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城的氣候較爲宜人,春節剛過,北地還是天寒地凍、銀裝素裹的景象,郢城裡已然百花初醒,柳枝上新芽褪了殘葉、絲絲條條上添了點點嬌黃。
風園裡的晚梅剛剛凋謝,杏樹就綻放了一兩枝,其餘的迎春花、茶花雖然也開了不少,卻都是嬌嬌怯怯地新蕾半張,惟獨沿牆下一叢叢扶桑花開得正豔,經過老花匠的精心灌溉修整,紅的美豔、白的清雅,活潑潑、鮮麗麗地怒放在冷風裡,讓清早來採花裝瓶的侍女們總也捨不得下手。
雲夕就站在這些扶桑花樹旁邊,手中捏着一根枯枝發怔:她在房中聽到有飛鷹的鳴叫聲,心中一動、就跑了出來,半空中盤旋的果真是舅父烏日更達萊的傀儡黑鷹,那隻鷹感應到她身上的靈氣,立刻從空中隕落還原爲一段枯枝。
雲夕撿起那截樹枝,腦海中立刻浮現一段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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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是吉娜錯了!您法力高強,幫我救救風霖啊……只要他平平安安地活着,過得好好的,吉娜馬上就隨您回崑崙……求求您了,求求您——’
‘方纔我已用幻術通靈,得到風霖公子尚在人世的訊息……吉娜,舅舅不會騙你的,那風氏少年命格不凡、此時已劫後餘生,你就放心吧。’
烏日更達萊負手而立,望着山崖下的急濤涌動,‘我並無冥宮神使那般的神力,能幻化出一個人的真實處境……此水流往南疆,風公子應是身在楚地了。’
‘他在楚國?我要去找他!’
‘忘了你方纔說過的話了麼?’大巫師目光沉寂如水,定定地望着雲夕。
‘舅舅,我要親眼看一看,確定他過得好不好,明年、明年我一定回崑崙,回到您和母王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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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讓傀儡黑鷹把這段記憶傳送過來,是提醒我要遵守諾言,早些返回崑崙?’
雲夕伸手捂住胸口的緊張悸動,‘舅舅爲什麼不同意我守在霖哥哥身邊?難道真如冥王陛下說的那樣,只有嫁與同爲神族的他,我才能安然度過六十八年一次的寒劫?’
‘不,我要留在霖哥哥身邊做他的妻子!哪怕真如祖母那般度不過六十八歲的命劫,就此魂飛身滅、化爲死亡谷中的崑崙玉……那又當如何?我還能與霖哥哥在一起相守幾十年……’
“小夕!”風霖興沖沖地向這邊走來,溫柔的初春暖陽從他頂發上滑落,更顯得他身上的銀白衣袍明亮耀眼,密長的黑髮被風拂到臉頰上幾絲,又添三分瀟灑和隨意。
‘不過才半年多,霖哥哥就從那個俊美的小少年長成極英俊硬朗的青年男子了呢!如此地眉清鼻挺、俊美陽剛……怪不得那麼多女子都喜歡他!’雲夕看得兩眼迷離,卻又是鼻際隱隱發酸。
“小夕,快走,我們去前街的鋪子選幾件新袍子!”風霖不由分說地拉住她的手就往外走。
“前幾天剛添了新衣,又買袍子做什麼?就算你風氏在楚地開設的店鋪多,也沒必要如此奢侈浪費啊。”雲夕按捺下紛雜的心緒,邊走邊埋怨風霖。
“嘿嘿,是要選兩件出門用的厚袍子,北地要比這裡冷多了,我們明天就出發,去你說的那種有神靈庇佑的地方……”風霖低下聲來附到雲夕耳邊,“行夫妻之禮。”
他的笑聲暖暖的、極有磁性的,帶着絲絲縷縷的誘惑,順着雲夕的耳朵直往她的胸窩裡鑽去;雲夕頓覺身酥腳軟,半晌才反應過來風霖話語中的意思。
“你說甚麼?”雲夕停住腳步,“去哪裡?”
