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夕還是那身侍女裝束,和公子惲的正妻蔡姬一同出現在明堂的門口;滿堂裡的奼紫嫣紅、鶯聲燕語,雲夕有一瞬間的恍惑:似乎又身在子御說未承宋王位時的公子府,他的府中也收納了衆多家勢顯赫的姬妾。
蔡姬徑直走到正摟着一個美姬喝酒的公子惲身邊坐下,並示意雲夕坐在她的身側。
雲夕艱難地呼吸着充斥着各種脂粉香味的空氣,對着面前的一桌豐盛的菜餚沒有半分食慾;她掃了一眼美人在懷卻面笑眼不笑的公子惲,心裡暗自鄙夷:如楚惲、宋御說一流的王室少年,爲謀王位不得不笑臉周旋在衆位權臣之女身側,以求得這些婦人父兄的擁護;他們和閭館的男伎子有何不同?只不過以聲色謀回的利益有多有少罷了。
那些婦人們顯然不是這麼想的,衆女見蔡姬帶來一個膚色黑沉但是五官精緻、身材絕佳的侍女,以爲是蔡姬爲了奪寵、欲獻給公子的美婢;一個個用滿含敵意的眼神盯着蔡姬和雲夕。
雲夕低頭喝了一口蜜漿,擡起頭不經意地對上一張嗤笑的面孔,不覺有幾分愕然;這位生着單眼皮的綠衣婦人微咳一聲,聲音糯軟而柔媚,“蔡姐姐從哪裡尋來這麼個可人兒啊,只可惜——”
她的媚眼瞟過公子惲,“只可惜粗蠻不知禮制,一介婢女居然敢與主子同坐?!”
雲夕向來不吃明虧,她一挑‘濃眉’,“我坐在哪裡與你何干?說起主子……”雲夕慢斯條理地拿起一隻雞腿咬了一大口,“這間屋子裡也只有公子與蔡夫人是主子,他們都沒說什麼合不合禮的,你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
雲夕邊說着還拿雞骨不停地點着她。
“你?!”綠婦人憤然而起,咬牙切齒地指向雲夕,她身後的侍女暗中扯了她一下,婦人立時變了副神情,嬌怯怯地撲到公子惲身前,“公子,您要給清兒做主啊,連一個奴婢都敢欺到清兒頭上了——”
“好好,來,公子親自爲你壓驚。”公子惲呵呵笑着拉起清姬來,以口相對,把一杯黃酒哺到她口中,清姬飲下酒液劇咳起來,卻藉機偎到公子惲懷裡,把原來那個靠着公子惲的美姬擠到一邊。
衆婦人嫉恨如刀的眼神同時轉移到清姬身上。
一直安靜用膳、對身邊的事情熟視無睹的蔡姬盈盈起身,“公子慢用,妾身先告退了。”
公子惲擺擺手,連頭也不擡、只顧和懷裡的清姬調笑。
雲夕跟着蔡姬來到她的寢房,見四下無人,終於忍不住責問蔡姬,“你是惲公子的正妻,好歹也拿出些做夫人的樣子來!那些姬妾們見了你連個迎來送往的禮數都沒有……你是怎麼當這夫人的?”
“我現在只求有個安身之地,爭寵獻媚的事由着她們好了。”蔡姬一副波瀾不興的神態,“雲姑娘快坐,我特地把侍女們打發出堂,就想和你說幾句私房話兒。”
“噢。”雲夕怏怏地坐在她對面。
蔡姬定了定神,眼中驀然出現了幾分光彩,“他——他還好吧?”
“誰?”雲夕一下子被她問得糊塗了。
蔡姬苦笑起來,“我還以爲你知道我以前的身份……我問的是齊王殿下。”
“齊王伯伯啊,他很好,至少我們上個月出臨緇城的時候他還好好的,蔡夫人,你以前見過他?”
“何止是見過,”蔡姬面上似哭似笑,“八年前,王兄將我許配給齊國殿下爲妃,就在我未嫁入齊國之前,齊王殿下的正妻徐夫人染恙離世了,我居然被封爲齊君夫人……”
“蔡夫人,您曾是齊國君夫人,那爲何又來到楚國,成了楚公子的妻子?”
“我那時剛滿十四歲,生性天真不諳世事,以爲自己嫁給天下獨一無二的大英雄,從此便是這世上最榮耀最幸福的女人……嘿、嘿!”
