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依舊沒有早朝,魏姝往修居殿去時,恰好寺人擡着大木篋子出來。
魏姝說:“這些竹簡要送去哪裡?”
寺人說:“送回給臣工們”
魏姝說:“批過了?”
寺人回道:“君上昨夜已經批過了。”
魏姝繼續追問:“君上醒了?”
寺人說:“昨夜就醒了,但是夜裡批奏摺批的晚了些,風涎又犯了,現下應該在休息。”寺人說完擡着木篋子走了。
燕宛見魏姝沉默,說:“大人還去修居殿嗎?”
魏姝沉吟了一會兒,嬴渠一定知道她碰過了書簡,他昨夜沒有把她召去,相必是沒有動怒,於是說:“去,一定要去”
魏姝以爲嬴渠還在休息,進修居殿的時候不自覺放輕了腳步,卻沒想他正坐在牀榻上看書簡,身上壓着厚被褥,面色還是很不好,一身素色綌衣顯得更是寡淡。
他見她,放下了竹簡,他的眼睛很平靜,就像是毫無波瀾的水面,不見喜不見怒。
魏姝說:“君上醒了,覺得身子怎樣?”
嬴渠將手中的竹簡捲上,一片片竹片相互疊壓發出好聽的聲響,他的動作很慢,不疾不徐,然後才擡眼看她,說:“好些了”
魏姝站在那裡,她覺得自己此刻不該期瞞他,因爲要獲得一個人的信任,首先要做到坦誠,她低垂着睫毛,也不說話,也不離開,站了好一陣子,才說:“姝兒昨日動了君上的書簡,此罪當誅。”她雖然坦誠,卻也沒半點要跪的意思。
嬴渠將手裡的竹簡遞到她身前。
魏姝不懂他的意思,擡起眼來,有些迷茫。
嬴渠依舊是將那捲竹簡遞在她眼前,說:“打開”聲音平淡。
魏姝接了過去,她展開看,是今早剛剛呈上來的奏摺,魏姝說:“君上這是何意?”
嬴渠說:“取來筆墨,寡人念,你來寫。”
魏姝大抵是沒反應過來。
嬴渠笑了,對傻站着的她說:“醫師不準寡人處理朝政,叫寡人多休息,可這國政終歸是大事,寡人一字字詳看會覺得頭暈目眩,你會模仿寡人的字也好,你念與寡人聽,寡人再念與你來寫,省時了不少。”
魏姝知道他向來不避諱她,但沒想他竟然會如此信任她,怔了一下子,轉身去來了筆墨。
嬴渠說什麼,她便寫什麼,寫過了,又去取另一卷竹簡,她講竹簡上的內容念給他聽,念着才發現這個奏摺竟是參她的,說她禍國殃民,罵她是奸臣佞幸,勸嬴渠將她逐出秦宮,逐出秦國,再將嬴虔接回咸陽來,她一邊念,一邊就想笑,忍的身子輕顫。
唸完,嬴渠說:“這可是罵你的,怎如此高興。”
魏姝說:“姝兒猜想,這人一定是個嬴氏宗親”又說:“更猜他是嬴許”她說完將竹簡翻到側面,果然,還真叫她猜對了。
這個嬴許的年歲之高已七十有八,滿頭白髮,褶如深壑,嬴渠多次勸他歸宅安養,他卻不聽,拄着大雕紋拄杖也要上朝,此人說話有些口吃,不過卻寫得一手好文章。
魏姝將竹簡放下,說:“他看不慣我已非一日,不過他同嬴瑨嬴伯不同,倒是個好人”
嬴渠沒說話,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動人的鳳眸,她眼尾的淺痣。
魏姝說:“可是姝兒也不覺得自己是個壞人,姝兒沒有殺過人,若做的也是爲了秦國”又皺了皺眉頭,說:“既然我們都是好人,那到底誰又是惡人?”
嬴渠說:“或許本來就沒有惡人”
魏姝說:“既然沒有惡人,那爲什麼非要拼出個你死我亡呢?”
嬴渠沒說話,沒有惡人,卻非要鬥得頭破血流,置人於死地,爲什麼呢?或許只是因爲命運使然。
魏姝又拿起了一卷竹簡,是上大夫甘龍的,不光參她一本,還順帶參了衛秧,魏姝無可奈何的笑了笑,轉而又拿起了一卷,面色忽的就凝重了,說:“君上這是少樑一戰的奏摺”
嬴渠說:“念來”
魏姝便一字不落的念與他聽,然後說:“少樑一戰刻不容緩,君上想派何人領兵?”又說:“如今軍中能統兵調動全局的將領不多。”
嬴渠倒不似她那麼緊張憂慮,雖然面色依舊蒼白,但卻不禁笑了,平淡地說:“誰說統兵之人就一定要是將領?”
