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覺得,趙靈是喜歡姜宣的。
她一開始也被突然冒出的這念頭給嚇到了,但是她越想,越看,就越覺得是,女人的直覺一向都是很準的。
就像那日樂野來查她背後的傷疤,很驚訝的說:“姑娘這傷竟然好的這麼快,我本來還想給姑娘去甘鹿膏的。”
“甘鹿膏?”魏姝道,心想她用的就是甘鹿膏。
樂野卻不知說:“是,一種上好的膏藥,這地宮裡有一小罐,我本來想取來給姑娘的,沒想不見了?”
魏姝故意的問道:“被人偷了?”
樂野道:“自然不是,肯定是先生賞給別人了。”
魏姝問:“賞給誰了”
樂野笑道:“我怎麼知道,那是先生的東西,自然是喜歡給誰就給誰。”
所以魏姝就覺得,姜宣對於趙靈來說一定有些特別,她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隱秘的,驚人的秘密。
同樣的,她在心裡再次罵了一遍趙靈,趙靈可真不是個人,姜宣手破了,他給她用上好的甘鹿膏,她背上有疤,他不給她藥就算了,竟然還因爲她沒用了,不能獻給魏王了,就要把她給殺了,真不是個人!
這日,姜宣來給她送吃食,道:“明日便是上已節了。”
魏姝已經分不清晝夜了,就更不要說節日,道:“所以呢?趙靈會放我們出去見見光?”
姜宣搖了搖頭,說:“這裡是有四批把守的齊兵的,尋常沒有崗時他們便會出去,若是上已節這些齊兵便會全部離開地宮,我也可以離開,但你就不知了,要看先生的意思。”
魏姝知道自己命苦,八成是出不去了,轉而說:“同時這麼多齊人出現在大梁,難道不會引來懷疑?”
姜宣笑道:“誰說要去大梁了,這地宮很大,這邊是魏國,另一端可通宋陶”
宋齊歷來交好,如今魏國連取宋城池,想來這在大梁布齊密探的事也有宋國的暗中支持。
魏姝懶得去想這些,因爲她正在心中醞釀一件極爲驚險的事,地宮無人把守,趙靈身側就只下了一個樂野,這是絕佳的機會,失去了便很難再有。
姜宣也猜到了,很輕的喚她:“姑娘”
魏姝向她使了個眼色,轉而笑道:“終歸我也是出不去的,罷了,你就好好出去玩吧。”
姜宣是很聰明的人,如此便起身,說:“姜宣晚些再來給姑娘送吃食。”
魏姝沒胃口吃,她坐在那裡,目光發直的想了許久。
本是一早就決定了好的事,真要動手時,她還是猶豫害怕的。
因爲這是在賭命。
她甚至問自己,這樣真的值嗎?值的爲了殺趙靈而賠上自己的命嗎?
但是同時她又深深的知道,趙靈不死,那她一輩子都是他的牽線傀儡,沒有自由,受他擺佈,而趙靈也並不稀罕她的命,如果她一旦沒有了價值,那他隨時都有可能殺了她,冷酷無情,像是丟棄掉一個礙眼的廢子,她清楚的記得上次他命樂野把她拖出去的樣子,若不是姜宣求情,她現在怕早成了一具腐屍。
那種恐懼和後怕至今仍像一隻手,無時不扼着她咽喉的一隻手。
她必須要擺脫掉。
她如此告誡自己,一定要擺脫掉這一切,她的性命絕不能由趙靈來掌控。
就這麼坐了一會兒,她從矮案旁起身拿起了一張薄布,落筆寫着,她的手在抖,字跡也是微微扭曲的。
此刻,一個身披鎧甲紅麾的大將急步走來,二十七八的樣子,五官深邃皮膚黝黑,腰間配把玄鐵寶劍,鬢間帶汗。
把守的齊兵沒有攔他,他便直奔趙靈房間而去,人沒進屋,聲音倒先傳了去,充滿了喜悅,道:“果然不出公子所料!”