蔡姬冷笑數聲之後劇烈地咳嗽起來,臉上升起兩團異常鮮豔的紅暈,“我雖名爲君夫人,但是齊王殿下到我宮中的次數甚少;我自幼受母親訓導,知道女子出嫁後以夫君的子嗣爲重,不可對其它的妾室生嫉;所以,即便嫁入後宮當月便被齊王殿下冷落也毫無怨言。”
“那是一個夏末的黃昏,殿下突然遣人來請我去湖上的龍舟共賞荷花,我興高采烈地讓宮女爲我着裝飾玉,去到東宮才知道那一天是觀蓮節……殿下本來只邀了義誠君一人的,可是他也覺得觀蓮節不與正妻一起度過,實在是於禮不合吧。”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蔡姬的聲音變得甜美起來,“東湖裡的水面上有無邊無際的蓮葉,上面點綴着紅的、粉的清蓮,偶爾還能看到錦鯉躍出水面……宮中的樂師們就在湖中央的涼亭裡奏樂,那樂聲被水氣散開愈發得絲絲縷縷地婉轉動聽……”
雲夕發覺蔡姬的呼吸快得驚人,胸口起伏得沒有節奏,有些擔憂地打斷她,“蔡姐姐,你喝口水再說吧。”
“不!這麼多年了,我憋在心裡,沒人聽我說、沒人能聽我說這些!”蔡姬捂着胸口,“齊王殿下他、他一身錦白繡鳳翔九天花紋的素袍,長髮用碧玉綰在頭頂上,俊美得如同天神一般,可惜……可惜他從未正眼看過我一眼!我到現在還不是懂,他有沒有喜歡過我?如果沒有爲何還要立我爲一國之母?我的母族蔡國明明已成了楚國的附屬,對他也無利用的價值!”
雲夕張了張口,剛想說‘蔡國是攻打楚國的要塞之地,如何沒有利用價值?’但是看到蔡姬的神情卻改口道,“蔡姐姐,他一定是喜歡過你的,但是人心多變……”雲夕實在不知如何說下去。
蔡姬卻是聽得心中歡喜,“是吧,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是我做了一件錯事,錯得離譜,讓他厭惡我了!”
“龍舟在湖中轉了一遭之後,便靠在涼亭的左近,以便宮人們服侍酒水;齊王殿下就與義誠君坐在船頭弈棋,我不懂棋道,便一杯又一杯地飲着酒人獻上的新醴……興許是那天景色太美、樂聲太動人,又或是我的心情太好,我居然因區區幾杯淡醴就醉了……”
“我看見夕陽的金色光芒打在義誠君同樣錦白色的袍子上,更爲他的容顏添上幾分光彩,我居然、我居然脫口而出……”
蔡姬猶豫了片刻,“我居然開了個愚蠢的玩笑,問義誠君何不作女子裝束?若他生爲女子,這六宮夫人的顏色加起來也不及他一半!”
“義誠君的臉色居然瞬間變白,他什麼也沒說,向齊王拱了拱手便憑地跳上涼亭,如一隻飛鳥般從長廊離去……”
“齊王殿下一定很生氣吧?”雲夕知道姜小白對姬貂的情意非同一般。
“豈止是生氣?他大發雷霆,要我立刻去向義誠陪罪;荒唐!我也是堂堂蔡國女公子啊,又是他親納的君夫人,怎可向一名閹豎出身的士大夫低頭認錯?當時我哭鬧着要回蔡國孃家,齊王殿下立刻派人送我回國,還附上了一紙休書!”
“啊?”雲夕立時對齊王的好印象大減,“他居然就因爲這點小事休了你?”
“齊王殿下在休書上說,他不通水性,我卻在龍舟之上嬉水搖盪,置他的安危於不顧,以此爲理由將我掃地出門。”
雲夕頗覺同情,“原來是這樣,後來你便嫁了楚公子?”
“剛回蔡王城上蔡時,我還幻想着殿下消了火之後,便能回心轉意,再接我回齊國,沒想到過了一年也不見有齊國的任何消息。王兄也覺羞恥,但是齊王是諸侯方伯,兵多將廣,他又能奈何?”
“我便如此不女不婦、在蔡宮衆夫人的鄙視中過了數年,直到前年楚公子路經蔡地,在宮中偶然見我一面,便向王兄求娶於我,王兄求之不得,立刻將我配與公子惲爲妻。”
雲夕細細打量着面前的蔡姬,只見她腰肢纖細、嬌chuan點點,白皙瘦小的面孔上五官婉若筆墨描畫的一般細緻,若說公子惲對她一見鍾情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想到方纔在明堂前那一幕,雲夕又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蔡姐姐,惲公子他待你可好?”
“尚可,我今年已有二十歲許,比起他那些個豆蔻年華的姬妾,已是芳華不再……我如今只盼着有個孩兒傍身,此生別無他求。”
二十歲出頭便如形同槁木、心如死灰?雲夕實在是不能理解;她忽然想到去年在臨緇的玉露坊裡聽清眉說的一句話:
華夏男子通常的婚姻觀是:一場婚姻若是不能換得某種利益,那還結婚做什麼?那就不如偷情了,至少偷情的時刻,雙方都是歡喜快活的……
“公子惲他,當真能找到我霖哥哥?”
蔡姬收起恍惚的神情,恢復了一往的平淡,“惲公子是個能成大事的人,他說過的話就一定能做到的。雲夕姑娘就放心居在我這裡,靜心等候霖公子安然得救的消息。”
“安然得救?蔡夫人,霖哥哥他現在身處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