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唐以青同樣心情激動的陳牧馳,卻沒有唐以青那樣的心態。整晚上翻來覆去都睡不着,腦子裡想的全是唐以青。他想起那時唐以青的打扮,猜想着也許他便是專程來找自己的,既然直接將目光投向皇宮,說明他必然是知道了,那麼一定是青山告訴他的。隨即又想到他身邊那輛馬車,馬車外吊着綠容紗,馬車一側鑲着兩根纖長的白色羽毛,以一匹黑色、頭部加了一縷白鬃的馬兒拉車,這些特徵讓他想到一人,於銃嚴。他對朝中大臣瞭解甚多,因而僅憑一輛馬車便可猜測出那馬車的主人。
翻了個身,陳牧馳心道,看來他現下是在禮部侍郎家裡落腳的。隨後又想到雅部南休最近怪怪的舉動,心情突然有些煩躁。
雅部南休待他分明好的有些過,他畢竟是明毓人,但是雅部南休在他面前卻從沒端過皇上的架子。他本不是那麼心急的,但是今日看到唐以青,那種想要離開的心情便突然涌動的更加激烈。
曾經他與雅部南休協議過,只要他坐穩皇位便放他離開,如今他在雅部南休身邊沒有任何作用,反而會讓他束手束腳,但對於離開的話語,雅部南休卻不曾正面答覆過他。有些頭疼的坐起身,陳牧馳不由在屋內慢慢踱步。
若今日他是一個人出宮多好,那樣他至少可以和唐以青說幾句話。這樣想着,他突然苦笑起來,真是心亂了,這樣無端的埋怨倒真的是毫無道理。
就這樣,躺一會兒又起身,反反覆覆,到天快亮了,他纔有了些睡意。
這一睡便是大半日,等他醒來,已過了晌午。
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陳牧馳按着腦袋起來,拉開門吩咐秋夕打些水進來,他自己則將被子疊的整整齊齊的放好。秋夕打水進來了笑道:“先生怎麼總是什麼都自己動手,這屋子您交給奴婢收拾就行了。”
“左右無事,總一動不動的,我怕我以後不能自食其力啊。”玩笑着說完,秋夕放下水笑,“先生今日心情不錯啊。”
“昨日去萬覺寺走了一趟,回來的確心情舒暢。”說完便梳洗,之後又用了些食物陳牧馳又回到屋內一個人靜靜的看書。
不過,書雖在手中,心卻不知飄到了何處。他想着該如何才能與唐以青見到,一時卻又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不由輕輕嘆氣。
“怎麼了這是?”一個有些陌生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陳牧馳不由投眼看去,只這一眼卻讓他驚訝萬分,“王爺?”
斐源古頭戴沉黑束冠,身着暗紅錦袍,腳踏黑色長靴,端的風流倜儻。斐源古看着陳牧馳驚訝的表情道:“不歡迎我來?”
“王爺說的哪裡話,牧馳只是有些驚訝王爺此刻會出現在此。”陳牧馳說完,斐源古朝着守在身邊的人揮揮手道,“都下去吧,我們靜靜下會兒棋。”
衆人得令下去,陳牧馳拿出棋盤與斐源古坐在雅韻殿的兩天裡下棋。你來我往,沒多久,整片旗子便成衝殺之勢。
下了許久,斐源古突然道:“你想回明毓嗎?”
捏着棋子的手一頓,陳牧馳凝目看向斐源古。
斐源古的視線卻轉向棋盤,他漫不經心道:“該你落子了。”
陳牧馳不容察覺的皺眉,他從手邊的盒子裡拈起一粒黑子落下,斐源古笑道:“你輸了!”
果然,待斐源古放下那一粒白子,局勢頓時明瞭。黑子與白子本是互不相讓,此刻卻因陳牧馳的分心而錯失大好良機,這一步雖不會立刻敗落,卻已註定了輸的結局。
“王爺棋藝精湛,牧馳自愧不如。”臉上雖恢復了淡然,但那雙緊盯着斐源古的眼眸卻出賣了他的心思。
斐源古皮笑肉不笑道:“是你分心了,否則贏你雖是最終結果,卻也需花些功夫。”他與陳牧馳見得次數雖不多,但也有過數面之緣。他一直不喜陳牧馳,但爲了那人,他卻只得僞裝成一副和善面容來接近他。
兩人接連又下了幾局,輸贏皆有。如此過了幾個時辰,陳牧馳終於有些撐不住,開口道:“王爺之前所言何意?”