候在趙靈身側的樂野面色一黑,變得很不好看,偷偷的瞥了眼趙靈,見趙靈依舊平淡的看着手中的竹簡,便舒了口氣。
那大將名爲田玢,此刻好似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笑僵在了臉上,一時間變的很尷尬,改口說:“先生,先生料的不錯,宋義臺一絕,龐淙便立刻領兵伐衛,趙恐脣亡齒寒,援衛兵馬輜重,田吉將軍趁機坐收漁利,取韓北垂三城。”又說:“只可惜將軍在沙場肉搏拼殺,齊廷之上卻讓鄒紀佔了便宜,得了相國之位。”
趙靈說:“將軍是武將,相國是文臣,文臣武將素來相左,無論換做何人,也萬不會與將軍站於同列。”
趙靈這話說的不假,而且趙靈素來是不涉齊廷。他幫田吉,不過是幫他調兵遣將,幫他破國拔城。
趙靈的目標向來是堅定而又明確,滅魏,殺龐淙,以報國破身殘的血仇。
除此以外,他什麼也不會做,不會牽扯進朝堂裡,更不會捲入那些爭權奪政的爾虞我詐裡。
他素來是置身事外,袖手旁觀的。
田玢覺得很可惜,趙靈幫田吉只不過是因爲他們有着共同的敵人,魏國。
這樣的大才若是肯效忠於田吉,那就是如虎添翼,不能收於麾下,當真可惜又遺憾。
“對了!”田玢道,拿出了一個精緻的雕紋木盒,他打開,裡面竟是一顆散發着純白色光芒的珍珠,躬身交給趙靈,說:“這是東海鮫人珠,百年才得一顆,將軍讓臣帶給先生的,明日便是上已節了,算是略表心意。”
田吉從來不曾停止表達對趙靈的誠意與籠絡收買之心,他送來的所有東西,趙靈大多是沒有興致的,卻也大多是收下的,然後便擱置在地宮裡等着落灰。
樂野接過。
田玢說:“上次那個田氏女不懂事,惹的先生不悅,將軍心裡倍感歉意,如今又備了十位聽話的佳人……”
趙靈道:“不必了”
田玢被回絕了,面色很尷尬,說:“先生可是還因…”
趙靈說:“平素不喜人多吵鬧,如今留姜氏一人便已足夠,代我謝將軍美意。”
田玢也就沒再強人所難,笑道:“好”
田玢走後,樂野說:“公子,這鮫…”
樂野自覺咬舌,心想,呸,都是那田玢害的,拐帶的他也跟着說錯了話。
趙靈沒生氣,看着樂野臉憋的通紅的樣子,淡淡的說:“國都亡了,又哪裡來的公子。”
樂野訕訕的說:“先生,我把這個鮫人淚拿去石室。”
趙靈展開竹簡說:“不必了,放下吧。”
樂野便放下了,他走出了石室,準備去取吃食,很狐疑,一邊走一邊心裡唸叨着,真是奇怪了,他們先生什麼時候喜歡起這種發光的珠寶了。
樂野很是心不在焉,與迎面的齊兵撞上了,樂野脾氣不好,正要張嘴罵他,就見他掃出的一小撮灰,很奇怪,那是燒東西剩下的灰。
樂野便問:“這是從哪裡掃出來的?”
齊兵說:“魏女房間裡。”
魏女?
樂野很奇怪,他長得粗獷,實則是個心思很細的,很敏銳的人,他蹲下身子,用手捻了捻,雖然燒的很乾淨,但難免還是能看的出來,是麻布絲。
樂野面色變得更不好,心想:真是奇怪了,這魏女哪裡來的麻布,又燒它做什麼。他隱約的覺得這魏女背地裡一定不安分。
樂野沒有去取吃食,而是慌張不迭跑了回去。趙靈依舊是坐在木輪車裡看竹簡,面色蒼白虛弱,但是嘴脣還帶着一點血色,長而濃的睫毛斂住陰沉晦暗的眸子,眼下微青,鼻樑高挺。
他生的很好,眉目清秀卻又絲毫不帶女子氣,俊美而不陰柔,黑色如墨的發由玉冠束着。
趙靈知道樂野慌張的又回來了,但他並沒什麼多餘的表情,仍是看着手裡的竹簡,有些疲憊,有些倦怠。
樂野說:“先生,我覺得那魏女不太對勁。”
趙靈沒說話。
樂野又道:“她的房間裡掃出許多的黑灰,應該是麻布燒成的。她這是暗中折騰什麼呢!”
趙靈聽到這,笑了笑,說:“她是想殺了我。”趙靈說的很平淡,很輕鬆,好似說的是她想請他吃飯一樣簡單。
與趙靈的平靜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樂野,樂野很驚訝,大概是覺得魏姝不會有這種膽子,然後就很憤怒,說:“這個不知好歹的,我現在就去殺了她,把她剁成肉醢喂狗!”
