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

政事殿

秦公看着嬴渠,這是他的兒子,他的嫡子,不曾忤逆過他的嫡子,如今正微躬着身子,不卑不亢的要拒絕掉蜀女的婚事,很恭敬。

秦公說:“你當真要回絕此門婚事?”

嬴渠躬着身子,雙手相疊,寬大的曲水紋深衣垂落,冷靜又平淡的說:“是”

秦公說:“若是寡人不準呢?”

嬴渠還是微躬着的,微垂着眼眸,平靜的說:“河西之地尚未奪回,兒臣無心成婚。”

秦公目光如刃的看着他,半倚着身子,看了許久,像是累了,揉着額頭說:“寡人會做思量,先退下。”

“是”嬴渠便退步離開了。

秦公揉着額頭,沒有說話,揉了一會兒,聽見通仲的笑聲,秦公的手沒放下,轉頭詫異的看着通仲,也不在意他的失禮,只說:“爲何笑?”

通仲還是在笑,說:“老奴看啊,這嬴渠公子頗像君上當年。”

秦公經他一提,也回想起了當年的事,不由的笑了,他年輕時也是如此,當年他在魏爲質,魏武侯明要許於他魏女,實則是要監視他,他自然不受,說是無情於此女,不願她受委屈,又說什麼齊大非偶,反正就是不娶。

他其實是可以委婉些的,卻偏偏當着衆臣駁了魏武侯的面子,得罪了不少的人,尤其是那女子,極其怨恨他,甚至重金聘死士意圖暗殺他。

最後,他到底也還是沒娶,固執的很。

至於那女子,其實生的很美,更乃魏國名門之後,白氏名越。

秦公也笑了,這世上諸事兜兜轉轉還真是有趣,無奈的說:“多少年前的事,還提及作甚”又說:“你覺得呢?這門婚事如何安排。”

通仲收了笑說:“老奴但是覺得,嬴虔公子爲長,理應先許給嬴虔公子。”稍加思索,又說:“雖派嬴渠公子迎接蜀女入秦,但這事尚未蓋棺,換爲嬴虔公子,想必也挑不出什麼錯。”

秦公聽着,不曾說話。

通仲於是說:“嬴渠公子應是喜愛魏姝的,君上不如成人之美。”

秦公眉頭微皺,很頭疼,掂量着說:“魏姝,魏時的女兒,白越的女兒,其實也不是不可”

他突然又不說話了,他不討厭那魏女,反而覺得她頗有膽識,也很聰明伶俐,可是她畢竟是魏時的女兒,他琢磨不透魏時,似敵似友,對他的女兒自然也多了分戒備。

他與魏時相識的很早,在他質魏時就相互熟識,那時他們志趣相同,曾抵掌相談至天明,風流少年,意氣風發。

但是人終究是會變的,變得不擇手段,變得心狠手辣,變得難以琢磨,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是會便的,這世上唯有利益是永恆的。

沉默了一會兒,秦公說:“魏女年紀尚輕,且等幾年看看。”

秋狩很快就到了,其實天算不得冷,但是燕宛還是給她披了貉子披風,魏姝一動也不動的,由着燕宛給她繫帶子,說:“會不會太熱了些?”

燕宛說:“不會,近來得風寒的多。”又說:“君上下詔了,將蜀女許給了嬴虔公子。”

魏姝眼睛亮了,來了精神,十分雀躍的說:“真的?”

燕宛也笑了說:“真的”

恰好嬴潼進來,她今日一身降紅火勾紋勁裝,頭髮束起插一玉笄,腰配寶劍帶革皮袖腕,腳踩黑色折紋絡鞮,看起來英姿颯爽的。

她剛一進來,便見魏姝一臉喜氣,也跟着笑說:“何事如此高興?”

魏姝這邊脫離開了燕宛,微揚聲音,說:“君上將蜀女許給嬴虔了!”

