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之下。
淄水河的河畔旁,兩張席坐,一張木桌,放在一處簡陋的涼亭下。
說是涼亭,實際不過是數塊幹了的樹皮蓋在上面,四周只有幾根腐爛得不像樣的樹樁支撐着,一看便是常趕路而又無馬車的普通百姓,在很早很早之前,一起弄出來的避陽歇腳地兒。
白衍站在簡陋的涼亭外,四周全都是手持秦劍的將士,牤也望着四周,警惕着遠處任何一絲變化,畢竟就在不遠處,過了那淄水河,就徹底是齊國的疆域。
將軍來此,說實話,還是冒險了一些。
不過牤也明白將軍的話有理,爲將爲卒,在亂世哪裡不危險,爲人臣,在朝堂上何時不被算計,來這見熟人,要遠比戰場和朝堂,要安全得多。
“將軍,人來了!”
黃昏愈下,牤終於見到,遠處騎馬而來的那二十多齊騎。
見到人不多,牤也鬆口氣,才二十多人,縱使再精銳,牤也有把握讓將軍不會有絲毫危險,這份自信不僅僅源於自己,還有周遭其他鐵騎將士。
聽着牤的話,白衍的目光從淄水河上,轉而看向遠處,當看着那些人影靠近,見到爲首那熟悉的人時,白衍腦海裡,不禁回想起,上一次見面,還是一同去殺郭開。
“不必擔憂!”
白衍看着牤下意識的攔在面前,輕聲說道。
待牤點頭,讓開兩步,身穿秦國官服,配着湛盧的白衍,便緩緩上前。
“衍,見過田將軍!”
白衍看着騎着戰馬,單獨帶着三騎靠近的田濉,擡起手,緩緩打禮,白衍按照禮儀,微微低頭,絲毫不擔心田濉會傷害他。
“……”
田濉騎在馬背上,看着打禮的白衍,表情滿是複雜。
二人再次相見,不僅僅是白衍忍不住回憶當初,田濉思緒亦難平復,當初得知徐子霄被抓,不解田濉無時無刻不在想辦法,更是求到父親那裡。
這一切,都是爲了救徐子霄。
而眼下,當再次見到徐子霄時,徐子霄,卻已然是白衍,秦將白衍。
這讓田濉如何能夠平靜下來。
不過想到什麼,田濉並沒有太多怒意,緩過思緒後,翻身下馬,讓其他三個親信不必跟隨,緩緩來到白衍面前。
“田濉,見過白將軍!”
田濉擡起手,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依舊是那麼不自然。
而田濉似乎也感覺到這點,故而在還禮之後,便看向一旁涼亭內,那放好的酒。
“傳言秦將白衍,領兵素不以美人玉酒貼身,本以爲,今日是要站着相見。”
田濉說道。
玉酒美人帳,這是商朝時期,便傳下來的習慣,即便是今日,也有很多將軍會帶着妻妾、隨從駐軍,而田濉一直都聽說年紀輕輕的白衍,從不攜美帶酒,所以沒想到,會在此時見到一桌酒。
“且看何時何地!此酒乃是曲阜老商釀製,魯酒與齊酒有異曲同工之妙,其味卻又不盡然,此前白衍也未嘗,請!”
白衍看着田濉,隨後望向那桌子酒,輕聲解釋到,隨後擡手示意,一同過去品嚐。
田濉沒有拒絕。
木桌旁,跪坐下來的白衍,讓牤帶着其他將士離開,隨後拿起酒壺,在田濉的酒爵內倒酒,酒滿,二人相飲。
這一杯酒入喉,對田濉而言,彷彿把萬千惆悵都壓了下去,緩緩放下酒爵,隨後注意到什麼。
“這便是嬴政賜汝的名劍,寓意仁義的湛盧?”
田濉看向白衍腰間的佩劍。
白衍聞言,看着田濉的模樣,便把湛盧從腰間取下,雙手交給田濉,示意田濉可以看看。
“汝就不怕田濉拿劍刺殺?縱使汝劍術再強,可若是沒有劍,未必能在吾劍下存活!”
田濉見到白衍毫不遲疑的模樣,開口說道。
“君飲此酒,不擔心白衍下毒,白衍又有何懼之!”
白衍笑着說道。
當初田濉帶去的齊技擊,都被白衍麾下的將士盡數除盡,但田濉的好友以及田濉本人,卻都平安離開,甚至這件事情,白衍都從未告訴過嬴政。
加之田賢,田非煙之事,以及田鼎前段時間,剛好去彭城。
白衍清楚,田濉絕對不會拔劍相向。
“好劍,不愧是傳世名劍!”
田濉輕輕拔出湛盧,當看到劍身利刃之時,即便是見過無數名劍的田濉,都忍不住小聲驚歎一句,眼神難以掩飾其癡迷。
自古男兒多愛劍。
這是絕大多數男兒自小時候,拿起一根小樹枝揮舞時,便喚起刻在身體裡的本能。
“只要田將軍願將楚軍驅出齊國,白衍願將此劍,贈予田將軍!”
