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穗尚在年幼懵懂時便被告知——自己有着世間最尊貴的姓氏。
如今掌權的那些軍閥和政客皆是篡權亂黨,唯有她所屬的這個姓氏纔是天下正統。
只是,年幼的她不是很明白,爲何這所謂的天下正統,過得比街邊商賈還要寒酸。
她的父親無甚本事,卻有天大的野心。祖上留下來的家業早已被吃得精光,但他依然堅持錦衣玉食,並雷打不動地往家裡帶女人:戲子、歌女、良家子、有夫之婦,生冷不忌。
他在落魄的老宅子裡活得彷彿自己是最尊貴的前朝王孫。
她就是某個貌美歌女意外誕下的孩子。本來正房裡的太太預備將她淹死在水缸裡,可最後愣是給她活了下來,還被父親接進了內房。
府內人都道,這孩子命硬。
自記事起,她便對生母沒了印象。她只知道,府內兄弟姊妹不多,男丁尤其孱弱。待她十三歲那年,府中只剩下了正房的一個嫡女和其餘生母不詳的三個女兒。
她熬死了上頭的一位姐姐,將將排行老二。
正房的嫡女已是默認的下任掌家人,而她們這些地位卑微的女兒最終都逃脫不了婚配的命運。
以如今府內的慘淡景象,大概哪天她便要被賣去跳舞場給父親換酒錢。
一切都因爲一位大人的來訪改變了。
據說那位大人是爲了振興闔族而來,要帶走府內的下一任掌家人收在身邊親自教養。
同大人一起來的還有成箱的黃金。
她從未見父親如此高興。醉了酒的父親難得與她多說了幾句話:“你知不知道,沒落了百年的姓氏終於要恢復往昔的榮耀了。”
“你知道那位大人是誰麼?”父親神秘兮兮地對她道,“那是族內最純正的血統啊,金錢、權勢,統統都握在他的手裡。你姐姐這一去,我們全家都要跟着榮光啦!”
她默默地聽,心裡暗自作了個大膽的決定。
腦海裡隱隱約約迴盪着一個聲音,她嘉穗這一生的轉機應該就在這裡了。
只是,如何能讓那位大人看到她,並將她帶走呢?
她苦思冥想了許久,終是一言不發地出了大堂,悄無聲息地往濃濃夜色裡去了。
次日,正房嫡女失蹤,只留下了一封與情郎私奔的決絕信。府內登時亂成了一鍋粥。
大人即將啓程,如果讓他空手而歸,恐怕那箱金子也要物歸原主了。
“找啊,把大小姐找出來!”父親記得眼冒紅絲,恨不得將府裡的地給搗碎了,看看大女兒是否藏在裡頭,“找不到大小姐,你們統統給我領罰去!”
正午將近,大人的車隊馬上就要啓程。
衆人慌亂不知所措中,她突然大步走了出來,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噗通一聲跪在了大人的車駕前。
“大人,家姐昨夜已與情郎私奔,無法跟隨大人左右。”她梗着脖子,一字一句道。
車駕動了動,裡頭伸出了一隻白皙的手掀開了車簾子,繼而一張五官精緻的臉出現在了車簾邊。
她一時看得呆了眼。她從未見過長得這樣好看的人,皎如明月,貴如神邸。
那位大人……竟然如此的年輕雋秀啊。
“我昨日見過你大姐,很溫順懂禮的一個姑娘,沒想到竟是會違背父母之命私奔的人呢。”大人嘴角帶笑,輕輕淡淡道。
她只覺得一個晃神,竟要沉在那笑容裡找不着思路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大人話裡的玄機。
她的身子止不住微微顫抖,卻努力使自己的聲音剛強而板正:“大姐心裡想的什麼,我不知道。可如今她留了信,白紙黑字,實在叫我們不信也得信了。”
“既然如此,那便算了,我們啓程吧。”大人吩咐車伕道。
她登時便急了:“大人!就算沒了我大姐,我們府中還有其他的女兒也可以作下一代掌家人的!”
正要放下車簾的手微微一頓,男人眼眸帶笑:“比如?”
她喉頭一哽,竟一時不知該如何答話。
“你想說,沒了你大姐,還有你可以跟着我是麼?”他慢條斯理道。
冷汗順着她的額角簌簌往外冒,她只覺得脊背冰涼,腦袋嗡嗡作響。
過了好半天,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那麼大人覺得,我合適嗎?”
