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佛作爲‘中國通’顯然明白很多美國人不明白的事情,但即使是他——義和團之前就在中國以煤礦工程師的身份任職,可新中華開國前他就回到了紐約,光從報紙上看這個新國家是不確切的,只有身臨其境才能真正發現這個國家出現了那些變化。
太平洋上的旅程除了每天晚上的宴會顯得極爲枯燥,與1915年差點死於肺炎、垂垂老矣的管理學家泰勒先生不同,哈佛心理學家梅奧博士常常與他聊起中國人,‘到底什麼是中國人,中國人有哪些特點’一直是兩人談論的焦點。
“博士,中國是一個非常大的國家,人口衆多,雖然他們使用同一種文字和一種特別的語言,但各地的俚語是完全不同的,特別是在南方,據說一個郡和另外一個郡的人民完全無法交談,除了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士紳。”訪問完日本,郵輪接下來的目的地就是天津,這並不是一段很長的旅程,“在這樣一大的國家,要說什麼樣的人是中國人,這點很難回答,但中國人的特點我可以描述一些。
比如,大部分中國農民都很貧窮,雖然他們非常勤勞。他們尊敬自己的祖先,用自己平時吃不上的豬和牛祭祀他們,期望祖先能保佑他們;他們面對官吏和當地的士紳非常順從,士紳們就像美國南方的教區牧師一樣,可以決定他們的地位和思想。不過這種順從只是他們的一面,當火山爆發的時候,他們又會變得極爲殘忍——對平時壓迫自己人士的殘忍,對那些在平時並不壓迫自己的人也很殘忍……”
“就像拳亂一樣?”梅奧博士能從胡佛的目光中看到恐懼,不由得追問了一句。
“當然!”面對的雖然只是一個心理學家,但他並不是政敵。甚至連政治人物也算不上,胡佛可以很放心的說出自己的真實感受。“中國人的野蠻只有在他反抗時纔會爆發出來,特別是人多的時候。而之前。他們是那樣的順從,對任何事情都能默默忍受——他們從來不會爲自己爭取合法的權益。士紳、官員、以及其他一些人都會欺侮他們。我想這種欺侮的結果將像火山積累岩漿一樣,當火山岩漿積累到一定程度時,就會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候爆發出來,毀滅一切,是的,我確定它能毀滅一切。”
胡佛肯定的道,“這個時候只有子彈、只有機關槍才能讓他們冷靜。從前的直隸總督袁大人在這一點上就做的非常好,他的軍隊對拳匪從不手軟。只要抓住就全部殺死,所以在拳亂中,山東是最安全的地方,各國的僑民都受到了很好的保護。
由此,我們可以確信,對中國人只能用槍炮說話,在他們順從的時候不必動用武力,但在火山爆發時,只要有足夠的槍炮和堅定的決心,就能再次讓他們順從。可以說。這些異教徒完全不同於上帝的選民,美利堅大部分民衆都有自己的律師,如果自己的權益受到威脅。他們會捍衛自己的權利,而如果政府派遣軍隊鎮壓,那麼他們會拿起武器反抗,就像當初反抗英國統治者一樣。”
胡佛與其說是在介紹中國人,不如說是在回憶自己拳亂時的經歷,對此有些失望的梅奧博士待他喝完咖啡後才道,“部長先生,您是怎麼看待中國貨的?它們便宜、堅固、花樣很多,所有使用過的人都非常滿意。以汽車爲例。中國的汽車訂貨一直緊俏,據說訂單已經排到了後年。他們幾乎不受經濟危機的影響,如果我們不提高關稅的話。”
“這其實也是中國人奇怪的地方。博士,他們是上帝選民之外被上帝鍾愛的異教徒。真正的中國商品,我是說體面紳士和上等人使用的中國商品都非常精美,若不是親眼所見,你根本無法相信這樣美麗的東西出自他們無比粗糙的手。這會讓你發自內心的同情他們,希望他們能像文明人一樣過上文明的生活,每一個去中國的傳教士都抱着主的垂憐,想拯救他們,把他們引到主的懷抱,從而從士紳和官吏的壓迫下解脫出來,但顯然這是徒勞的,雙方的誤會太深了,邪惡的歐洲把一切都搞砸了……”
“部長先生,那麼您認爲中國貨並沒有特別,因爲他們本來就是善於製造精美的商品,而它們之所以價格低廉,完全是因爲薪酬是美國工人三十分之一的緣故?”梅奧博士不得不打斷了胡佛的抒情,因爲他大致猜到了胡佛的答案和福特先生極爲類似。
可顯然他錯了,胡佛搖頭道:“博士,並不能這麼簡單的斷定中國人。他們很複雜,以我在開平煤礦經歷看,中國礦工中有着非常難得的團結和協作,他們似乎是天然的工會,所有工人都聽從於一兩個領導者。如果觸犯到了他們的利益,我是指深刻的觸犯到了,比如剋扣了所有人的工資,他們就會變得異常團結。這種力量來自於故鄉情誼和中國家族……”
“中國家族?”梅奧博士的興趣再次被提了起來,他念着‘se.kin’這個詞,“請問部長先生,中國家族和美國家族有什麼不同?”