白衍看着田濉那挪不開眼睛的望着湛盧,笑着說道。
田濉聽到白衍的話,深深吸口氣,滿臉留戀不捨的看向手中湛盧,望着那鋒利的劍刃,手終是慢慢合上湛盧,隨即雙手交還給白衍。
其意,不言而喻。
“秦國左丞相隗狀在臨淄被刺殺,齊國又收留楚軍,此爲禍事!”
白衍拿着酒壺,再次給田濉倒酒,這一刻,白衍似乎不是秦國將軍,田濉也不是齊國將軍,二人彷彿又回到當初那般。
一起趕路,一起閒聊,一起飲酒,一起殺人。
“昔日,爲何要放吾歸齊?”
田濉看着白衍,沒有回答白衍的詢問,反而輕聲詢問當初的事情。
這也是一直以來,田濉迫切要見白衍最重要的原因,在田濉心裡,不能親口問白衍,終是無法釋懷。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田濉心中也滿是複雜。
若是當初齊技擊的親信、將士被白衍殺死,田濉即使離開趙國,也一直滿心憤恨,恨不得滅掉秦國、殺死白衍,然而直到見屍堰,從屍堰那裡得知,白衍便是當初一直跟着他的徐子霄。
田濉心中的那份恨意,便化作迷茫。
田濉比任何人都清楚,白衍但凡當時有任何一絲抓他的念頭,不僅僅是他與好友,就是父親,乃至整個田府,恐怕也都將面對秦國的報復。
恨與感激,並存在田濉心中。
而後,還沒等田濉從白衍便是徐子霄的事情上理清思緒,方纔回到臨淄時,田濉突然得知,放過他的白衍,不僅僅齊人,更是父親,當初親自命家僕,將其趕出齊國。
彼時的田濉,整個人都懵了,心中難以相信這件事。
此時。
再次見面,親眼看着眼前跪坐在木桌對面的白衍,望其清秀的臉頰,田濉腦海裡,更多浮現的,還是昔日在那個叫做水村的村子,昔日他走去村子的那條路,見到村之內的一條條小道,以及在那間雜亂的小院,看起來十分清貧的木屋。
再然後,便是後面,他與父親等人,從村婦嘴裡,得知的一件件事情。
在得知所有事情之後田濉一直很想很想知道,爲何當初白衍,不惜瞞着嬴政,也要偷偷放過他。
“是煙兒?”
田濉看着白衍沒有說話,卻從懷中,拿出一個玉佩,親眼得到白衍的答案後,田濉心中終於有些釋然,
作爲田鼎之子,田濉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更熟悉,那塊玉佩的來歷,因爲那是母親,送給小妹之物。
看着白衍時刻都把這玉佩放在身上,田濉目光看向白衍。
“父親,望汝回齊!” 田濉開口說道,直視玉佩,這句話裡,也隱約在暗示白衍。
“昔日白衍便有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今日若白衍能叛秦,昔日,亦能叛齊。”
白衍自嘲一笑,告訴田濉,就算他白衍離開秦國,齊國也不當要他。
田濉見狀,側頭看着遠處官道外,那寬廣的淄水河。
“可記得,昔日白起爲何而死?”
田濉突然開口說道。
白衍摸着手中的玉佩,眼神之中流露一抹思念,隨後把玉佩收好,聽着田濉的話。
“抗命!”
白衍回答道。
然而田濉卻是搖搖頭轉過目光,看向白衍。
“可白起稱病,秦昭襄王爲何還要咄咄逼人,最終賜死白起,田濉以爲,無非是有人趁機散播白起之言,縱使不管白起昔日有沒有說過那些話,得知兵敗的秦昭襄王,又逢名譽受辱,故而惱羞成怒,便處死白起而泄憤。”
田濉輕聲說道。
白衍安靜聽着,卻不明白田濉爲何要與他說這些。
田濉見狀也沒有隱瞞。
“白起爲秦國立下赫赫戰功,姑且如此而父親曾與濉有言,曾在彭城收到楚國細作消息,聽聞將軍曾經屠殺一亭百姓……”
田濉說到這裡,見到白衍微微皺眉,想着如今九鼎應該已經要到咸陽,於是對白衍繼續說道:“其中有宋王之後,宋家,家中有一大鼎,宋家被屠,大鼎遺失。”
在田濉的注視下,白衍搖搖頭,看着木桌上的湛盧。
“人,非白衍所殺!”
白衍擡頭看向田濉。
“傳言逃往楚國的宋家之子宋晉,告知世人,是汝下令殺的人,搶奪大鼎。恰逢如今汝送九州鼎去咸陽,吾信汝,可秦王願信否?世人信否?”
田濉直視白衍,輕聲說道,眼下在這齊楚邊界,田濉希望能勸說白衍立即與他回齊國。
在來的時候田濉便已經推測,此時在彭城,這件事情恐怕早已經傳開,甚至在白衍離開曲阜後,曲阜應該也有人在暗地裡傳播消息。
這局面,白衍已經沒有可能再逆轉,當初白衍攻下彭城一事讓人震驚,但同樣的,也給白衍埋下隱患,白衍不會想到,這一切都是針對他而設的一個陰謀,白衍的才能越厲害,便只會讓這個陰謀,越不會起疑。
“吾送去咸陽之鼎,非是宋家之鼎!”
