並執行上述命令。以上電文請附加以上內容:此命令務必執行,違者以叛國罪嚴處!
另,發電至各省、各府、各縣、各鄉鎮國稅局、稅務所,要求各處稅警即刻按程序接管所在地政府、電報局、巡警局、無線電站、車站、碼頭、發電廠等一切列於計劃內的重要關鍵設施;並保護這些設施不被叛亂分子掌握。執行中如遇違抗,格殺勿論!好,馬上執行!”
“是,長官!”命令早就爛熟於心,可謹慎起見,諸參謀還是大聲重複命令後才急急衝出去發電,所有人都知道,這些命令早一刻發出去,那麼中央的屠殺亂命就早一刻終止。只是,亂命電文已發下去好幾個小時,各地先入爲主下,屠殺真的能避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