嬴潼端正的坐在矮案旁給自己斟了杯清水,說:“看來你已經知道了。”

魏姝這便在矮案旁緩緩走了幾步,笑的很開心,眉眼彎彎的,煞有其事的說:“燕婉之求,得此戚施。得此戚施,真是可憐蜀女了。”

本欲求個美少年,結果呢,嫁給了個癩□□。

嬴潼這便捧腹笑了,說:“你還敢罵嬴虔了,這話可千萬別叫他聽了。”

魏姝俯身跪坐在嬴潼身側,笑眯眯的說:“我也就和嬴潼姐姐說說,哪敢讓別人聽去。”

嬴潼說:“嬴虔雖然兇了些,不過也是人中龍鳳,蜀女不虧的。”

嬴虔確實英俊,只是那脾氣實在是可怕,他近來沒找魏姝的麻煩,魏姝的膽子就越發的大了起來,她以爲是因爲自己有了嬴潼嬴渠兩座靠山,實則嬴虔只是不願理她。

時候差不多了,魏姝便同嬴潼走了,已經入了秋,原本蔥翠林子已經染的緋紅,如火燒一般,天是有些灰濛濛的,地上的草已經枯黃,風驟然的掠過,卷的灰塵瀰漫。

場面很隆重,平地壘起了高臺,足有半個城牆高,旌旗獵獵,擺有大鼎設有祭臺,列有銅樽秦酒,祭祀牲肉。

秦公帶着兩位秦公子及一隊人馬最先進了山林。

嬴潼上了馬,扯着繮繩,腰帶容刀,馬配箭囊,爽朗的問:“如何?隨不隨我進林?”

魏姝也上馬了,說:“隨!”

嬴潼說:“好,那我們便隨在隊後”說着雙腿夾了夾馬腹進了林中。

林子中是很靜的,只能聽見馬蹄踩在枯葉上的莎莎聲,也不見秦兵,因爲他們一旦進了林中就會再次分成幾組小隊,比誰狩得的獵物最多。

這山林深處是有野獸的,不單單是狼,據說還有虎,嬴潼自然不敢帶着魏姝往深處走,只想在林邊獵頭獐子,走了一會兒也不見獐子的蹤跡,嬴潼便放棄了,與魏姝閒談,說:“今日秋狩過後,君上或許要發兵。”

魏姝微顯慌亂,問:“怎麼又發兵。”她沒了剛纔的歡快,上次石門之戰才過了一年,這便又要發兵。

嬴潼說:“如今這天下,何時沒有戰亂。”西南剛安穩下來,這便又要攻打河西了,秦公年紀大了,或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便越發的心急了。

突然間,嬴潼看見了一頭小獐子,灰色的斑紋,正在一棵樹後,她便在脣邊比了一個噤聲的姿勢,抽箭搭弓,緩緩逼近,而那小獐子全然沒意識到危險的降臨,渾然不覺的吃着青草。

魏姝沒敢上前,她實則是害怕狩獵的,無論是獵獐子還是獵虎狼,都很殘忍,尤其是他們垂死掙扎的樣子,這世上,無論是人還是動物,都是畏懼死亡的。

而且這林子裡也是佈滿危險的,她還記得上次在林中找丹生葵,自己差點命喪狼口,所以她沒動,就在原地等着。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了窸窣的聲響,警覺的回頭,卻見是嬴渠,鬆了口氣。

嬴渠今日是一身鐵衣,玄色裡裳,配鐵甲袖腕,黑色胡靴,見她,微笑了笑問:“怎麼在這?”

魏姝說:“嬴潼姐姐剛剛去狩獐子了。”又問:“你怎麼也在這?沒去狩獵。”

她見他箭囊裡的箭都沒動過,他的箭法很好,卻沒有和嬴虔他們去狩獵,她很不解。

嬴渠微笑着搖了搖頭。

魏姝問:“你不喜歡狩獵?”

嬴渠說:“許多年沒狩過了。”

魏姝問:“爲什麼不狩了?”

