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汜在牀榻上輾轉反側了一夜,第二日醒來去泮宮時明顯精神不太好,響午一離開泮宮,他就又偷摸的去了咸陽舊宮。
這次他反倒不覺得那個華昭殿那麼陰森了,他繞着華昭殿走了一圈,殿四周的雜草生長的非常茂盛,蓋過了他的腰,密密麻麻的綠藤爬滿了大半個牆壁。
整個華昭殿只留了小半扇窗子。
公子汜湊近了身子,把窗子上的白色粗布撩開,他非常緊張,手底都是汗,他想這裡或許真的有鬼,想那些奴婢們說的一樣,這鬼能殺人。
公子汜的手底出了一層的汗,緊張的衣領都有些勒,上不來氣,但這些都抵不過他的好奇心。
他艱難的吞了下口水,撩開白布,向裡面看去,卻見黑漆漆的屋裡,有一個披頭散髮的人正坐在裡面的一張牀榻上,他險些嚇的跌坐在雜草地上。
那人的衣裳是白的,洗的發黃,黑色的頭髮遮住大半張臉,那人聽見了聲響,緩緩的擡頭,公子汜嚇得說不出過來,心就像是要蹦出來一樣。
然而下一瞬,他又不怕了,他呆住了,他沒想到那雜亂的長髮下竟是那麼美麗的一張臉。
她生的一雙鳳眸,眼尾微微上挑,她的鼻樑精緻高挺,她的皮膚因爲終年不見天日而異常的白皙,哪怕是這麼破爛的一身衣裳也掩蓋不住她的美麗。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女人,他想她如果是鬼,也定是最美的鬼,同時他又覺得親切,一種沒來由的親切,他的心在跳,就像是遇到了一個闊別多年的親人。
而她只是看着他,一動也不動,更不說話,眼神呆愣無光。
公子汜下意識的問:“你是人呢?”這話問出來,他又覺得自己蠢,蠢得丟面子。
她張了張嘴,半響才說:“你是什麼人?”她的聲音有些嘶啞。
公子汜沒來由的覺得高興,笑說:“我是秦公子”
她仍是看着他,目光呆愣,重複着說道:“秦公子”
秦公子,魏姝看着眼前的小孩子,他和嬴渠很像,同時和田湘也很像,他和田湘生得一樣的梨渦,她的行動有些遲緩,她的頭也想是生了鏽,她甚至都想不起他的名字,半響,她說:“你叫什麼。”
公子汜說:“嬴汜,公子汜。”
魏姝把眼睛垂下,唸了幾遍他的名字,然後說:“你是汜兒”
汜兒,這聲汜兒實在是太熟悉了,就像是隔着遙遠的時空,穿過夢境與現實的隔層緩緩飄來一般。
公子汜的心莫名一酸,點了點頭。
魏姝看着他,霎時間她想哭,想落淚,但是她哭不出來,一滴淚都就不出來,這遠比痛哭流涕更加痛苦難受,她發抖地說:“你多大了?”
公子汜不明所以地說:“七歲了”
七歲了,七歲了,魏姝把頭埋下,六年了,已經過去六年了,她也被關在這裡六年了,她記不住時間,這些年來從沒有人來看過她,只有每日送水送吃食的老嫗,她不知道原來已經過去這麼久了。
公子汜見她把頭埋着,不由的擔憂道:“你怎麼了?你……”他想要靠近那窗子,卻被封着窗子的木頭長刺紮了一下,他疼的出了聲。
魏姝立刻從牀榻上下來,趴到窗子旁,像個瘋子似的,急聲說:“你怎麼了?傷到哪裡了?”
公子汜看着近在咫尺的魏姝,這才發現她並不年輕,剛剛光線昏暗,他以爲她不過十七八的年紀,現下陽光打在她的臉上,他看清了她,才發現她的臉上有些細紋,應該年近三十。
他非但不嫌棄厭惡她,反而因她如此關心他而心生暖意,就像,就像她纔是母親一樣,他說:“沒關係,就是出了點血。”
魏姝蹙着眉,說:“快回去上藥,莫要破傷風了。”
公子汜由着那口子流血,說:“你還沒告訴我,你是什麼人,怎麼會在這裡?”他問完,只見她又把頭垂了下去,她是真的美,很難想象已經年近三十女人也能如此美麗,一顰一蹙皆動人心。
魏姝沉默了一會兒,說:“一個罪人,犯了錯的罪人。”
公子汜說:“你犯了什麼罪”
魏姝仍是低着頭,她不願意回答他這個問題,過了許久,她纔開口,沙啞地說:“妄想去殺一個殺不了的人。”
公子汜其實還有許多問題想問,但他擡頭看了看天上的日頭,發現時間已經不早了,再不回去就要被母后發現了,於是公子汜說:“時候不早,我得回去了,等明日我再來看你。”他說完扭頭就跑了。
魏姝看着他的背影,動了動嘴脣,卻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
華昭殿的日子無疑是寂寞的,冰冷的,空氣裡都是孤獨的味道。
魏姝混混沌沌的活了這麼多年,如今竟然因公子汜的到來而感到了一絲光明,公子汜他長大了,七歲了,勇敢而又聰慧,雖然他不是她的孩子,雖然他和她的樣貌上沒有一絲相似之處,雖然他的身體沒有她的一滴血,可她還是心生歡喜。
他說他明日還會來看她,公子汜,汜兒,那時她抱在懷裡哄的汜兒長大了。
他不記得她,也不討厭她。
他像是一盞小油燈,在她生命逐漸枯萎的時候帶來了溫暖,她看着華昭殿腐爛了的房樑,終是微笑了。
次日,公子汜果然又來了華昭殿了,公子汜喜歡和她說話,雖然他連她的姓名都不知道。
他會同她說許多尋常不敢說的話,他會向她抱怨,抱怨課業,抱怨母后,抱怨宗室兄弟。
公子汜靠坐在牆外,看着天上明媚的陽光,說:“雖然我是嫡長子,但君父並不喜歡我。”
魏姝靠坐在牆內,看着昏暗的腐爛的房樑老,淡淡地說:“那他喜歡誰?”