男人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倒是個倔強的姑娘。”他說,“比起你那溫吞懦弱的姐姐,你確實更適合跟在我身邊。但是我不喜歡心思太多的人。”
她彷彿看到了一絲希望:“我一定忠心耿耿,大人您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的心思全向着您,我……”
男人忽而截斷了她的話:“我欣賞有野心有籌謀的人,但有一點你要記住——對同宗之人不可存牀害之心。我說的話,你可聽明白了?”
她臉色發白:“明白。”
“那還愣着做什麼,起來。”他輕描淡寫道,“跟着車隊,上路。”
那一年初春,她毫無預兆地由府內人人摒棄的庶女搖身一變成了下一任掌家人。
此後不久的一個連綿雨夜,府內下人在花圃裡頭挖出了一具腐爛的女屍。
那女屍渾身衣物被剝得精光,臉被砸得稀爛,只能從骨骼上辨認出死者生前應是位豆蔻年華的少女。
而同就在那一年,嘉穗的人生越發順風順水,並悄悄盛開了第一朵桃花。
大人身邊的穆姓少年對她很是有好感,隔三差五總要在她面前晃悠。
從那時候起,她隱隱對自己的容貌有了粗淺的認知——原來她也算是長得好看的那一類人。
少艾時的情感最是朦朧而青澀,美好得如同枝頭新掛的小青果。
兩人只消隔空對視一眼,也覺得甜蜜非常。
可惜這樣的日子終究不得長久。
十五歲那年,大人來了口令,與她同一批過府的下一任掌家人須入族內的一處禁地接受一番考驗。
合格者留下,未通過者送回原府。
她從穆雅博口中得知,禁地也是分等級的,禁地的等級越高,通過者留下後的地位也越高。可惜她身份低微,只能去往最低等的禁地。
穆雅博是通過了高等禁地的極具潛力的掌家人,若她入了低等禁地,大概此生都無法站再與他有所牽扯了。
少年自是年輕氣盛,不願就這樣與心儀的姑娘分離,於是求到了大人面前。
她既膽戰心驚又心懷希冀。大約這會是她人生裡頭的第二個轉機。
大人磨不過穆雅博,答應給她換到了高級組。此消息一出,同期的幾位年輕掌家人皆嫉妒得紅了眼。
可再紅眼又有什麼用?她們的身後可沒有一個穆雅博。
大約這是她第一次嚐到受人蔭庇的甜頭,自此她對穆雅博越發百依百順。
他喜歡她鄰家小妹的嬌憨,她便學做單純乖巧的模樣,因爲她知道,日後用到他的機會只會更多。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大人確實將她放入了高級組,只不過是高級組裡最讓人膽寒的一個組。這一切,穆雅博事先並不知情。
組內寥寥幾人,皆要被送去一個叫“仿地宮”的地方。
在那暗無天日的地底,她第一次見識到了活屍,以及一些……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怪物。
這個叫“仿地宮”的地方並不是真正的地宮,但已足夠震碎她的心神。
此間已如此可怖,那麼真正的地宮又該有多麼駭人?
自此在心裡埋下了陰影。
禁地歷練整整一十四天,從“仿地宮”活着出來且神志尚清明的只有她嘉穗一個人。
她也因此再一次水漲船高,從原本低微的地位一躍與穆雅博齊平。
她依舊對着穆雅博巧笑倩兮,但心內已越發冷硬。仿地宮裡的一十四天,她歷盡了無數次的絕望和掙扎,她的手上不僅沾了活屍的血,還沾了不少同宗的血——其實最後能活着出來的不止她一個,但爲了穩妥地升一格地位,她認爲這樣做是必然的。
只是這件隱秘的事絕不能叫大人知道,大人最不恥的就是同宗相牀。
入仿地宮還有一個好處便是,穆雅博對她異常愧疚,他沒想到大人竟然留了這麼一手,險些害得她喪命。
她自然從善如流,悽悽婉婉地對着他哭訴仿地宮裡如何如何可怕,心內卻一派平靜,只求他的這份愧疚能在將來某一日,爲她鋪就另一條向上爬的路。
短短三年,她從籍籍無名的支姓孤女榮升成了大人身邊的紅人。
人人見她都要尊稱一聲“嘉穗格格”。
也正是在這春風得意的時候,她意外地遇見了改變她命格的另一個貴人——
譚書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