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從修居殿裡出來,便看見守在殿外的範傲,他的眼睛非常冷,就像他身上反着寒光的甲片一樣冷,他說:“秦公呢?”
“你怎麼還在這裡?”魏姝皺了皺眉,向四周環視一圈,見周遭無人,又說:“已經休息了”
範傲的手按在身側的容刀上,冷聲說:“帶我進去。”
魏姝心一沉,警覺起來說:“你要作甚?”
範傲說:“殺了他。”三個字,足夠令魏姝駭然,她拉扯他,盡力的壓低了聲音,說:“你胡說甚麼,你不能現在殺他,以我們現在手中的權利,他死了,我們也註定要亡,你忘了你答應我的了?”
範傲吭嗤一聲,說:“我看你分明是心軟了。”
魏姝說:“我和你不同,我不關要爲魏孌報仇,還要爲我的母親,和她的母親和魏家報仇,我不怕死,但倘若我現在就死了,公子昂呢?魏王呢?魏家的仇要如何報!魏孌會恨我無能,也會恨你魯莽,你自己好好想想!”她的語氣裡也帶着幾分怒意。
範傲皺着眉頭,說:“可是你剛剛也看到了,秦公救下了甘龍,你說你已經控制了秦公,結果呢?”他又別過頭去不願看她,說:“我看那藥分明是沒用,還不如一刀來的痛快些!”
魏姝身子在抖,下頜在抖,她壓制住身子裡那股勁,咬牙說:“秦魏就要開戰,等魏國一旦戰敗,我便會命魏國交出公子昂以求和,等殺了公子昂,我就殺了秦公。”
範傲這才晲了她一眼,冷聲說:“還要多久?”
魏姝咬着牙,聲音從牙縫裡顫顫巍巍的滲出,她說:“不出三日就會發兵,此戰至多半年,我答應你,不出一年之內,定會殺了公子昂,再殺秦公。”
範傲說:“好”然後鐵甲凜凜的走了。
殺了秦公,殺了秦公,這四個字在她腦中反覆的閃過,她覺得眩暈昏黃,秋風吹得杏色的葉子沙沙響,她定了好一陣子才找回心神。
齊國
魏國的龐淙率領的大軍發兵韓國,魏王是個貪心的人,不以懷柔羈糜爲主,反倒窮兵黷武大肆用兵,貪婪兩字就差寫在了臉上。
而龐淙呢?也是一介武夫,不懂順應天時地利,只顧一雪馬陵之恥,恢復自己上將軍的威名。
此刻,時機已然成熟,齊國聯合楚國以救韓之名出師邯鄲,齊國依然以田吉爲帥,趙靈爲師。
田吉尤爲激動,說:“此戰若是能一舉滅了魏國,必當留名千古”
趙靈看着窗外凋謝的花,不禁笑了,說:“滅不了”滅亡一國,還是這天下最強的國,怎麼可能?趙靈又說:“不過或許可以一舉殲滅掉魏武卒,使魏國數十年內元氣大傷,呈亡國之象。”
田吉顯然興致不減,說:“當真!”
趙靈點了點頭,沒說話,目光又移到了窗外那凋謝了的枯黃的花上,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田吉屢立戰功,使齊人皆之田吉而不知齊公,這絕不是件幸事。
田吉走後,樂野便幫着收拾行囊,收拾了一會兒,忽的擡頭說:“先生明日就啓程,秦國的書信還沒有到呢,估計還得要個兩三日。”
趙靈說:“罷了”
罷了,他現在哪裡還有精力再管魏姝的事,單單是這段時日就耗費了他大半的心力。
樂野把衣裳往木篋裡一扔,轉頭問:“先生想此戰一了,順勢就去秦國接她?”
趙靈皺了皺眉頭,有些疲倦,說:“不然,戰畢,恐怕會有一場劫難,等一切終了再議。”
樂野一驚,說:“還有劫難?什麼劫難?”
趙靈說:“鄒紀”
鄒紀是不會由着田吉壯大的,況且齊公與田吉間早就間隙頗深。
樂野嘆息說:“鄒紀和田吉那齊國朝堂上的事,讓他們自己鬥去,先生可別摻和進去了,以免惹禍上身。”
趙靈說:“我答應過田吉,幫他扳倒政敵,不能食言。”他有些倦了,閉上眼睛,不願再說了。
樂野有些急,說:“先生,您忘了您說……”樂野說了一半,剩下的話又咽了回去,他知曉他們先生的性子,決定要做的事勢必就要做下去,千愁萬緒最終化成一聲嘆息。
魏國
魏王近來心思繁重,整個人都浮腫了起來,他的年紀實在不小了,快五十了,黃土也快埋了半截了。
當年龐淙提出的吞宋滅趙的宏圖轉眼已過去了十餘年。
結果呢,停滯不前,幾年前馬陵一戰,主帥更是被齊國的趙靈俘獲,使魏國,使魏王被天下恥笑。
魏王想如今也是該報的時候了,故而他舉全國之精銳,動用府庫數十年來急需的所有糧草戰馬,東進滅韓,韓國弱小不比當年的趙國,他覺得魏國能吞得下。
東邊戰事正酣,西邊已傳來了秦國意圖發兵河西的消息,縱觀天下列國,除偏蠻的越國以外竟皆爲其敵,罷了,罷了,魏王端坐在高臺之上,頭戴密密的冕旒,說:“公子昂,既當年石門一戰後,寡人再未派你領兵出征,今日東與韓齊戰,南與荊楚戰,西又有秦國犯我河西之地,寡人慾再派你出兵河西,你可能戰?”