魏姝琢磨了一下,說:“君上的意思是,統帥不見得非要是武將”
嬴渠笑了笑,不置可否。
魏姝說:“那君上中意何人?”
嬴渠平淡地說:“你覺得呢?”
魏姝在心裡認真的思忖了一下,說:“衛秧,如何?”她有些猶豫,咬着字音半響才說出來。
嬴渠的目光忽就沉了下來,過了一會兒,說:“倒也可以”又說:“此事先擱置,明日朝議再談”他已經昏睡了這麼多日,是該到時候上早朝了。
雖然入了秋,但到中午仍是很熱,兩人這麼商量一會兒朝政就到了用膳的時候,寺人端着膳食進來放在矮案上又關門離開。
魏姝見嬴渠從牀榻上起身,便伸手去扶他,他反手將她的手握在手掌裡,他的手掌非常溫暖,她下意識的要抽手,他卻握的更緊了。
她又掙扎了一會兒,額頭上出了一層的細密的汗珠,他伸出手指將她額頭上的汗擦了,又擡起她的下巴吻了吻她的脣。
身體相互靠近,脣舌相互貼合吮吸,她在配合他,心裡卻急着想要快些結束。
正當時,聽外殿的寺扯着脖子人說:“田良人到”
魏姝去推他,他咬了一口她的脣,這下子咬得狠,粉嫩的脣瓣被咬得發紫,直到田湘進來,他才送開她,手臂仍是自然而然的摟着她的腰。
田湘是鼓足了勇氣來了,也是帶着期盼來的,她看見眼前這景象,心涼了,寒了,一下子像墜到了冰窟裡,但眼睛卻燙得厲害,不受她控制似的,直要往外流出那的滾燙液體,她覺得羞人,硬是忍住了,但還是手足無措,不知是走是留,她覺得此刻自己多餘的令人尷尬。
倒是魏姝先開的口,她把嬴渠摟着她的手拉下,避嫌似的離了他幾步,然後才說:“夫人是來照顧君上的吧,一塊用午膳吧,臣先告退了”她說完就離開了,也沒想嬴渠道別行禮,避之不及似的。
嬴渠看着魏姝逃似的離開,笑了笑,轉而對手足無措的尷尬的站在那裡的田湘說:“用過膳?”聲音平平淡淡的。
田湘搖了搖頭。
嬴渠見她杵在那裡,也不好攆她走,淡淡地說:“一同用吧”
西南巴蜀這一戰起初打的很艱難,巴蜀偏蠻,民風彪悍,當地的蜀民用烈火燒山石,以至山體崩裂,滾石砸下霎時間秦軍之內遍是哀嚎,死者不計其數。
好在範傲並未受傷,不僅未受傷,更是屢立戰功,不過範傲沒想到這一戰會打的這麼久,等回到咸陽時已經九月十五了,轉眼便三月有餘。
將士們留範傲喝慶功酒,範傲沒喝,沒心情喝,他現在一刻心都系在了家裡的嬌妻上。
出征前走的急,出征時一路艱難,書信也只通了一封,他心裡愧疚,除了愧疚還有想念,所以特意帶了一隻蜀地的銀鐲子回來,鐲子對範傲來說固然不貴,但意義非凡。
他回到宅子,看見緊閉着的大門和蕭條的巷子,心下竟然有些發沉,又以爲魏孌是出門去了,敲了敲門喊到:“魏孌!”
沒有人,也不會有人。
路過的老秦人認得範傲,說:“別敲了,你家夫人出事了。”
出事了,範傲怔了一下子,不自覺的睜大了眼睛,說:“出什麼事兒了!”
老秦人有點不忍心,是啊,丈夫出征在外,滿心歡喜的回來,妻子卻已不在。
範傲去抓老秦人的衣襟,他有些茫然,有些慌亂,不自覺的就緊張暴躁了起來,他說:“你說,我妻子她出了什麼事?”手指攥的發白,聲音不自覺的打顫。
老秦人於心不忍,說:“死了”
死了!兩個字,就像是在範傲的腦子裡炸開,霎時間,他就蒙了,嘴是半張着的,說不出話來,攥着秦人衣襟的手卻更緊了。
老秦人說:“你去大良造的府上問吧,你夫人的屍體就是在大良造府側的巷子裡挖出來的。”
範傲鬆開老秦人,他站在自己家的門口,卻又忽然不知自己這是在哪裡,他轉過身子看着自己家緊閉的黑色的漆木門,又忽的推開老秦人,腳步踉蹌的往衛秧的宅子走。
他的目光很呆滯,神情很木訥,路上撞了個女人,女人尖着嗓子罵他,他聽不見似的往前走,又撞了個男人,男人揮着拳頭要揍他,他將男人一把推開,依舊像看不見似的往前走,一直走。
大良造府
魏姝剛剛到,兩人坐在矮案前,衛秧用銅壺給她溫米酒,又給她片了幾塊新鮮的炙肉。
衛秧放下切肉的匕首,說:“君上已經醒了?”
