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玉留過洋,很早就接受了民主和科學思想的薰陶,因此向來不把鬼神諸等迷信之事放在眼裡。
難不成當年劉靈順之夫趙沂青並沒有死,而小順子是趙沂青的後人,恰巧長得酷似祖輩,又恰巧來找劉靈順的後人再續前緣?
可也不對,劉三兒與畫上的劉靈順半點相似之處也無,小順子怎麼就找了她呢?
總不會是劉靈順附上了劉三兒的身吧?
此念一出,書玉立刻搖了搖了頭。
她不信鬼神,若這世間真有鬼神晃盪,也是人在作祟。
思緒又一次回籠,她細細思索。
她看向桌上的小冊子。冊子裡載着劉靈順回憶與亡夫相遇相知並相濡以沫的生活日常,筆觸深情,句句含淚。
劉三兒謄寫了外祖奶奶的本子,那麼這個本子的原件爲何會在小順子手裡?
以小順子的神智,他是沒有本事將這本子偷出來的。難道又是廖神醫?這神神叨叨的江湖遊醫竟連姑娘閨閣裡私密的心情雜記也能弄到手?
書玉微哂,怎麼可能?早在廖神醫會診劉三兒之前,小順子就已有了絹畫和冊子的原件,難道廖神醫早在會診前就與劉三兒有了接觸?但區區一個擺攤的郎中,如何能與大家族裡的閨閣小姐搭上話?
突然,書玉心裡一咯噔。
廖神醫的確沒有辦法和劉家小姐說上話,那麼劉家小姐呢?
如果最初便是劉三兒找上了廖神醫?
心念一動,書玉正要繼續往下細想,卻聽木屋大門咔嚓一聲響。
她心道不好,這是別人家的地盤,她這麼大晚上貿貿然潛了進來,若叫人撞見,實在有口難辯啊。當即收拾了桌上的雜物,並把那冊子塞進了襖子裡。
“小娘子,別藏啦,你要喜歡那老掉牙的小本本,送你了送你了。”
書玉一愣,就見廖神醫佝僂着枯樹枝似的身子從門外走了進來。
“不要緊張不要緊張。”廖神醫滿不在乎道,“小老兒不會把你當小偷送去警署。”
書玉很快恢復鎮定,柳眉一揚:“神醫這是在跟蹤我麼?”
廖神醫打了個哈哈:“我跟蹤你做什麼?我不過回自己家而已,有什麼奇怪?倒是小娘子無端端出現在我家裡,這才奇怪哩。”
書玉笑了笑:“這個時候,劉家祭祖該開始了。廖神醫不在劉家看着小順子,卻獨自跑回了家,就不怕最後一着功虧一簣?”
廖神醫吸了吸鼻子。
書玉繼續道:“神醫與我前後腳抵達這裡,那麼咱倆離開劉宅的時間也相差無幾吧。”頓了頓,她似笑非笑,“難道我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正好讓神醫撞見,這才馬不停蹄尾隨我到了這裡?”
廖神醫的眼神有些飄忽。
書玉的笑容更深:“哦,神醫的眼神已經告訴我答案了。讓我想想,我發現的這件事一定頂頂重要,否則神醫也不會寧可撇下小順子也要跟着我了。”
她一向心思大膽,最擅長的便是空手套白狼。原先一無所獲,此刻則又有了新的收穫。這收穫還不小。
眼見廖神醫長大了嘴,她笑得無害:“那麼我得想想,我到底發現了什麼。或者,神醫以爲我發現了什麼。”
廖神醫撩起衣襬,一屁股坐在了木頭長椅上:“小娘子好生歷害,小老兒不敢跟你打啞謎了。再這麼下去,所有的謎底都要被你詐出來了。”
書玉眉眼彎彎,並不答話。
廖神醫嘿嘿笑了一聲:“不若讓小老兒給你講個故事吧。”
書玉也坐了下來,託着腮看向廖神醫:“什麼故事?總不會是大家小姐和江湖神醫聯手裝神弄鬼的故事吧?先聲明,我可不信鬼神。”
廖神醫桀桀地笑了:“小娘子口口聲聲不信鬼神,那麼你口中的鬼和神又是什麼東西?”
書玉一愣。只聽廖神醫又道:“你們這羣喝過洋墨水的娃娃就是這麼不可愛,總以爲西洋的玩意兒就是萬能的。嗬,咱們老祖宗的東西才真真叫博大精深深不可測哩!”
書玉好半天才道:“這麼說來,神醫信鬼神了?”
“小老兒可不懂什麼是鬼什麼又是神。”廖神醫笑了,擡手向上指了指:“小老兒只知道祖宗有句話,舉頭三尺有神明。”
書玉更糊塗了。
廖神醫緩緩道:“你們把異於‘人’的東西叫做‘鬼’和‘怪’,可有沒有想過,如果他們是怪物,那麼把他們變成怪物的‘人’又該叫什麼?”
書玉莫名有些心驚。
廖神醫卻歡快地翹了翹兩撇小鬍子:“別緊張,不過聽小老兒講個故事罷了。”
“這個故事要追溯到一年前,或者更準確地說,兩百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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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又起,吹得東坡祭祖臺上的番旗獵獵作響。
小順子和劉三兒並肩立在祭祖臺上,點燃了香火。一旁的劉氏長輩壓着嗓子念祈禱詞,邊上族人按着節奏叩拜又起又叩拜。
臺下,韓擎打了個哈欠:“這怎麼比韓家那羣老傢伙祭祖還麻煩?這還沒成婚呢,就已經這麼多規矩了,禮成以後開墓祭祖,豈不是要麻煩死?”
