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文確實是一個非常瞭解美國民衆以及美國民主政治的聰明人,正義和自由只是吃飽了沒事幹的民衆憐憫心發作,一來多喊喊多動動有助消化,二來可籍此得到一種自我心理滿足,以填補心靈空虛。這種美式做派和西部牛仔的作風完全相同,但此時牛仔的座騎已經餓死,自己的腳步也已踉蹌,他們再無‘行俠仗義’的打算,只有對水和麪包的渴求。
在徐新六、張嘉璈等人的妒忌下,翁文灝最終將對美宣傳公關工作委託給了宋子文,這個滿口英文、只看英文報告的商部侍郎。從接到命令的那一刻起,宋子文就忙碌起來,他大咧咧的問酒店要了一個辦公套間,又自作主張舍代表團成員不用,臨時聘用了酒店內一些談吐得體、聲音甜美的服務員,她們的工作就是打電話,打給各大報館、雜誌社、電臺、一些與中國貿易相關的重要行業協會,待第二天早上十點新聞發佈會開始時,近百位報社記者和相關行業協會代表將酒店提供的會議室擠得爆滿。
“公權兄,此人你看……”看着發言臺上一身西裝、且在記者包夾下從容應對、談吐得體的宋子文,商部尚書徐新六很是用力的搖頭。雖未明說,可他的不滿意誰都能看得出來。
“嗯。”張嘉璈會意的點頭。他也看不慣宋子文不可一世的作態,彷彿天生就高人一等,一點兒也不尊重上官。以他看來,爲人處世最重要的是‘爲人’,宋子文‘處事’能力是有,但不會‘爲人’,這遲早要把內閣的諸人都給得罪光的。“就是不知道顧少川怎麼想。”他幸災樂禍的笑道。
自小就接受西式教育的宋子文根本不知道臺下有兩個需要自己特別尊重的‘上官’在對自己品頭論足。他此時正在回答時代週刊羅伯特·謝羅德的提問。
“……中國和日本的盟友關係僅僅是爲了自保,而不是要對太平洋各國發動戰爭。”灰色西裝、白色翼型領襯衫,以及一根深色條紋領帶。如此裝扮的宋子文才顯得極爲儒雅、紳士,他標準的美式發音還帶着些紐約腔。讓記者們倍感親切,而他保羅的教名則透露出一種其他黃種人所沒有的信任。
“先生們,中日同盟的初衷是因爲在西北部要面對蘇維埃俄國,盟約大致是在1917年的確定的,後面幾經反覆,最終在五年後簽訂。之所以需要這麼長的時間,正是因爲擔心這會讓太平洋沿岸的友邦感到不安,但華盛頓會議上我國放棄建造戰列艦的承諾得到了英美法等與會各國的贊同。中日朝三國這才簽訂了同盟條約。”
宋子文代替了顧維鈞的角色,解釋着東亞同盟條約的初衷,但美國的記者顯然不是那麼簡單,他的回答還未完畢,時代週刊的羅伯特·謝羅德就馬上反駁道:“米斯特宋,中國和日本現在正在建造史上最大的戰列艦——天津級戰列艦,按照貴國政府披露的信息,它的排水量高達六萬五千噸,主炮口徑超過十八英吋。這顯然違反了之前貴國不建造戰列艦的承諾,請問您對此作何解釋?”
“記者先生。如果新的太平洋海軍裁軍條約簽訂,天津級馬上可以按照條約拆毀。”涉及到軍事問題,此次作答的是總理軍事顧問蔣百里。“我國素來對建設大海軍了無興趣。但貴國接連兩個海軍法案對我國震動甚大,並且還要求解散東亞同盟,作爲一個沒有一艘戰列艦的國家——記者先生們,請注意,是一艘戰列艦都沒有!不說貴國海軍的戰列艦,解散東亞同盟後,不能確定是不是朋友的日本海軍就有十艘戰列艦,我們不得不建造兩艘戰列艦保衛天津和滬上,這是沒辦法的辦法。”
蔣百里按照宋子文之前的吩咐把日本海軍拎了出來。這雖是暗示,但也是一種了不得的暗示。聽出意味的記者們像吸了鴉片一樣振奮,他們舉着手高叫道:“請問解散東亞同盟後。中日之間是敵人嗎?!”