風霖乾脆拉雲夕坐到一邊的竹亭裡,向她說了自己的打算:先讓青柏備好遠足的車馬和物品,他們明天一早就趕往秦界的中條山,參加當地九黎人的嘗新節。
雲夕出神地聽風霖細細描繪着:九黎族的少年男女們在嘗新節這一天,圍着古楓樹對唱情歌,然後互相看中的就相擁着步入花澗結爲夫婦……雲夕聽完居然難得地羞紅了臉。
“他們的成婚方式還真是原始呢,剛對上眼緣就可以做那種採陰採陽的事兒……怪不得楚人古稱九黎族爲九夷……”雲夕貌似端莊嚴肅地評價道,但是隨後的一句話又泄露出她的真實心態,“爲什麼要等到明天再出發,我們現在就去不可麼?”
風霖哈哈大笑着在她額上彈了一指,“丫頭,學會裝模做樣了呵,其實……”他壓低了聲音,“小夕也急不可待地想做新娘子對不對?先叫一聲‘夫君’試試?”
“你亂說——”雲夕惱羞成怒撲過去揪風霖的耳朵,風霖不慌不忙地躲着,兩人笑鬧了一陣子,風霖伸手圈住雲夕的纖腰,“好了,我們一起去前街的鋪子裡挑幾件衣服……你做新娘子那天要穿紅衣麼?還是扮做當地九黎女的裝束?”
雲夕果然安靜下來:每一個少女都會夢想過出嫁那一天會是怎樣一種完美的形象;既然她決定先瞞着母王和舅舅與風霖結爲夫婦,就失掉了一場華麗盛大的婚禮……到嘗新節那天一定得好好扮飾自己,做風霖眼中最美的新娘。
“我……我想想,紅衣裙太俗了吧……白綢繡銀的怎樣?太素了,不行——”
“快走啊,我們去綢莊看看,讓縫人給我多裁幾件!”雲夕一下子急躁起來,拉着風霖就向堂外跑。
“小夕,你穿什麼衣服都好看!再說了,最遲明年,我就會正式去崑崙求親的,到婚禮大典的時候,你再好生裝扮……”
“不,對我來說,有神靈爲證,我們就算是正式結爲夫婦!不管舅舅以後允不允我們的婚事,我都是你的夫人了……”
先前剛到齊國臨緇城的時候,只覺得齊王城已是大周國最繁華的都市,想不到這楚王城也絲毫不遜色於臨淄中心大街的喧鬧;而且這裡出售的貨物有別於北地,除了手工飾品製作精細、鮮果肉品更爲多樣、男女的衣着飾品也與北地有所區別。
雲夕也只在臘月二十九那天從楚王宮出來,與風霖進了一回鬧市上的酒樓,因爲感覺到有人跟蹤,也無人細看當街上的風土人情;這趟出門走上街市,不由得跟在風霖身邊好奇地東張西望。
齊女以熱情奔放聞名大周,而楚女剛以浪漫多情稱道與世;從風霖和雲夕身邊走過的一些奔放的楚女,在這樣初春的冷天裡還穿着低襟口的綵綢衫,幾乎每人的額前都用硃砂繪着紅豔豔的海棠花。
她們衣衫的前襟和裙裾上,有一些是彩漆繪上的花鳥和雲紋圖案,有些較考究的則是金銀絲線繡成的百蝶穿花圖;大多數少女的衣裙都是豔麗深紫或者是桃紅柳綠,一個個爭鮮鬥豔、比春天的百花還要鮮麗。
這些女孩子的衣袍與北地少女最不同的是,她們特地在胸下束了一條綵帶,襯得她們的胸乳高高地隆起;這種綢帶比較寬,越發顯得她們身材瘦纖、小腰不盈一握。
雲夕發現有不少女子漸漸向他們靠攏,意圖接近長相英偉不凡的風霖,她警惕地四下掃視,以兇狠的眼神擊退多批熱情少女的入侵企圖。
風霖發現雲夕的小動作,得意地偷笑着,雲夕暗中掐了一把他的掌心,自己也禁不住地好笑起來,一種夢境般的不真實的感覺浮上心頭:
從靈山谷地兩人初次相識,到臨緇城玉露坊的再次偶遇;燕國北疆的生死相依……還有,她與風霖在楚界痛徹心扉的分離……不知不覺當中,兩人之間已經有了那麼多刻骨銘心的記憶……
風氏綢莊手藝最好的縫人居然是個中年男子,他聽霖公子說要選最好的各色衣料給準夫人做嫁衣,立時兩眼放光:顯示他高超技藝的時機到了!