嬴渠見她刨根問底得樣子,笑了笑說:“多年前獵了一頭虥,以那以後便不獵了。”

嬴渠他總是很平淡的,不同於她,她每每想起那晚他吻她,解她的衣裙,她就會很緊張,臉也會發燙,可他卻始終都是淡淡的。

魏姝覺得自那以後,他們之間的關係應該變得有些不同纔對啊,就像她對他的感覺,也是不同了的,她現在總是會不自覺的想起他來,想起他吻她,想起他與她脣齒纏綿,想起他的指腹觸她肌膚上那種微微戰慄的感覺,好奇怪,然後她的臉就會火燒一樣。

她變得想與他再近一點,不只是討好他,她想知道他的想法,想更瞭解他一點,想知道嬴渠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但她看不透他,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她覺得自己是被他隔離在外的,她沒見過他生氣,沒見過他難過,他好像一直都是這樣的。

嬴渠問:“想什麼呢?”

魏姝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發愣,搖了搖頭,說:“沒想什麼。”又說:“嬴渠哥哥,秋狩之後是要出兵嗎?”

嬴渠說:“是”

魏姝說:“那姝兒可以跟着去麼?”

嬴渠看着她一臉期待的神情,笑了笑說:“不能”

魏姝這就失望了,沮喪的說:“如果嬴渠哥哥不帶我,那我就自己想辦法逃出去。”

嬴渠說:“我會派人看着你的,秦宮戍守也會更加嚴密。”

魏姝更失望了,兩人驅馬走着,過了一會兒,她說:“爲什麼一定要打仗呢,打仗是會死人的。”

嬴渠說:“因爲人有慾望。”

魏姝不解的看着他。

嬴渠笑了,說:“以後你會知的。”

人是有慾望的,自出於懷妊之中便有。

因爲有慾望,所以纔會有戰爭,因爲想要諸侯俯首,因爲想要染指天下,所以纔會戰爭迭起,廝殺連綿。

魏姝問:“那什麼時候纔可以不再打仗。”

嬴渠說:“當有一國可吞滅天下的時候。”

魏姝不懂的問:“會有這樣的國嗎?”

嬴渠笑了,說:“或許會有”

嬴潼獵下了一頭獐子,此刻帶着獵物歸來,她見了嬴渠,笑了笑說:“我這回來的不是時候,打擾到二位了。”

魏宮

近來魏王終於有了些許好臉色,他剛得到東線捷報,上將軍龐淙已連取衛國三城,衛國危如累卵,朝不保夕,衛侯自降爲君,僅留濮陽一城,現龐淙領兵伐宋,欲取宋玉臺。

恰好公子昂進宮,魏王看着伏地跪着的公子昂,揮袖將那戰報丟到了他眼前,沒什麼好氣的說:“撿起來瞅瞅”

公子昂這邊戰戰兢兢的從地上撿起來,手還是哆哆嗦嗦的,他通體看完,就聽魏王說:“看看人家上將軍,擒將破敵,攘地千里,我大魏雄將,你再看看你,寡人的胞弟啊!輸給一個窮僻的秦國!”魏王對於石門一戰始終是耿耿於懷。

公子昂很不甘的說:“非臣弟之過,實在是那魏時,太過無恥!”又說:“現在已經查明真相,不知王兄將如何處置這魏時。”

魏王冷嗤,眼中狠厲:“自然是殺!魏之毒瘤。必嚴加懲治!”

公子昂說:“如此殺了太過可惜。”

魏王冷冷的看着他說:“不殺難不成還要寡人將他供起來。”

公子昂說:“臣弟自然不是這意思,臣弟聽聞,秦國已有集兵之兆,秦魏必將再戰。臣弟是覺得,經洛陰,石門兩役,這秦公定是相信魏時的,這是件好事,我們恰可以利用秦公的信任,大挫秦軍。”

魏王擔憂的說:“可是這魏時的女兒在嬴師隰手裡,魏時怎麼會聽寡人的話。”

公子昂笑了,說:“雖然魏時的女兒在秦國,可這魏家全家都還是在安邑的,恰可挾其滿門,控魏時以蠹秦軍。”

魏王聽着,捻了捻自己的鬍子,緩慢的捋順思路,說:“你是打算,挾持魏家,控制魏時,誆騙秦軍。”

公子昂說:“臣弟正是此意,石門一戰秦軍是如何用魏時損我魏卒的,此戰,我們就如何用魏時折他秦將。至於魏時,等此戰過後他便再無價值,屆時再殺也不遲!”