見記者們終於問到了等待已久的問道,宋子文擡手之後場面安靜了下來,他道:“沒有同盟約束,日本肯定會不滿我國退出同盟,這種感情就像妻子看待主動提出離婚的丈夫。因此爲了自身的安全,我國必須建造戰列艦,更必須與太平洋諸國簽訂海軍條約,不然太平洋軍備競賽將變成中日海軍軍備競賽……”
中日與美國的軍備競賽,忽然被宋子文延伸成爲中日之間的軍備競賽,這種說法當即造成了轟動,按照這個意思說下去,東亞同盟的另一層含義就是東亞和平條約,如果沒有另外一個協約來代替這個協約,那麼中國只能維持現狀。
“這個狗孃養的是誰?”白宮近處的海軍部大樓內,海軍作戰部部長威廉·丹尼爾·萊希海軍上將聽聞中國人對東亞同盟的新解釋,很是不悅。並對照片上這個身着西裝的黃種人(宋子文)抱有敵意,他認爲此人的作爲會干擾正在進行的戰略計劃。
“先生,他是中國商務部副部長,米斯特宋。”他的助手詹姆斯·理查森少將說着海軍情報部部長西奧多·凡·威爾金森少將告知的消息。“他獲得過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學位和哈佛大學的碩士學位,從父親那一輩開始就是主的信徒,他的父親查理宋在中國是有名的傳教士。他的一個姐姐曾嫁給中國有名的革命者:孫逸仙。另外根本不完全確定的消息,他是哈佛大學ff兄弟會的成員,也是中國基督教青年會的幹事……”
“總統已經接見了中國人嗎?”萊希對宋子文的履歷並無興趣,他關心的是怎麼把這些黃皮猴子打發回去。
“已經推遲到了下午。如果總統今天不會見中國人,輿論所造成的壓力會更大。”理查森少將答道。他此時方覺得宋子文的可惡,並對他的信仰表示嚴重懷疑。
“那這一次英國人是怎麼回覆我們的?”政治上的事情海軍出不了力,萊希上將只好注意力轉到到對英交涉。日不落帝國雖然衰弱,但對中日兩國的戰爭中。他們不可或缺。
“先生,英國人還是很猶豫,但這次他們願意在有限且安全的範圍內與我們交換有關情報。”理查森少將模仿着英國人的口吻。這不由讓上將淺笑。
從英國人之前的做法看,他們樂意看到美國和中日在太平洋發生戰爭。可他們卻不想參與其中——從皇家海軍的角度看,地中海的意大利海軍並沒有在東非戰爭中受到實質性傷害,中國航空母艦上的飛機對它們無能爲力,他們反而在加緊速度建造維內託級戰列艦;而大西洋上的德國海軍實力正在提升,他們必須同時面對德國(大西洋)和意大利(地中海)的威脅,如果再加上遠東,那就是三線作戰,這對皇家海軍來說是難以支撐的。
而陸軍。上次大戰結束後,英國並沒有像美國或者其他國家一樣保留一支常備陸軍,中國陸軍西北戰區對印度、中東、甚至是埃及都存在致命威脅。一旦與中國交惡宣戰,通過波斯敵國,中國裝甲師很快可以佔領蘇伊士運河。
英國人有英國人的麻煩,但包括羅斯福總統在內,海陸兩軍都希望他們能與美國立場一致。不管中國是不是解散東亞同盟,中日兩國都無法抵禦英美海軍的進攻,在摧毀日本海軍和可憐的中國海軍後,僅需陸軍航空兵不間斷的轟炸。他們就會向英美兩國投降。
美國人的想法不錯,但制約美國軍隊大展拳腳的最大阻礙是國內輿論,針對中日的戰爭雖然已小部分達成了共識。但廣大民衆還矇在鼓裡,他們很可能被中國人利用,以其向政府施加壓力。
下午,大中華國歌黃河曲又一次在白宮南草坪上響起,上一次還是楊銳訪美期間的事情。雙方例行外交禮節後,會談在白宮的主樓的橢圓形辦公室開始。
看着抽着香菸的羅斯福並不主動開口,總理翁文灝微微咳嗽了一聲才道:“總統先生,我希望能與您在若干問題上達成共識,以緩解當前貴我兩國所面臨的緊張局勢。”
想到自己面對的是美國總統。偉大的新政制定者,翁文灝的聲音有些乾澀。他說完自己的希望又提了提嗓子接着說下面的話,“我國願意在若干重大問題上做出讓步。並與貴國在衆多問題上達成一致立場,以最終保衛太平洋地區的和平。”
“總理先生,我認爲貴國並沒有拿出應有的誠意,談判的前提之一是貴國必須退出東亞同盟,而不僅僅是一句‘我國願意在若干重大問題上做出讓步’的承諾。”羅斯福看着眼前的翁文灝,雖然他不認同黃皮猴子這個稱呼,但他此時感覺眼前身着緋紅色中式官袍的翁文灝就像一隻紅皮猴子——他不但矮小還很單薄,而且說話的時候眉毛一個高一個低,滿臉苦相。
不忍細看翁文灝的長相,羅斯福又道:“總理先生,您如何確定貴國議會會支持您現在所做成的承諾?要知道您現在承諾的一切在倒閣之後就化爲泡影。”
本屆內閣在中國國內便被戲稱爲‘和談內閣’,很多人認爲一旦談判失敗,本屆內閣就要倒閣。被羅斯福說中軟肋的翁文灝頓感無力,他再次咳嗽後才道:“總統先生,本屆內閣既然能夠組閣,那就說明鄙人受到我國大稽疑院的信任,本屆政府也是合法政府,而由本屆內閣進行的談判當然也是正式的、有法律效力的談判。”
“我對此深表懷疑。”羅斯福再次表明自己的態度,“但基於外交禮節,我國政府願意嘗試性的與貴方展開談判。”
羅斯福表達完自己的極爲勉強的意願後,國務卿赫爾問道:“總理先生,請問貴國將在何時宣佈退出東亞同盟?”