亞伯倒是很興奮:“第一次看神秘的東方祭祖,實在很有哲學的味道。”
韓擎瞪眼看了亞伯半天,扭頭對辜尨道:“你哪裡找來這麼個活寶?別告訴我你當年也是他這個樣子。”
辜尨淡淡地瞥了亞伯一眼,繼而警告地看向韓擎:“請不要拉低我智商。”
夜風越來越大,祭祖離結束還早着,韓擎昏昏欲睡,連辜尨也心不在焉起來。
辜尨只覺不安,書玉去了哪裡,怎麼到現在還不見人影,遣去找她的下人也遲遲沒有回覆。
突然,認真觀看祭祖的亞伯“咦”了一聲:“不是說婚禮後才進墓裡頭祭拜嗎,怎麼現在就把墓門打開了?”
辜尨擡頭向祭祖臺上看去,模模糊糊中看到臺上幾團人影晃動。
韓擎忽地一凝眸:“不對。”
話音剛落,夜色裡便傳來驚恐地呼喊聲。
祭祖臺上火光搖曳,有人從祭祖臺跌了下來。
辜尨和韓擎對視一眼,迅速足尖一點,躥上了祭祖臺。
祭祖臺上,劉老闆跌坐在混亂的人羣中,看到辜尨和韓擎的剎那猶如看到了救星:“二位先生,那……那新郎挾持着小女往祖墳裡去了!”
韓擎喝到:“怎麼把墓門開了?”
劉老闆整個人都懵了:“我也不知道,墓門忽然就開了,我連動也不曾動機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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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裡,油燈落下了兩縷燈花。
書玉聽廖神醫講完了最後一個字,飛出的思緒依然沒有歸位。過了好半天,她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的意思是,小順子是兩百年前的人,而且還是劉靈順的夫君?”
廖神醫捻了捻小鬍子:“這也只是我的推測,畢竟我從深山裡將他撿回來的時候,他還是死的。”
書玉只覺匪夷所思:“既然是個死人,你撿回家做什麼?”
廖神醫桀桀地笑了:“就算是死人,也和一般的死人不一樣。你想想,一個醫者一輩子能有幸遇到這樣一具屍體麼——所有的生理機能都已壞死百年之久,然而肉身卻完好無損。哦,對了,我拖他回來的時候有些簡單粗暴,不知磕壞了多少皮肉,誰知,只過了一宿,這些肉又長回來了,就像……”頓了頓,他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來形容,“就像那些皮肉是活的,可以繁衍再生。”
一番話,聽得書玉毛骨悚然。她蹙眉道:“小順……趙沂青這樣折騰,就是希望能和髮妻死而同裘?可是劉靈順兩百年前就已經化作枯骨,而趙沂青根本死不了啊。”
廖神醫嘿嘿一笑:“這我就管不了了,我能做的已經都做了,剩下的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書玉好奇:“你爲什麼幫他?”聽廖神醫的敘述,小順子只是這醫癡的實驗標本,爲何要幫一個標本達成夙願?
廖神醫擺擺手:“嗐,我利用他練了幾把鍼灸,也該回報點啥吧。”
書玉正要嗤笑出聲,只聽廖神醫又道:“也或許,看他挺不容易,覺得他可憐吧。”
書玉默然。一個百年前征戰沙場的將軍,不明不白就成了這副癡癡傻傻的不老不死之軀,又被迫和妻子分離,連死也不能死在一起。
沒有人知道原因,連廖神醫也僅能推測一二。
可憐麼?
淒涼更甚吧。
“爲什麼要講這個故事給我聽?”書玉忽然問。
廖神醫的眼裡露出了滿意的神色:“因爲你很聰明,辜先生也很厲害。你們只用短短的時間就各自猜測出了故事的一半,而我所能爲趙沂青做的唯有拖延時間,讓他順利進入劉氏祖墳。”
書玉心裡忽然升騰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我告訴你另一半故事,這樣你就沒有時間把你的這一半告訴辜先生,而辜先生也就無從阻止趙沂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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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淒厲,祭祖臺上火把熊熊、人心惶惶。
墓門果然開啓了一條縫。那道縫前,站着一身祭祀服的小順子。他擰着劉三兒的脖子,一步一步向墓門靠近。
劉氏族人圍成了一圈,恐傷及劉三兒,俱不敢妄動。
眼見小順子就要把劉三兒帶進祖墳,突然,人羣裡兩道人影如箭般掠了過來,一道攻向小順子,一道直取劉三兒。
小順子早有準備,一擰身直直往墓門裡倒去。兩道攻去的人影依慣性也撲向了墓門。
電光石火間,開啓了一條縫的墓門轟隆一聲閉攏,徹底隔絕了衆人的視線。
劉老闆趕緊衝過去,大力地按着開啓墓門的機關,然而石門巋然不動。
這下,劉老闆徹底傻眼了:“我的祖宗啊,完蛋了!完蛋了!辜先生和韓先生也被關在墓門裡了!”似乎還見一個人進去了,是那個跟在辜先生身邊的洋人?
夜風狠狠一摜,高高架起的祭祀火堆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