“有什麼不同……”胡佛想到那些有着深深祠堂的中國家族,他笑道:“這可以說是野蠻的遺蹟,就像非洲殖民地部落,不過非洲部落會抵抗殖民者的入侵,而中國家族唯一的作用就是反抗牧師們把受苦的人們引向主的懷抱。另外,如果條件允許,他們還會反對地方政府,地方官員有的時候難以命令他們,特別是在帝國衰弱的時候,稅收官們無法從他們那裡收到足夠的稅賦,所以只能向那些不屬於家族的人徵收加倍的稅賦,然後帝國就滅亡了。
據說上上一個帝國就是這樣覆滅的——清王朝就是異族統治者,而明王朝因爲徵收不到足夠稅賦,軍隊最後變成了叛軍……”
“這完全無法想象!”梅奧博士使勁搖晃着頭,對此很不理解。“這些家族應該反抗異族統治者。他們爲什麼不這樣做?”
“爲什麼?”胡佛笑道,“因爲他們沒有權力,或者權力被死死的限制着——皇帝擔心這些家族的勢力日後變得很強大。最終影響自己的地位,所以不允許他們持有武器。不允許他們介入地方事務,他們只是美國西部的大農場主,不、不,他們連農場主都不如,馬仔們都有左輪手槍,農場主也許會有衝鋒槍或者機關槍。
博士,這就是亞細亞式的*,統治者要想盡一切辦法遏制人民的力量。讓他們變得虛弱和順從,不然他和子孫的統治就無法維繫。中國以前有一個著名的皇帝說過:人民是水,而他是船,最好的結果是船浮在水面上,最壞的結果就是船沉入水底……,所以,幾千年來統治者都在想盡一切辦法讓水面平靜、不要動彈,以免他們推翻了自己的船……”
在胡佛這個僞中國通的介紹下,梅奧博士和他的同僚們變得非常失望,他們甚至有些後悔橫跨大洋來中國考察。因爲這注定會一無所獲。然後管理學家泰勒先生並不這麼看,他曾經和訪問過華盛頓的中國總理交流過,認爲中國貨的背後絕不是那麼簡單。
泰勒先生的話又讓梅奧等人燃起一些希望。但隨後這希望似乎又被胡佛熄滅了——在郵輪特許進入天津海河時,胡佛指着海河兩岸商店的布制招牌道:“博士,每一塊牌子上寫的都是:‘我甚至不欺騙老人和小孩;一旦發現有假貨我將賠償客人十倍的損失’,但這些都是謊言,一個把謊言寫在招牌上的國家……”
胡佛所說的只是這個時代所有外國人來到中國後,對誇口自己絕對遵守信義和契約中國人慣用的責問。他所說的東西,其實就是每家店鋪招牌上寫的‘童叟無欺、假一罰十’——據說常常以中國文化爲優越,把所有外國人說的啞口無言的辜鴻銘博士,對此責問也是緘默不語。從此。這八個字就成爲中國人從不遵守契約的最好例證,每當有新僑民上岸。老鳥們就會指着這些招牌嚴肅告誡新人——請注意,中國人從不守信!