“噢?本王說的話雖不多,卻也不少。不知你說的哪句?”斐源古好整以暇的看着陳牧馳,眼中帶着譏諷。
“王爺說可以讓我回明毓,可是真話?”目光炯炯的看着斐源古,陳牧馳心裡止不住波瀾起伏。
斐源古把玩着指尖的棋子,手驀然一鬆,那粒白子便墜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陳牧馳一直盯着他,看他將目光投向他,便開口道:“王爺不會無緣無故來找我吧,王爺應該是有辦法讓我出這碣曦的,只是王爺到底想讓我做什麼,或者說如此做,王爺能得到什麼?”注視着眼前那人的眼眸,陳牧馳嘆道,“我卻不懂。”
意味深長的目光讓斐源古有一瞬間的驚悚,那一刻他以爲心底暗藏的那一點秘密都被眼前的人看透了。強壓下這種奇怪的念頭,他面上仍
舊不動聲色。站起身看着亭子外的風景,他冷漠道:“你本非碣曦子民,自不該長留碣曦。”
“那麼,王爺打算怎麼做?”陳牧馳緊接着問道。
回頭看了一眼陳牧馳,斐源古道:“我不可能冒然送你離開。南……難得陛下對你另眼相待,我若私下將你送走,卻是徒增我們之間的矛盾。”
狐疑的看着斐源古,陳牧馳心中突然生出一種怪異之感。眼前的這個人似乎不再是那個曾經對着雅部南休大吼大叫的男人。他們之間碰面的機會的確不多,但不多的幾次,只要雅部南休在場,斐源古好的時候也是一副冷麪,壞的時候,甚至不惜大打出手。這樣的一個人,突然在乎起兄弟之情了?
看陳牧馳許久不說話,斐源古不耐煩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意願而已,並沒有說要幫你離開。”
“正如王爺所言,我在碣曦實在沒有任何益處,如今陛下皇位已穩,我本早該離開,卻不知陛下思慮什麼,一直不曾答覆我。”斐源古聽了陳牧馳的話,臉色頓時變得不大好。若說這宮裡沒有一兩個他的眼線那是不可能,從那些人口中傳來的消息他可以察覺到雅部南休的心思。
想到這裡,他不禁又想起雅部南休在自己身邊安置細作的事情。其實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不該讓他發現了。之後,他又想起那個荒唐的夜晚。心跳的有些快,他背對着陳牧馳捂着心口大口的呼吸幾下才覺得那份陌生卻又異樣的感覺慢慢淡去。
陳牧馳眼神古怪的看着斐源古,心中暗自思量,今日的斐源古果然不同尋常!
斐源古放下手,看着渺遠的天空,聲音低沉不可察覺的飄進陳牧馳耳邊,“你可喜歡雅部南休?”
不是陛下,不是皇弟,只是雅部南休!
陳牧馳一怔,有種模糊的不可思議的念頭似要衝上心頭,但眨眼,便又無可捉摸!
斐源古後來還是沒有給陳牧馳什麼承諾,陳牧馳也不曾明白他的打算。但是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斐源古希望他離開!他想或許是有什麼原因促使斐源古來見他,甚至說出那一番話,可以預見,未來在一點一點運轉。平靜,只是波濤洶涌的開端。
自從那日見了唐以青,陳牧馳便常常會想兩人何時纔會再見面。這種念頭一旦升起便有些無法熄滅。他想過直接與雅部南休說出宮走走,但是一則他們前不久纔出宮一趟,另外一點,他亦擔心雅部南休會發現唐以青就在他的眼皮底下,雖說如今唐以青並不能對他造成威脅。但是兩人本是敵國之人,何況當年唐以青爲帥,折在他手下的大將士卒更是數不勝數,雅部南休對他一點偏見狠意都沒有,那絕對是不可能的。
一處相思,兩處閒愁,或許便是此種意味!