魏姝說:“醒了”她喝了一口溫熱的米酒,沒用動箸,說:“明日就要早朝。”
衛秧還要說話,不等張口,只聽一聲巨響,他轉頭看去,門已被一腳踢開,門上的木栓都被斷成了兩截,漏出木刺來。
衛秧很快便接受了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他從矮案旁起來,就見範傲從門外進來。
範傲的拳頭攥成了一團,臉上蹦着青筋,因爲緊緊的咬着牙,腮幫子兩側也鼓了出來。
範傲沒說話,他以爲魏孌出事是和衛秧有關,於是範傲直接走上前來,扯過衛秧的衣襟說:“魏孌呢?”三個字,卻帶着慎人的寒氣。
範傲是會殺人的,他不是那些溫順的老秦人,他會殺人,他不懼秦律,他完全可以殺了衛秧,然後亡命列國。
衛秧沒有恐懼,沒有解釋,反倒是笑了。
範傲的牙齒咬得咯吱咯吱想,接着一拳砸在了衛秧的臉上。
範傲是打仗的人,拳頭比石頭應,力氣比牛大,一拳砸下去,衛秧的臉已經腫了,青了,嘴裡的血混着口水沫子,又稠又腥,但衛秧沒吐,含着那口血說:“魏孌她死了。”
範傲的眼睛忽的睜大,瞳孔收縮,眼睛紅的像是蒙着一層血,這樣子完全是起了殺心。
衛秧說:“你想知道她爲什麼會死嗎?全都是因爲你!”他的喉嚨低啞,怨恨又陰森。
範傲怔住了,但他的手仍緊緊的攥着衛秧的衣襟,他道:“你說什麼!”
衛秧從懷裡拿出魏孌死前書的絹帛,扔給範傲說:“這是她死前留下的遺書。”
範傲打開那絹帛,絹帛是布做的,輕飄飄的,然而他卻覺得沉,覺得自己的手都僵直的動不了,身子像是石頭一樣往下墜,然後他擡起頭,有些恍惚的說:“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他往後退了幾步,重複地說。
衛秧說:“不可能?是秦公不可能是主謀,還是周厲不可能是殺她的兇手?”語氣咄咄逼人。
範傲已經恍惚了,眼神脆弱,就像一個即將崩潰了的瘋子。
衛秧看着他,冰冷地說:“你就不配娶她,你若是那晚不叫周厲來,或者不去軍營,再或者,哪怕你多關心她一下,都會發現異常,你本來是可以救她的,她死的時候,你知道她穿着什麼呢?喜服,她穿着和你成親的喜服。”
範傲用手去捂臉,去扯頭髮,把頭垂得低低的,臉已經因痛苦而扭曲的不像樣子。
衛秧卻還是不依不饒的折磨他,衛秧說:“你以爲她的死是誰的錯?是你的錯!你最該爲她的死而負責,你娶了她,不僅不能保護她,反而將災禍帶給了她!你不配做她的夫君”
範傲已經痛苦的不行,衛秧沒有打他,沒有罵他,衛秧只是喑啞地說着這些話,就叫他潰敗了,叫他比死還要難受。
魏姝看着他們,沒打斷,範傲打衛秧時沒打斷,衛秧折磨範傲時亦沒打斷,她只是坐在矮案前,平淡地給自己斟着溫熱的米酒,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
範傲已經沒力氣了,或許是心痛,或許是懊悔,總之他只是癱坐在地上,目光呆滯懈忪,他是在回憶,回憶她的音容,回憶她的神態。
衛秧拎着他的衣領將他從地上拽起來,狠狠地換還了他一拳,將他錘打在地,再將他從地上撈了起來,在他的右臉上狠錘一拳。
就這樣,範傲被從地上揪起,再被打倒在地,沒有反抗,神情恍惚,臉上是一塊塊的青紫,嘴裡也都是血沫子。
許久,魏姝從矮案旁起身,她瞥了眼已經不成人樣的範傲,平淡地說:“行了,別打了”
別打了,再打下去人就死了,死了,接下來的一切就會很棘手。
衛秧便沒有再去拽他。
範傲躺在冰冷堅硬的地上,他的鼻腔裡,口腔裡,都是血,他的手上,指甲上,胸前的衣襟上也全都是血,又黏又腥,但他沒有死,他這麼躺了一會兒,忽的從地上爬起來,直愣愣的就要往外走。
魏姝說:“你要去哪裡?”