魏王沉默了一會兒,說:“如此也好。”又說:“那現在該當如何?”

公子昂說:“暫不聲張,以防走漏風聲。”

魏時近來生了一場大病,其實自石門一戰後,他的身體就一直不好,疾病纏身,他總是能想起石門那慘烈的景象,流血殘骸,旌旗破碎。

其實魏國本不該敗的,或者是不該敗的這麼慘,這一切都由於他,因爲他的自私,因爲他要保護自己的女兒,所以拉了六萬的魏人陪葬,這六萬的魏人,試問誰沒有妻兒子女。

他的耳邊總是響起女人孩童的哭聲,這幻覺夙夜的糾纏着他,讓他夜不能寐。

他披着大厚皮裘不斷的咳嗽,喉嚨裡是腥甜的,身體竭力,嬖人給他端藥,他也喝不進去,臉色慘白。

他很不安,預感很快就會出事了,石門一戰幫他在秦魏間往來的密探不見了,他動用了所有的人手,可是還是找不到,沒有人會憑空消失,或許是被什麼人抓住了,他心裡有鬼。

一年了,越是如此的平靜,他就越是害怕。

他擡起頭看見昏暗的天上飄落了雪,一片一片,碳火在呼呼的燃燒,又到了冬天,好似比去年還要寒冷,然後餘伯踉蹌的跑了近來,臉色蒼白,他驚恐的說:“大人,不好了,秦國又發兵了。”

他怔了一刻,然後蒼白的笑了笑說:“發兵了,發兵又如何,石門大敗,魏王不會用我”

不會用他,他反而感到了輕鬆,他不用因背叛母國而痛苦萬分,也不用因無法保護魏姝而怨恨糾結,他寧願縮在安邑的角落纏綿病榻,也不願再受重用。

餘伯很爲難,他能看出來,魏時的身子很弱,形容枯槁,面如死灰,但凡明眼人都是能看得出來的,魏時已經大限將至。

餘伯很心疼的說:“大人,剛剛宮中來詔,讓您進宮面王。”

魏時坐在那裡,他聽着,又像是沒聽見,過了很久,他纔起來,踽踽的離開。

魏時進了魏宮,他看見了威嚴的魏王,看見了失蹤的密探,但他很平靜,平靜的行禮,平靜的聽魏王說話。

魏王說:“通敵賣國,此乃死罪。”

魏時沒有說話,他只是沉默。

魏王不惱,說:“魏時,怎麼如此糊塗,你不只有那麼一個女兒,你還有魏家,三十口人,你難道爲了一個長女,不顧他們的死活了?”

魏時的腦中閃過了白氏,閃過了小女兒魏孌,然而他還是很平靜,跪在地上,稽首長拜說:“臣之過,臣死不足惜,望王上責罰臣一人。”

魏王說:“秦國發兵河西,寡人給你戴罪立功的機會,此戰你同統將公孫座若能大挫秦軍,將功抵過,寡人可饒你一命。”

魏時說:“公孫將軍乃魏國之名臣,不必臣幫,也定可大挫秦軍。”

他不肯,不肯,因爲怕魏姝被秦公殺,他寧願以死謝罪,寧願揹負千夫所指的罵名。

“魏時!”魏王突然喝他,面色憤怒,他說:“魏時!你難道真爲了一個女兒,制滿門於不顧!”

魏時說:“臣願以死贖罪。”

魏王霍然起身,指着他,看着他那副不死不活的樣子,怒氣沖天,說:“你會死的,死你也得給寡人退了秦軍再死!秦軍昨日如何斬我軍六萬,今日寡人就要你如何斬秦軍六萬!你以爲寡人會留你活?寡人恨不能活剮了你!”又吩咐寺人:“來人,擬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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