唐以青雖然覺得懂了陳牧馳那一眼的意味,但終究沒有親耳聽到他對自己說什麼,總還是有些不甘心。他在於銃嚴府上勤勤懇懇,完全是一個合格的家奴,他如此努力也是希望於銃嚴能夠更加信任他,從而讓他有機會入宮。他不是沒想過偷偷潛入皇宮,但是自從那日被他潛入過一次,再加上樑從回的謀逆之舉,皇宮內外已是固若金湯。想要像上次那樣混進去,卻是比登天還難。
皇天不負有心人!這樣又熬了一個多月之後,終於被他等到了一個機會。
七月初七,七巧節。
這一日,未婚的年輕男女皆穿戴整齊上街頭期待遇到自己的良緣。唐以青本不會留意到這些,卻在聽說皇宮中會有宴會舉辦而生出了幾分心思。他眼裡充滿期待的看着於銃嚴道:“大人可會去參加那個什麼宴的?”
“因爲平日裡各位大人皆忙於自己的事務,陛下覺得應該趁着這些特殊的節日讓衆位大臣聚聚,不只朝中文武,各位大臣的掌上明珠亦會前往。說白了,便是一場宮廷的聯姻宴。我到時也不過是湊個熱鬧。”於銃嚴笑着說道,言語間帶着些許無奈。
唐以青聽了,頓了下道:“大人可不可以帶着小的去皇宮看看啊,我聽人說,皇宮裡邊那是神仙才能住的蓬萊仙境,裡面火樹銀花,珊瑚碧桃,美女如雲,是個讓人沉醉的輝煌世界。”
“你小子從哪聽來這些的,皇宮雖比不得蓬萊仙境,卻的確是金碧輝煌,美女如雲的地方。只不過那裡面的美人只能遠觀,不可近玩。”仔細打量了唐以青一眼,發覺他憨厚老實,臉上的神情帶着一絲尷尬的呆滯,於銃嚴便放下了心中的疑慮。只是這一忽略,卻是讓整個事情完全走向不同的軌道。
晚上的時候,於銃嚴身着官服,只帶了唐以青一個人入宮,其餘下人皆羨慕的看着兩人背影。有一個平日本就看唐以青不順眼的家丁翻着白眼道:“啥玩意,這纔來幾日,就巴結的大人連入宮都帶着他。”
“哎,小六子,你這可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啊。”說完,一羣人鬨堂大笑。名爲小六子的人冷哼一
聲,也不理其他人,轉身就進了大門。
一路上,唐以青裝作不懂又興奮的樣子,問這問那的,於銃嚴越發覺得是自己多想了。看起來就是一個老實巴交的漢子,怎麼可能會故意潛到自己身邊呢。便想着他的馬車已經入了宮門。自馬車進宮,唐以青便不再多言,於銃嚴以爲他是緊張,便安慰道:“你莫要害怕,皇宮戒備森嚴的確有懾人的威勢,但你只要謹慎言行,不隨意說話亂跑便可安然無恙。”
“謝大人這麼多日子的照顧,易青感激不盡。”深沉淡然的話語傳來,馬車仍在顛簸,卻突然讓於銃嚴心中生出些許不和諧的感覺來。他掀開簾子看向前面替他趕車的人。身影高大,健壯的身形似乎充滿了力量,他聲音低沉,仿似一頭沉睡的雄獅。
“你說什麼?”於銃嚴不確定的問道。
之間唐以青快速轉身,臉上仍舊帶着些呆滯的笑,“小的是說多謝大人一直都對小的那麼好。”說完,又扭頭看着前面的路。
於銃嚴重新坐回車裡,心裡陡然涌起的突兀之感瞬間煙消雲散。看來今日真的是有些太過勞累,說罷,他掀起簾子看夜色下的宮牆。有時遇到熟悉的大人,他亦隨和的一一回應。
唐以青舒緩了下面部僵硬的肌肉,心底苦笑,自從認識陳牧馳,他的所作所爲便沒有幾件是合乎自己本性的。不過他並不後悔,畢竟是他改變了他,他沒有想多麼長久,他所願,不過是與那人並肩,笑看風雲變幻。