但是當他拿着細繩爲公子的準夫人量尺寸時,驚得眼球差點掉出來!新夫人的膚色又黑又沉,還生了一雙夷人才有的紫目,與龍姿鳳表的少主人相比,那真是一根狗尾巴花插進了玉瓶裡……
但是少主人望向這位黑丫頭的眼神卻似看天仙一般、滿眼裡亮晶晶的寵溺和歡喜;老縫人心中暗自稱奇,內裡腹誹着、表面上還是恭恭敬敬地爲雲夕獻上時新的花式和布色。
因爲雲夕對衣飾的諸多挑剔,又過了三天,風霖一行才得以整裝出行;他們選的是一條離中條山最近的古道,因爲楚秦之間另有一條寬闊的官道,這條小路荒僻下來,路上極少見行人往來。
初春的楚地,一路上風景極佳:處處可見路邊有溪泉流瀉、匯聚成潭,時值正月,楚界的潭水雖未結冰,但是無不散發着陣陣逼人的冷氣。
日光正當午時,風霖讓車馬停下休憩的時候,雲夕就拉着風霖去看寒潭中有無可烤食的鯉魚。
兩人的身影倒映在碧波盪漾、水質清澈的潭面上,雲夕定定地望着水面,通過水波鏡影也可以看出兩人的面色黑白分明、相映成趣:風霖拉着她就如一隻白天鵝牽着一隻黑鴨子。
‘是該洗去臉上的蠱粉了,不,還是等到嘗新節那天吧,讓霖哥哥眼前一亮!’雲夕想像着那時的情景,笑得極其溫柔。
“你捉魚之前都是衝它們傻笑一陣子麼?”
風霖看看水底的魚影、再看看笑得眉眼彎彎的雲夕,懷疑地問道。
“切——我是在想烤熟的魚是什麼味道呢。”雲夕收住笑臉、白了一眼風霖。
“怪不得笑得和偷腥的貓一樣……”風霖嘀咕着擲出手中的樹枝,隨着‘噗’地一聲,一道血絲泛上水面,水波頓時亂蕩起來,沒用半刻,一條大花鰱肚皮向上浮了出來。
“那邊,那邊還有更大的!”雲夕揪着風霖的衣袖指向遠處的水面。
“這一條足夠我們四人佐餐的,不必再捕殺了;浪費食物上神會怪罪的。”
“你說這話的口氣和月鹿姐姐有的一比,哎,也不知道鹿姐姐見到貂大哥沒有……”
侍從羅安過來撈起那條魚到另一邊收拾去了,青柏則拿出銅鑊來在泉眼處取水煮米漿。
風霖拖着雲夕的手信步向路邊的山腳處走着,兩人走上一塊平整的大石,極目遠望長空驛路,同時身形一滯:
遠處有一隊人正向這邊走來,走得甚是快速;但是,除了領頭那個身形瘦小的黑衣少年,其餘的行人都步態僵硬,而且,隨着他們向這邊走近,空氣中傳來極濃烈難聞的屍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