公子汜說:“公子葉,母后喜歡公子葉,因爲他比我小,但我們都是母后若出,而君父嗎?我覺得他更喜歡公子樗,公子樗是趙良人的兒子,比我小一歲。不過君父更寵愛宋夫人,所以就更喜歡宋夫人的女兒……”公子汜說着,卻發現牆內的人久久沒有出聲,公子汜便停了下來,牆內的人仍是沒有說話,公子汜慌了,向窗子裡看去,說:“你怎麼了?你在聽我說嘛?你沒事吧?”
她說:“沒事”
沒事,她能有什麼事,她只是想起他以前,她只是覺得公子汜口中的他陌生的讓她心生空落。
公子汜鬆了口氣,身子往牆壁上一栽斜斜的坐在了地上。
過了一會兒,魏姝說:“你住在蟠殿?”
公子汜說:“是”
魏姝抿出淡淡的微笑,說:“離這裡倒不遠。”
公子汜聲音一揚,說:“纔不呢!離這裡遠着呢!”他話裡有些邀功的意味,那意思大概是他費勁了千辛萬苦才能來見她一面,她得好好感謝他纔是。
魏姝詫異地說:“怎麼會遠呢?”蟠殿到華昭殿不過幾步路。
公子汜說:“因爲這裡是舊宮呀!”
魏姝怔了一下,說:“舊宮?”
公子汜驚奇地說:“你不知道嗎?你被關的這裡是咸陽舊宮,這裡除了你便沒有人了,你的門窗被帶着長刺的粗木幹給封住了,不然你可以出來看看,這裡荒廢的連人煙都沒有,嚇人的很呢。”
他完全不知道這話對她的衝擊與傷害,她被關在這裡這麼多年,她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樣子,她的聲音有些抖,她說:“那秦公呢?”
公子汜說:“當然也是住在咸陽新宮裡,君父,母后,趙良人,宋夫人,我們都住在咸陽新宮裡,咸陽新宮離這裡很遠呢,雖然有小路,但一來一回也要耗費將近一個時辰。”
……
“寡人這輩子都不想再見你”
……
他不想見她,不想,所以他離開了這裡,把她獨自丟在舊宮裡,留在過去裡,他想忘記她,連同這舊宮一同忘記,他厭惡她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公子汜一跺腳,說:“不行,我還回去了,今日到時候了!”說完便兀自跑掉了。
咸陽新宮蟠殿
近日來,齊國那邊送來了一種新鮮的花,雖然秦齊相距甚遠,水土不同,但這花竟然奇蹟般的活了下來,不僅活下來,更是枝繁葉茂,朵朵粉花並蒂而開。
這些花被栽在了蟠殿後的小園子裡,田湘經常會挑太陽不毒的時候出來修剪它們,若是看到格外美麗的花便會一併剪下,讓奴婢放在蟠殿裡,此刻她正剪下了一朵綻放着的花,放在了奴婢託着的木案上。
奴婢道:“聽聞君上那邊近來又發病了。”
田湘以前是愛嬴渠的,現在呢,愛還是愛的,只是沒有那麼歇斯底里了,她說:“君上那風涎病不是一日兩日的了,半年前失了明,現下怕也快了。”她微微彎下腰去擺弄那些花,說:“還不都是那個賤人給害的,當年若不是她給君上下藥,留下了根,君上這些年的病也不會發得這麼快。”她的聲音異常平淡,即便是賤人兩個字,她說的也是雲淡風輕的。
奴婢說:“等君上宴駕後,舊宮裡的那人也一併殺了吧,宗室裡恨她的人可不少,就拿北境的那個公子虔來說,恨她恨得巴不得食肉寢皮,殺了她恰好賣給宗室們一個人情,得了宗室們的擁護,長公子未來的位子也坐得穩些。”
田湘笑了,起身說:“殺了她宗室就能歸順了?能一心一意的效忠公子汜了?若真如此,這秦國的國君也太好當了些。我不殺她,殺她作甚?讓她與君上在地下重逢和好?這還不遂了她的意,想的倒美,我偏偏要讓他們陰陽相隔。”她不想讓那個魏女死,死是一種解脫,她偏偏不讓她解脫,更別說讓她再在地下和嬴渠重逢,想都別想。
奴婢說:“君上早就對她沒意思了,不然怎麼會把她封在舊宮裡,禁足這麼多年,不管不問的。”
田湘笑了,笑裡有些涼,她說:“封在舊宮?禁足?她是出不來,可想傷她的人也進不去。”又淡淡地道:“他那是保護她,不然,她還不早讓那些恨她的人給折磨瘋了。”他在保護她,這麼多年了,他還是忘不了她,還在保護着她。田湘懂他,可有時候田湘寧可自己什麼都不懂。
田湘輕輕嘆了口氣,又說:“等君上宴駕後,我就把她給放出來,我不會殺她,殺人沒什麼意思,你看以前嬴伯嬴瑨那幫子人殺來殺去的,殺了半輩子,最終還不是都死了,我要讓她想死都死不成。”她也是孤單寂寞的人,秦公若是走了,她只會更加寂寞,就讓那魏女陪陪她,興許往後的日子還會有意思些。
婢女沒說話,看着面色悵然的田湘,不由得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