範傲回頭看她,咬牙切齒的說:“我要去咸陽宮,我要替她報仇,我要殺了那個該死的秦嬴渠!”
魏姝平淡地說:“你近不了他的身”
範傲眼裡是恨意,他說:“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魏姝說:“報仇不在一時,魏孌,她也是我的妹妹。”
範傲聲音有些冷,說:“你會替她報仇?”
魏姝看着溫酒的銅盆,裡面的木柴正在燃燒,發出噼啪的聲響,她的聲音依舊非常平靜,平靜的沒有一絲恨意,她說:“不是替她,是替魏家”
那些當年逼迫她的父親,殘殺她的母親的兇手,她總一天要向他們都討回來。
範傲還要說話,魏姝卻打斷他說:“回去養傷吧,你的命還很值錢,別死在那些不值當的地方。”
範傲沉默了一會兒,拿袖子抹掉臉上的血,轉身離開了。
魏姝轉頭對衛秧說:“我此來是爲了告訴你,我已向君上提了,要讓你統兵攻打少樑。”
衛秧的身上也都是血,範傲的血,他的左臉上也青紫了一塊,反問道:“攻打少樑?”
魏姝說:“是,別跟我說你不會統兵?”又說:“這戰你若是敗了,以後恐怕都無緣兵權了。”
衛秧是個權利慾望極重的人,聽說能手握兵權,自然高興,但面上不顯露絲毫,說:“珮玖放心”
魏姝說:“我雖然在宮中如魚得水,但所倚的還是君上的信任和寵愛,所做所爲也都是假借君上的權威,若是想給魏家,魏孌報仇,就不能先與秦公撕破臉。”
衛秧說:“你是想先秦公手中的權利都移出來?”
魏姝說:“是”若是想要從君主手中□□,就要先將君主的權利架空,她要將他手中的政權,兵權全都轉移出來,那麼秦公就算在厲害,也是個空殼子。
衛秧說:“所以你纔會向君上舉薦我統兵?”
魏姝說:“是,兵權絕不能再落回宗室的手裡”
衛秧說:“此戰,秧必攻下少樑,不負珮玖所望。”又說:“取得了政權與軍權呢?你到底是要做什麼?”
衛秧不懂,她說要給魏家報仇,可她到底要做什麼,殺了秦公?還是滅了秦國?
魏姝笑了:“你怕我會弒君?或是怕我毀了你辛辛苦苦強大起來的秦國?讓你聲名掃地?”
衛秧坦誠的說:“是”
魏姝說:“誰殺我一子,來日我就奪他一子,秦公滅我滿門,來日當竊國以雪恥。”所以,她其實是非常公平的,她不會將無關的人牽連進來,但她一定會讓相關的人付出該付的代價。
竊國
衛秧在心裡慢慢的反覆思忖,然後見天色不早,說:“時候不早了,秧送大人回去。”
魏姝推門離開,說:“不必了”
衛秧也就沒再勉強,他看着她逐漸消失的身影,遲遲沒有動身子關門。
他其實並不想替魏孌報仇,或許他真的喜歡過魏孌,但死了就死了,他雖然有時會心生難過和憐憫,也會感到心痛,然又何以因爲一個小姑娘而同秦公作對呢?
況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大臣尚且如此,君上殺了一個小姑娘,又能如何?
哪一個國君的身上不背幾條人名?手上不染點鮮血?
真要怪,就怪命吧。
他裝作要爲魏孌復仇,裝作傷心痛苦,他不辭辛勞的堅持要找到魏孌的屍體。
哦,對了,魏孌手裡那塊書寫秦公的絹帛,還是他提前塞進去的呢,爲的就是怕魏姝再心生動搖,怕她再在心裡爲秦公開脫。
他做這些的目的其實非常單純,他其實就是想借魏孌一事讓魏姝與秦公反目,因爲一旦反目,魏姝就必然失勢,他也就可以順勢一舉拔除掉智姚等人。
智姚他們始終都是他在秦國最大的敵人,只有徹底的除掉了他們,他在秦國才能永無後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然而他卻沒想魏姝竟然想竊國,更沒想秦公會信任魏姝至如此地步,連國政要務都可以讓魏姝代爲處理。
他覺得這一切正按照不可預計的方向發展,所以他現在倒不想輕舉妄動了。
他現在既不想幫魏姝,也不想幫秦公,他是個追名逐利之徒,既然是追名逐利,那就必須要看清時機,要懂得什麼時候出手纔會得最大的利益。
他現在已經聲名遠揚,但那還不夠,遠不夠,他要贏得最響名,建最偉的功,他要挽亂世狂瀾,要名垂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