趙靈淡淡的說:“樂野”
樂野便停下了氣沖沖的腳步,回頭不解的看着趙靈。
趙靈笑了笑,說:“她若是那麼輕易的屈服了,連一點反抗之心都沒有,那纔是真怪事。”
樂野說:“先生!”
趙靈道:“我素來敬重聰明勇敢的人,如今看來,她至少是佔了一處的。”
樂野道:“先生,她可是要殺您的!”
趙靈其實並不在意魏姝是否要殺他,因爲魏姝沒有哪個能力,她動不了他,甚至於傷不了他。
他也並不意外和惱怒,甚至覺得很有意思,大概是許久沒有遇到如此頑強的女子,像是一頭呲牙的烈狗,他很想一顆顆的拔掉她的齒牙,馴化爲一頭犬奴。
很多年了,他都沒有產生過這樣的興致了。
樂野不然,他很憤怒,道:“這個魏女真是忘恩負義”
趙靈見樂野如此憤怒,平靜的道:“你錯了,我與她並無恩,她與我也無義。”
趙靈此前是想讓齊兵□□魏姝的,想把她送去女閭,甚至差點殺了她的,他無恩與她,她自然也無義,他們是公平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
趙靈向來把恩義,情義分的很清楚,正因如此,他才格外有興致,覺得自己在一顆廢子上重新找回了樂趣。
樂野覺得他們先生的腦子很不正常,可能大才都是怪胎,樂野說:“就算沒有恩義,她動了殺心,那就是冥頑不化的獒狗,這種狗只能抽死!”
趙靈搖了搖頭,沒再說話,閉上眼睛,靠在木輪車旁休息。
他總是這樣,話說多了,就覺得很累,然後便什麼也不再說了。
事實上,僅憑鞭打就能馴化的獒狗本身就是懦弱無能的。
真正馴服一隻烈獸,並不是要讓它流多少的血,而是要讓它感到恐懼,這種恐懼會在它心裡永遠的,深深的紮根,讓它無法,也不敢去反抗。
它會知道,面前的人是它永遠都無法戰勝的人。
這種恐就像是揮之不去的烏雲。
無論有一天,它便的多強大凶猛,在主人的面前,它都還是那條惶恐戰兢的狗。
魏姝與姜宣誰也無法近趙靈的身,也無法接觸到趙靈的吃食用度,但是卻可以接近樂野的,只要樂野死了,趙靈一個不良於行,身子虛弱的廢人是敵不過健全的魏姝的。
而姜宣需要做的其實很簡單,她只要把毒下在吃食裡,然後便可藉着上己節爲由離開,剩下的一切都會交給魏姝。
敗了,由魏姝一個人擔着,姜宣可以裝作毫不知情。
成了,姜宣便可趁機逃走,齊兵是不會在意一個女子的。
魏姝心裡很慌,但是看起來還是很鎮定的,她現在心裡只糾結一件事,她覺得自己應該同姜宣說,猶豫了許久,她道:“姜宣,不同於我,趙靈他對你還是真心的,我說這話沒有別的意思,也並非是我臨陣退縮,我只是…怕你會後悔,所以覺得應該同你說。”
姜宣正端正的跪在軟墊上,將晚膳往矮案上擺,她聽魏姝說着,手臂僵了僵,驀地脊背開始顫慄發抖,她擡頭用那雙發紅的眼睛狠狠地看着魏姝說:“所以呢?他沒對我動過殺心,我就不該恨他嗎?難道我還應該去愛他嗎?”