“國務卿先生,我國很多民衆並不理解退出東亞同盟的真正意義,他們認爲和鄰居結盟並無不妥。所以,我國政府認爲:海軍條約簽訂之日就是解散東亞同盟之時。”鑑於翁文灝的不知所措,外交尚書顧維鈞不得不主動開口相答。
“貴方這麼做毫無誠意,簡直就是一種要挾。”有******傀儡之稱的赫爾按照劇本表示着自己的不滿。
“國務卿先生。我國並沒有在海軍主力艦噸位上提任何要求,要的僅僅是海軍條約以及和平保證。”顧維鈞反駁道。“如果我國提出過分的噸位要求,那才能稱之爲要挾。”
“那貴國認爲中華海軍需要多少主力艦噸位?”赫爾追問道。
“這要看日本海軍能獲得了多少主力軍噸位。”顧維鈞答道。“海軍條約再次到期後。我國很可能面臨日本海軍的威脅,必須要建造數艘戰列艦方能自保。除此以外別無要求。”
“部長先生,海軍條約如果再次到期,中日兩國可以再次結盟,我國將面臨更嚴重的戰爭威脅。”本屆總統內閣的新戰爭部長鷹派人物亨利·****生提醒道。“部長先生,我國認爲中日兩國的海軍主力艦總噸位不能超過我國海軍主力艦噸位的五成;而基於上一次倫敦海軍會議因貴國代表和日本代表導致會談失敗的事實,我國政府保留向貴國政府和日本政府提出賠償的權力。”
“賠償?!”翁文灝看向****生,又看向羅斯福,眉毛一上一下。滿臉委屈。
“正是貴國政府和日本政府的態度,我國國會纔會接連通過兩個海軍法案和一個陸軍法案,如果各國再次簽訂海軍條約,我國又要像上一次那樣拆除那些未建成的軍艦。總理先生,如果去年倫敦會議順利簽約,我國本可以不撥款建造那些昂貴的軍艦,但事實是我們撥款建造了,而且最後還要拆解,請問貴國和日本是不是要賠償我國的損失?”
****生並不和善的質問,讓翁文灝等人的臉色非常難看。但他卻毫無顧忌的再道:“兩個海軍法案迄今爲止一共花費了三十一億一千萬美元,陸軍法案則花費了八億五千萬美元,如果簽訂海軍條約。我會要求財政部計算我國的實際損失,並要求貴國和日本賠償。”
“這是敲詐!”顧維鈞站了起來,神情氣氛,“貴國政府的造艦撥款全部花費在貴國造船廠內,貴國的海軍法案和陸軍法案也是獨立做出決定,與我國毫無關聯。”
“但正是因爲你們和日本不肯解散同盟才導致我國國會做出上述決定。此事因你們而起,要求賠償完全合理!”顧維鈞站起來,****生也站起來,他的氣勢更壯。“如果貴國政府不願意支付賠償。造艦完成後我國會親自前往北京索要!”