馬車停在專門備好的地方,唐以青被於銃嚴吩咐着不得隨意亂走,在這塊地方等着便是。唐以青對此自是十分滿意,恭恭敬敬的送於銃嚴離開,他便坐上馬車,閉目養神。
身邊有其他大人帶來的侍從看到他,隨口與他搭話,他卻仿似睡着一般不吭一聲。幾個自找沒趣的人面上無光,頓時惱羞成怒的在旁貶低咒罵。唐以青只閉着眼,充耳不聞。
皇家晚宴自是非同一般,陳牧馳曾經參加過碣曦的百官宴,但那次他畢竟只是一個無人知曉的旁觀者,如今卻是不同了,雖然在衆人面前露面不多,但凡滿朝文武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其大名。只因雅部南休嚴令不得隨意泄露有關陳牧馳的事情,因而除了這些身居高位的大臣,陳牧馳的身份卻一直都帶着些許神秘色彩,衆人最多也就是知道那人是明毓人,其它,便知之甚少。
一路行去,滿目奢華。即便在這皇宮呆了許久,他卻仍舊保持着住破屋爛瓦,衣着乾淨卻陳舊的那種日子時的心情。眼前的一切,如浮雲。也許很多人都受不了富貴榮華的誘惑,但那始終是大部分隨波逐流的人,恰巧,陳牧馳不在此列。
雅部南休邁着威嚴的步伐走向那個曾經屬於阿薩邑威的位置,陳牧馳站在人羣中看着,一時也有些恍惚。依稀似去年,他與雅部南休站在這方地方,仰望着那個年至中年,卻仍舊滿臉威嚴的男人。不過大半年過去,卻已是乾坤變換,物是人非。他脫去一層層束縛,漸漸展露鋒芒,初時,他還能夠提一些意見給他,但短短兩三個月,他已掩住他的風采,高高佇立在那孤傲絕頂。
陳牧馳是有些感嘆的,雅部南休與他,本不該有所交集,卻因無意的錯軌逐漸有了接觸。有時候他也想不透他與雅部南休有什麼牽連,那一次無意的相救,本該隨着雅部南休的離開煙消雲散,卻不想因爲唐以青的事情,他們卻反而朝夕相處這許久。他們算什麼,兄弟?朋友?
雅部南休並沒有多說什麼廢話,只是簡單明瞭的道:“此情此景空杯飲,不若傲意覓良緣。“
此話一出,臣子們臉上頓時帶上心照不宣的笑意。已有妻室或者年紀大些的大臣自是飲酒閒談,看身邊的年輕後輩們心不在焉的向着那些大家閨秀的方向看去。有自己待字閨中的女兒今夜來宮中的,便細心留意着滿場的青年才俊的表現。
雅部南休的視線投到已經熱鬧喧囂的一方天地,臉色帶着高高在上的笑。只是當他的眼神轉到陳牧馳那邊時,卻突然斂了笑意。
這一會兒的功夫,已有幾位樣貌頗爲出衆的女子圍在陳牧此身邊嬉笑言言。雅部南休眼眸銳利的掃向那幾個女子,可惜那些女子卻似沒有感受到帝王的不悅,仍舊好奇的與陳牧馳交談。
陳牧馳看着身邊這些姿色出衆的女子,頗感頭疼。雖說碣曦國風開放,但女子畢竟還是極少出遠門,如今聽各自的家人提及都此人乃是明毓人,便不由有些好奇。陳牧馳聽着諸如,原來明毓人長的這番摸樣,文文弱弱,不及我碣曦男兒勇猛豪氣。又如,有些女子似是有些才華,便傲慢的看着他語帶輕蔑道,武不及我碣曦,文采總是有些出衆吧。陳牧馳不予與小女子計較,便默不作聲,那些女子便認爲他胸無點墨,破玉敗絮之輩。
等身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後,陳牧馳淡笑着看了衆女子一眼道:“碣曦果然尚武,男女皆勇武之才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