魏姝立刻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姜宣努力的將聲音壓低,卻還是難以抑制其中的憤怒之意,咬牙切齒道:“我沒有辦法不恨他,你若是親歷過我所經歷的一切,你若是日夜同這麼一個可怕的,殘疾的男人媾和,你便會和我一樣,一樣的恨!”她是覺得魏姝的話侮辱了她。
魏姝不知說什麼好。
姜宣聲音低了低,垂下眼眸看着杯中泛着漣漪的水說:“可是我沒有辦法,我是將軍送給他的人,我沒有辦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她們這些人生來就是送給貴胄們的,她知道,即便自己不是被送給趙靈,也會被送給別的什麼人,但無論如何,她都受夠了,受夠了待在這不見天日的地宮裡,沒有盡頭的度過餘生。
魏姝嘆了口氣,說:“放心吧,剩下的交給我。”
上已節
樂野雖然陪着趙靈帶在地宮裡,但是他卻是要喝酒的,是燕酒,甘醇而辛辣。
姜宣將脨狐毒倒進去的時候是很平靜的,然後她面無波瀾的從皰房離開了,心裡隱隱的有那麼一點雀躍和歡喜。
她覺得自己就要自由了,就要離開這地獄一般的地方了,她看見從石室外透進來的光亮,那麼耀眼,外面的陽光一定是很明媚的,她很快樂,比以往都要快樂,似乎是能聞到花香,能聽到清脆的鳥鳴,她的步子也越發的輕快了起來。
然而下一刻,這笑就僵在了臉上,身子從皮冷至骨,像是一盆冰冷的井水徹頭淋下。
因爲她看見了趙靈。
他今日是一身乾淨的白衣,上面用金線繡着精美的流雲紋,皮膚白的像是玉,五官俊美,他生的真是好看,只是那麼坐在木輪車上,便讓人挪不開眼,但他周身卻冰冰冷冷的比平常還要陰沉。
姜宣覺得他的眼裡很複雜,有失望,有低沉,還有些她看不懂的東西。
但她來不及多想,極力的壓制住發抖的身子,附身行了個禮,輕聲說:“先生”
趙靈看着她,平靜地問:“要離開”
姜宣更怕了,因爲趙靈是很少對她說話的,她道:“許久沒出去了,上已節想出去走走。”
趙靈的語氣很輕,很淡,囑咐道:“莫要太晚,今夜外面賊人多。”
姜宣說:“諾”
他不愛姜宣,不愛,因爲沒什麼那麼刻骨銘心,但卻是喜歡的,因爲喜歡,所以想對她好,想補償她。
她恨他,但他沒有辦法,他不能讓她離開,不能讓她透漏出這地宮裡的秘密。
沒人能離開地宮,這是鐵一樣的規則。
從一開始就是錯的,田吉就不該將她們送來,而他也不該收下。
石壁上的火光是橘色的,微弱而又暗淡,影子灑在牆面上,被放大,像是鬼影一樣輕輕搖曳,這裡沒有陽光,沒有聲響,這裡比夜還要黑,還要暗,四處瀰漫着陳腐的氣味,還混雜着一絲土腥味。
他之所以留在這裡,並不是因爲不喜歡外面明媚的光亮,也並非是因爲厭惡外面熱鬧的街肆。
七年了,他已經七年沒有過過上已節了,他近乎於忘了,忘了上已節的彩燈,忘了河邊捧花的豆蔻少女,忘了那燦爛的星漢。
過了許久,趙靈開口道:“宋陶是個富饒之地,你若是想留在宋國,便不必回來了。”
姜宣怔了怔,手心竟出了一層黏膩的汗,她低頭說:“奴婢不想離開,奴婢會永遠服侍先生的。”
永遠服侍他?這句話徹底的將他從久遠的回憶裡拽了出來,拽到現實中。
霎時間趙靈只然覺得可笑,非常可笑,他並不想真的逼迫她,只要她說實話,他可以就此放了她,即便這是違逆規則的。
但現在,她卻要害他,要夥同魏女殺了他,甚至於連一句真話也不肯說,這感覺很可笑。
他沒絲毫傷她之心,她卻有殺他之意。
直至現在仍是如此。
趙靈拿出了一個精緻的雕紋木盒遞給她。
姜宣接過,不經意間觸到了他的指尖,他的皮膚冰涼的像是死人。
她的心怦怦地跳,盡力冷靜下來,將盒子打開,裡面是一個純白的耀眼的鮫人珠,她怔了怔,心上像是被輕輕擊打了一下,她道:“先生”
趙靈說:“算做踐行。”
姜宣明白了他的意思,身體冷了,心不跳了,臉也在倏忽間變得鐵青。
後悔已沒有意義,她撲通地跪在了地上,身子抖,聲音也在抖,鮫人珠從盒子裡滾了出來,在死寂的地宮中發出清晰的軲轆軲轆的聲響。
姜宣膝行到他的腳邊,她細嫩的手指被地上粗糙的沙石磨得出了血,卻仍緊緊的扯着他的衣角,帶着哭腔求饒道:“先生,是奴婢錯了,奴婢不該幫着魏女害您,是奴婢錯了,先生饒奴婢一命吧,奴婢願一輩子爲奴。”
她到底是怕了。
趙靈沒有說話,他看着哭泣的姜宣,冷漠的,平靜的,心卻有些倦了,更不想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