如今的公子昂也已經四十有餘,但身子尚不臃腫,他聽到魏王的話,有片刻的怔然。
多少年了,他沒有領兵出征。
十年?還是十一年?
記不得,總之已經很久了,久到足夠磨滅他所有的慾望,磨滅他對權利的嚮往,將意氣風發的第一公子磨成一個眼神混沌無光的朽木。
若不是此次戰事吃緊,國中無將,魏王又怎會重新啓用他,他感到驚訝,同時感到了歡喜,歡喜的眼裡充滿淚花,他顧不得了袍子,直直的跪在了地上,這一跪,他的身子咯吱咯吱的響,他才發現,自己真的是老了,骨頭都鏽住了,兩鬢都生了華髮,他甚至都已經有了孫兒,但他不在意,他稽首跪拜,說:“臣定不負王上所託!”
秦國
衛秧急匆匆的去了華昭殿,不等行禮,先說道:“大人可知魏國派誰出兵固守河西?”
魏姝說:“公子昂”
平平淡淡的,手裡還拿着針線繡着蟠龍花紋,是給公子汜繡的。
衛秧笑合袖行了一禮,說:“臣願領兵,將公子昂活捉回來?”
魏姝擡眼看他,十年如一日,衛秧這些年來並無變化,神采奕奕胸有成竹,三十多歲的人了,仍彷彿少年,歲月沒再這個男人身上留下一點的痕跡,她想:衛秧,他可真是一個得天神厚愛的男人。
魏姝將手裡的針線放下,淡淡地笑說:“活捉?大良造是會提刀上馬?還是麾下有一夫當萬夫的猛將?”
衛秧今日興致格外高,他已經很久都沒有如此快樂了,他一攤手,說:“臣都沒有?”
魏姝眱了他一眼,也笑了,說:“別胡鬧了,要麼贏了魏國把公子昂要來,要麼就讓將士在沙場上斬了他,活捉太難。”
衛秧說:“不難,只要大人的一樣東西。”
魏姝說:“什麼東西。”
衛秧笑了,彷彿篤定能得勝歸來,睫毛先是一斂,然後擡眼笑道:“絹帛”
他的眼睛裡是帶着光芒的,他太聰明瞭,太自信了,魏姝終於明白魏孌爲何會如此喜歡衛秧,因爲衛秧確確實實有自己獨特的魅力。
魏姝淡淡地說:“你說的可是我母親當年留下的那塊絹帛?”
衛秧說:“正是”又說:“當年大人不信任我,怕我與公子昂勾結,現下,這麼多年過去了,大人總會要信我一回吧。”
魏姝也笑了,他可真是瞭解她的心思,當年也好,現在也好,都吃得透透的,像是她肚子裡的蛔蟲,她說:“善,我信你。”又說:“不過一塊絹帛就可以活捉公子昂?”
衛秧笑說:“大人別小看了這塊絹帛,這絹帛留到現在,不僅能活捉公子昂,還能兵不血刃的贏了魏國,也算是了魏孌的心事。”
魏姝笑着點頭,說:“善,我當年果真沒有看走眼,秦國的大良造,非是尋常人。”
衛秧今日確實是高興,他喜歡贏,喜歡立功,喜歡將敵人戲耍於股掌之中,所以他已經迫不及待的要去打河西這場仗了,他說:“這些話大人不去等秧凱旋之後再說。”
魏姝說:“好,那便配甲兵十萬……”
衛秧打斷道:“五萬就夠。”
魏姝說:“你確定?我雖是與你說笑,但這戰絕不能敗,你若是敗了,我就把你給劓了。”她嘴上是帶笑的,但眼睛卻很冰冷,一點都像在玩笑。
衛秧正色說:“大人放心。”
魏姝說:“善,那便甲兵五萬”
她見衛秧沒有要走的意思,道:“還有事”
衛秧微低着頭,笑說:“臣爲大人捉回公子昂,等再幫大人輔佐公子汜上位後,大人可要賞賜秧點什麼?”
魏姝冷冷地看着他,半響,笑了,說:“衛秧果然是衛秧,倘若你一點回報都不圖的幫我,幫魏孌復仇,我反倒覺得奇怪了。”
衛秧說:“經甘龍大人一後,臣思來想去,心覺若是想高枕無憂,還得是要高官厚祿,臣不貪,不需要權利,但命總是要保的。”
魏姝說:“那你想要什麼?”她想不出他還能要什麼,他已是秦國大良造,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高官。
衛秧說:“徹侯”
徹侯可裂土封爵,官職世襲,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魏姝笑了,說:“你還是真是好大的胃口。”又說:“好,我答應你,只要活捉了公子昂,輔佐公子汜繼位,我就封你爲徹侯。”
衛秧笑道:“秧在此先謝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