“亨利!”見****生直白的戰爭威脅把中國人嚇的臉色發白,羅斯福掐滅香菸叫了他一句。可不想****生正說得上癮。他不顧羅斯福的勸阻執意道:“先生們,和平是需要代價的!去年貴國就應該做出如此明智的決定。雖然現在做出這個決定還不算晚,但這已經給我國政府帶來了數十億美元的損失,這些損失正因貴國執意要與日本結盟而起,所以損失必須由貴國和日本一起承擔。”
“亨利!”羅斯福再次喊了一聲,霍普金斯則把****生拉到一邊,如此才制止了他的叫嚷。
“總理先生,我並不認爲****生先生所提要求是一種敲詐,他只是基於事實闡述因爲去年倫敦海軍會議失敗我國所付出的代價。”羅斯福溫言道。“賠償的問題我們可以在海軍談判時討論,我認爲爲了兩國的友誼,此事可以象徵性處理。但爲了表達貴國和談的誠意,我認爲貴國應該先退出東亞同盟再來談判,而不是隻給我們一個無比含糊的承諾。”
“總統先生,我國政府的承諾非常明確:海軍條約簽字之日,就是東亞同盟解散之時。”顧維鈞再次亮明己方的底線,而後補充道:“我國對貴國完全信任,但我國擔心沒有新海軍條約的牽制,日本海軍會對我國不利。”
“那我國可以對貴國做出保證:一旦日本海軍對貴國發動戰爭,太平洋艦隊可以迅速支援貴國。”羅斯福見縫插針的道。
“總統先生,感謝您的好意,但這樣的承諾更不利於我國的安全,反而會導致我國和日本發生戰爭,我國希望和平,不僅僅是與貴國的和平還包括與日本的和平。”顧維鈞越來越感覺羅斯福是個難纏的人,他提議的本質上是希望中日交惡。
“那貴國退出東亞同盟依然是一個空白的許諾。”羅斯福遺憾的聳了聳肩膀,“先生們,這樣的談判只是浪費時間,並不會有什麼結果。”
“總統先生,但之前並沒有人告訴我華盛頓的情況發生改變,他們只是告訴我只要承諾退出同盟就能開始海軍裁軍談判。”翁文灝見羅斯福如此,不得不隱晦的將之前與美國駐華大使所做的交流提了出來,帶着些失望和哀怨。
太平洋學會和外交部多次向羅斯福彙報過中國新內閣的情況,羅斯福對此並不敢興趣,可此時聽翁文灝提及,他又不得不道:“總理先生,外交人員的判斷有的時候太過樂觀,畢竟他們不在國內,並未與其他部門做過密切的交流。在他們看來,也許給出一個承諾就夠了,但實際上這是不夠的,尤其是在貴國和日本給我國帶來幾十億美元損失的前提下。”
“難道總統先生願意看到太平洋上發生一場戰爭嗎?”翁文灝有些激動的道——他的激動並不是因爲此次會面美方的無禮,而是因爲戰爭將造成的傷亡和災難。“戰爭中將會有成千上萬的人死亡,無數個家庭破碎、無數財富化爲烏有……”
“我們當然願意看到,反正又是成千上萬的美國人傷亡,也不是美國家庭破碎……”被霍普金斯推在一邊的****生再次插話,“所以我認爲貴國政府應該馬上做出實質性的行動來表示自己不願和日本攪在一起發動戰爭,而不是現在這種不值一美分的承諾。先生們,戰場上做出承諾毫無價值,真正能保命的是扔下槍並高舉起雙手。”
這一次羅斯福並沒有喊住****生,待他說完後他才道:“雖然亨利很不禮貌,但他的說的事實,承諾是毫無作用的。如果貴國政府真心希望和平,請退出同盟再來談判。”
“總統先生,難道說貴我兩國已經開戰了嗎?”翁文灝壓抑着不滿,盯着羅斯福的眼睛問。
“在某種程度上可以這樣理解。”羅斯福點頭,又點上了一支駱駝。“當然我更希望看到貴國政府能有所行動。談判其實次要的,重要是貴國對日本的態度,這種態度影響到美中兩國關係。因爲我們現在正擔心一個重大問題:那就是即使現在簽訂了海軍條約,可條約到期後,貴國和日本再次結盟該怎麼辦?這個問題不能解決,海軍條約將毫無意義,它唯一的作用就是把現在要發生的戰爭延緩到十年之後再發生。”
羅斯福話說到這裡,態度已非常明確了——解散同盟是不夠的,中國還需與日本完全交惡,不然美國無法徹底對東亞放心。在翁文灝還未完全領悟羅斯福意思前,顧維鈞便斷然開口道:“總統先生,我國不想與任何國家發生戰爭。”
“不!部長先生,貴國必須做出選擇。”羅斯福道。“這當中沒有中立餘地。”
搖了搖頭,顧維鈞再次否定:“中華是言而有信的大國,雖然嚮往和平,但絕不會做出爾反爾、背友求榮之事。總統先生,這種不道德行爲將毀壞我國的聲譽,被世界各國恥笑。”
“少川……”領悟出羅斯福意思的翁文灝當即把顧維鈞叫住。他並不認爲與日本交惡、甚至與日本交戰有多難,日本畢竟是中國的手下敗將,而他也不喜歡這個****、皇權至上的國家。“總統先生,我方會妥善考慮您的寶貴建議。”他點頭道。
“非常好!”羅斯福終於露出難得的笑容,他覺得眼前的紅皮猴子越來越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