禮炮聲中。前來迎接的新總理宋教仁並不知道胡佛的暗中指責,即便知道,他也會一笑了之。此時,因爲楊增新弄出來的歐亞運河,中國正備受歐美各國不滿和猜忌,而這次美國代表團訪華,將是是一次消除誤會的絕好機會。
星條旗永不落的樂聲中,宋教仁笑着見美國副總統查爾斯.柯蒂斯向自己走來,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中國人震驚、也讓所有外國人震驚的事情——他伸出了右手,與柯蒂斯副總統握手。
中華自開國以來,完全沿用舊禮,不管是誰接待外賓,也不管來的外賓是誰,都是作揖,從不握手,公務員手冊上也如此規定,但此時宋教仁破天荒在大庭廣衆下和美國代表團成員握手,頓時驚歎連連。鎂光燈下,緊緊握着柯蒂斯副總統手的宋教仁微笑着留夠了時間讓記者們拍照,待拍照完畢,他又與商業部長鬍佛等人一一握手。之後,他發表了簡短的歡迎詞:
“女士們、先生們:我很高興柯蒂斯先生、胡佛先生,以及代表團的其他先生們訪問中國,我相信這次訪問將增進兩國政府的瞭解,加深兩國人民的友誼……”
簡短的歡迎辭說畢,副總統柯蒂斯也表達了自己的感謝,而後諸人略作休息後才乘汽車前往北京。北京和天津道路修的極爲寬闊平坦,一百二十多公里距離汽車不用兩個小時就到,而火車則要四個小時。代表團重要成員乘坐的是黃旗外賓車,其他人乘坐的是大型巴士。
“這車福特也能製造,一定比中國人便宜!”坐在大巴上的亨利.福特在車廂內裡摸了一遍,當大巴啓動時通用公司代表團長海斯克爾讚歎不已時,他不屑的嘟囔了一句。
“不,福特先生。福特不可能生產柴油機……”通用代表團中,通用汽車公司技術部主管凱特琳出言反對。雖然不知道中國人用了什麼辦法讓柴油機的噪音降低,可從車體的震動和發動機的咆哮中。他還是發現這輛汽車用的是柴油發動機。
凱特琳一句柴油機頓時讓老頑固福特閉嘴了。衆所周知的是:中國人壟斷着全世界車用柴油機市場,進而在大中型卡車、工程機械等大馬力車輛上佔有絕對優勢——路到山前必有礦,有礦必有中國車。是中國車的最好寫照。
“真是柴油機……”代表團團長海斯克爾細聽之後吃驚的道,“可爲什麼聲音這麼安靜?”
“先生。他們把柴油機裝在了車體後部,”技術專家凱特琳思考着整輛客車的佈局,“如果變速裝置也在車尾,那麼車底的動力傳動軸應該被取消了……”凱特琳盯着鋪着地毯的車廂地板,很想翻開它,看看其內部的結構,“另外方向盤應該使用了加力裝置,不然司機不可能如此靈活操縱方向。”
所有汽車都是發動機、變速裝置前置。靠車底的傳動軸驅動後輪前進,不想中國人卻將發動機和變數裝置後置,想來這應該是減少柴油發動機噪音的最有效辦法。凱特琳如此臆測這中國人的用意,同時不斷觀察汽車在行駛中的狀態,以判斷整輛車的性能,然後可惜的是,京津公路是按照後世高速公路的樣式修的,這一路他都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除了對公路兩端的收費站。
凱特琳一無所獲,黃旗迎賓車上的胡佛卻對高速公路收費模式很感興趣。他對着同車的中國官員道:“真是一個絕妙的點子!請問每通行一次需要多少錢?”
“多少錢?!”與胡佛同車的商部侍郎胡瑛有些尷尬,在他看來,所謂的補償地主地價。其實就是某些人帶頭私分國家財產的惡劣行爲。之前,津京公里並不對外收費,可一完成私有化,持有京津公路股份的直隸士紳很快就從運部拿到一套現成的操作規範,而後裝上橫杆開始坐地收錢。“胡佛先生,這只是我國政府對一些失去耕地地主的補償方式。等他們收完自己的錢,公路將不再收費。”
“是的,這是一件捍衛正義的事情。”胡佛見胡瑛的回答跑題,不得不順着他的意思說了一句。雖然他完全不知道胡瑛對此事的態度。“但是我對這種收費模式很好奇,我很想知道每次要收多少錢。公路的投資成本才能回來。您能告訴我嗎?”