白衍對着田濉,認真的搖頭說道。
田濉聽着白衍的話,以爲白衍固執的不相信這件事情,這也讓田濉忍不住在心中感嘆,善於領兵的白衍,也終有不擅長之事,犯錯之時。
田濉清楚,白衍應當是還沒明白他的意思,他說的,並非是半路上有人偷偷換掉九鼎,而是一開始,白衍在泗水打撈的,便是假鼎。
不過想到白衍實打實的從楚將黃冶手中,奪下彭城,田濉猜想,眼下說再多,恐怕白衍也不會相信,或許等過段時日,假鼎被揭穿的消息傳到白衍手中,白衍纔會接受事實。
“終有一日,便會知曉,望汝切記,白起如何而死。”
田濉開口嘆息道,沒有再談及這個話題。
好不容易從陽關來到這裡,沿途縱使騎馬奔襲,也都需要一日,故而再次見到白衍,田濉倒也沒有着急離開,剛好也要告知白衍一些事。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田瑾的事。
田濉去過白衍居住的村子,所以田濉不敢想象,田瑾到底在何時,居然悄悄收下一個耕農出身的少年爲弟子。
但田濉清楚,白衍真的是瑾公弟子。
“田瑾乃其恩師之事,萬不可再告知其他人!父親亦不會告知王上,父親用意,過段時日,汝便會知曉。”
田濉囑咐道,看着白衍。
“切記!”
說這句話的時候,田濉腦海裡想到父親,想到田賢,更多的,還有小妹。
當初田瑾在齊國,得罪無數的人,很多人都要田瑾死,更是齊王下令屠其族,所以田濉考慮到白衍日後要回齊國,便叮囑白衍,這件事情如今不要再說出來,甚至可以的話,這輩子,都不要說!
白衍聽着田濉的話,拿起酒壺,緩緩在酒爵中倒酒。
白衍知道田濉的意思。
在白衍心裡,瑾公的事情,遲早有一天,他會讓齊王得知,但不會是在眼下,秦國攻打楚國這個關鍵時候。
……………………
陽關外。
在齊國臨淄方向,也就是陽關以西樑父山的方向,在楚軍大營內。
楚國老將軍景瑕,楚將農樾,楚將蕭驥良等幾個將軍,全都聚集在帥賬內。
“將軍,不能再等了,若是再等下去,吾等便沒有絲毫機會!”
楚將農樾看着老將軍景瑕說道。
望着老將軍景瑕面色猶豫不定的模樣,農樾一臉着急,隨即看向其他將軍。
“此前吾楚國出使秦國,秦國便攻打魏國,魏齊相連,齊國定擔憂覆魏國之禍,加之齊國與秦國素來盟交,齊王更是從無阻攔秦國吞併諸國之念,諸位想想,眼下齊國怎會讓楚軍進入齊地,齊王又怎會毫無徵兆與秦國反目!”
農樾開口說道。
聽到農樾的話,其他楚國將軍紛紛點頭,對於秦國爲何突然攻打魏國,身爲楚國將軍的他們,心裡都十分清楚。
“吾等入齊,乃是田鼎所令!將軍!秦國丞相方纔被刺殺在齊國,齊王擔憂秦國報復,吾以爲,齊王未嘗沒有改變心意,盟楚攻秦,畢竟那白衍乃齊人,田鼎此前前往曲阜,也是想勸說白衍歸齊……”
楚將蕭驥良反駁道,隨後看向老將軍景瑕。
然而話音落下,就見到農樾一臉冷笑。
“那爲何齊王第一件事便是着急尋找兇手!”
農樾說着。
這時候一個親信急匆匆的來到營帳內,走到老將軍景瑕面前,拱手稟報。
“將軍,已經打探消息,齊國將軍田濉,並不在城內,據收買的細作稟報,昨日便已經離開陽關,前往曲阜方向。”
親信對着景瑕說道。
話音落下,營帳內其他人紛紛面色一驚,互相對視一眼,眼神之中不安之色,愈發明顯。
“將軍,末將以爲,之中定有誤會,若是白衍故意引田濉將軍離開,吾等豈非中了那白衍的計謀!”
蕭驥良說道。
“蕭驥良,汝立即去陽關,去見齊承將軍,說是有事尋田濉將軍!”
老將軍景瑕自然不會因爲麾下部將農樾的話,便輕易斷言,而是讓蕭驥良立即去齊國大軍哪裡,詢問田濉在何處。
“諾!”
蕭驥良聽到老將軍的話,連忙點頭,看了農樾一眼後,便轉身離開營帳。
陽關城內。
蕭驥良帶着幾個親信,在與關口守卒稟明事情後,進入城內,本想朝着將軍府走去,不曾想沒有離開城門多遠,這時候一個齊軍將領,突然過來說毋合將軍找他。
聞言,見過毋合將軍的蕭驥良,便點點頭,帶着幾個親信,隨着那個齊軍將領去見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