見洋人確實好奇於公路收費模式,胡瑛問過後道:“像我們這樣的車。每公里需要兩分錢,一百二十公里就是兩塊四。據說如果每天能通行一百輛汽車,那麼五十年之後就能收回所有成本,包括利息。”
“哦……,五十年?上帝!”胡佛本以爲這是經濟危機時拉動低迷經濟的好辦法,可五十年的投資回報期太長了,不過他轉而想到美國的汽車比中國多得多,也許在美國三十年或者二十年就能收回投資成本。
美國代表團諸人心思各異,但中方卻因爲宋教仁在海河碼頭和代表團諸人行西洋握手禮甚爲轟動。第二天刊登有宋教仁與柯蒂斯握手的照片一出來,士紳們就大搖其頭,嚷着夷夏之別不可不防,激烈一點的則指着報紙照片破口大罵,說這宋教仁肯定是蔡孑民那樣的西化分子,想着要以夷變夏云云。
當數天後這些消息傳到楊銳耳中,他對此只是一笑了之。當初決定把國民黨諸人推上來,除了有回報其支持復興會私有化政策之意,另外一個因爲就是楊銳覺得復興會和自己對外強勢慣了,經濟危機後以及之後的華盛頓海軍條約續約,由宋教仁的國民黨出面比較好。因爲他算是中華軟的一面、親西方的一面,如果美國人不給他面子,那中華總理不是美國總統,稽疑院隨時可以讓他下臺,然後換杜亞泉上,不過那個時候就是備戰了。
宋教仁與美國代表團行西禮,那是應有之義,至於那些對此不安或大罵的士紳,楊銳是樂見其行的。這就像二十多年前一樣,是不是革命黨看辮子即可;而現在的情況是:忠不忠大於中華國,看衣着行止即可——穿西裝行西禮的全是搖擺分子,反之則是堅定分子。
戰爭和政治鬥爭中,不管你的主張多麼滑稽。旗幟鮮明、分清敵我都是維持自己團體生存的第一要義(你必須和別人儘可能的不同,這樣成員的立場纔不會搖擺;同時,你必須和自己人儘可能的相同。這樣組織成員才能團結)。全國人民都穿西式服裝,誰分得清誰是誰。而反清革命時期剪辮子、太平天國時披頭散髮。後世人民普遍穿軍便服,卻是實打實分清敵我、劃定界限的最好手段,而只有分清敵我、劃定界限,人民羣衆的眼睛才能真正雪亮。這其實和品牌定位完全一個道理,沒有定位就沒有市場。
楊銳對宋教仁的握手嗤之以鼻時,代表團的亨利.福特以及通用汽車的海斯克爾等人在官方熱情陪同下抵達了大連汽車上。看着空曠整潔的街道,美國人全都面面相覷,這是什麼情況?現在的底特律。到處都是找不到工作的工人,即使過了上工時間,他們也滯留在廠區外不走。
“廠長先生,請問工廠停工了嗎?”福特咳嗽了一聲,最先問道。
“當然沒有!福特先生。”工廠總辦魏如不明所以,他不明白美國人爲何會這樣問。
“可爲什麼看不到工人?”亨利.福特聽聞工廠還在開工,更加奇怪。“早上那些沒有被工頭選到的工人難道被趕走了嗎?”
魏如此時才明白美國人爲何如此,他笑道:“福特先生,我們、或者說幾乎所有中國工廠都不實行臨時工制度,管理人員不需要每天清晨在大門口挑選自己需要的工人。總理教導過:工人是公司最重要的資產。他們不是廁紙,用完即可拋棄。”
“哦……”魏如是浙江諸暨人,同濟大學堂機械系學士、經管學院工商管理碩士。他的回答讓美國人一陣低呼,此時在整個美國,除了管理人員,工人都是日薪制,早上前往工廠大門口等候挑選,下午下班出門前領取薪水。中國汽車工廠居然不這麼做,可見中國人工人已經便宜的可以不計成本。
美國人都想着將看到車間無數工人圍着一輛汽車,可剛剛下車的他們就被整個廠區驚呆了——比福特和通用公司更寬大的鋼架廠房聳立在一個公園中,若不是看到遠處穿着制服的工人和一些正在運輸的汽車成品。他們都要以爲自己來錯了地方。除了綠化,一層不染的環境也讓美國人大惑不解。這真是汽車工廠嗎?
魏如知道美國人的驚訝,因爲每一個前來參觀汽車廠外國人都有這樣的反應。但他並不說破,他指着不遠處的車間說道:“先生們,那裡是裝配車間,我們從那裡開始吧。”
“當然。”自豪於每十秒組裝一臺t型車的亨利.福特快步走往裝配車間,他手裡抓着秒錶——他想看看中國人多少小時才能完成一輛車的裝配。不過,當步入無比潔淨整齊的車間後,他頓時把計時的事情給忘記了——不完全類似福特公司的流水線上,一輛奧迪之後是四輛大衆,而後是兩輛豐田,再後面,依舊是間雜着排列的汽車長龍……
“impossible!impossible!impossible……”亨利.福特猛然往流水線疾走幾步,看着流水線上的汽車發呆,手裡的懷錶早就被他放下了,文明棍被正他激烈的揮舞。他漲紅着臉大聲重複‘不可能’後,又轉身指着身後的流水線,像一個無助兒童看着自己的隨從,而後又向通用公司的海斯克爾——在t型車停產轉生產a型車的過程中,福特工廠生產線上三萬兩千多臺生產設備一半報廢、另一半徹底修改,另外價值五百萬美元的夾具模具大部分被廢棄。當然這些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福特損失了時間,原有市場被通用公司趁機侵蝕。
爲何中國汽車工廠可以混線生產不同汽車,而福特工廠要更換車型卻只能廢棄整條生產線,難道是因爲自己太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