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嬴虔是嬴渠的兄長,魏姝本想微笑着同他示好,沒想迎來的卻是這麼一句臭罵,雖然只罵了她一句,可還是讓她有種劈頭蓋臉的難堪。

她被罵蒙了,罵傻了,等她回過神來,卻怎麼也想不通,怎麼會有人第一次見面,就對她帶着這麼大的敵意,這種迷糊褪去,就只剩下怒火和委屈,卻又無處發作。

魏國的妖女,她是魏國的,他們是秦國的,嬴虔把界限劃的乾乾淨淨,那陣勢,好似她若是敢越雷池一步,他就會把她給劈了!

可是嬴渠也沒有替她說話,他只是讓通仲把她帶回屋子裡,對嬴渠來說,她到底還只是個外人,隔離着敵國的溝壑,她心裡好像有個碩大的黑窟窿,裡面有一隻蟲,一遍遍蠶食着她,讓她難過的上不來氣。

門被輕敲了敲。

通仲把門打開,見是來給魏姝送湯藥和吃食的,又是個眼熟的人,於是輕鬆道:“來的正好,我還有事做,你照顧着你的主人。”

魏姝聽通仲這麼說,才擡眼看向來人,依舊是一身粗布衣裳,赤.裸着腳,頭髮短的不成樣子,碧色的眼睛,他站在那裡,她覺得他就像只沒人要的冷風裡的野狗,和自己一樣都沒人要。

通仲關上了門。

長玹跪在了地上,將木案放在了矮案上,上面有碗黑乎乎湯藥,一張烙餅,和幾塊炙黃羊肉。

魏姝沒喝藥,伸手抓起了那張烙餅,已經有些發涼了,就像這薄涼的世態,魏國名門的公侯女,也有吃寒食的一天。

她將那餅撕開,一半遞到了長玹的眼前,一半塞到了自己的嘴裡,咬了一口,硬邦邦的,她又開始想念起魏國的小甜餅了。

她手舉了半天,長玹也沒有接過,跪坐在地上,垂着眼眸。

魏姝嘆息說:“他們給我這吃食,給你的能好到哪裡?你把這吃了吧。”長玹依舊動也沒動,不擡眼看她,也不表示謝意。

魏姝收回了烙餅,笑着說:“好啊,你不理我,他們秦人也排擠我,都滾吧,我還用不着連你一個奴隸的臉色也看。”

長玹的身子動了動,手臂支着地,他把她丟下,起身離開了。

魏姝聽着他把門關上的吱呀聲,癱坐在地上,她笑了笑,他是個奴隸,應該是他哄着主子纔對,怎麼到成了她看他臉色,她沒出息的想,長玹要是肯對她好一點,說一些哄她的溫言軟語,她一定加倍好好待他,雖然她現在已經沒什麼可給他的。

她也知道嬴渠對她好,可那是假的,嬴渠沒那麼喜歡她,他只是好脾氣。

泮宮並非是個宮殿,而是諸侯的子嗣們學習課業的地方,仿照三晉,以前修行的多是儒家六藝,現在則是諸子百家均有涉獵。

左傅公孫濮侯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他一早便恭候在殿外,一席黑色長袂深衣,見兩位秦公子走近,這才迎上前去說:“兩位公子,剛剛君上派人同傳,請兩位去趟政事殿。”

嬴虔道:“好”

既然是秦公的同傳,嬴虔自然是沒有異議,他順勢瞥了嬴渠一眼,只見他面色慘白,嘴脣沒有一點血色,蒼白的像是白錦片,嬴虔心裡一驚,想這才一會兒的功夫,怎麼就虛弱成了這幅樣子,手壓在他的肩膀上,微微用了些勁,皺眉道:“你這是怎麼了?”

嬴渠猜到自己也染了風寒,他的頭暈沉沉的,像是灌了鉛,聽不進去嬴虔的話,喑啞着嗓子道:“沒事。”

嬴虔捏了捏他的肩膀,恐他摔倒在地,見他只着一身白葛深衣,嘴上又開始埋怨:“叫你別慣着那魏女,你偏不聽,貉子披風也給她了,她在屋裡還能凍着?”

嬴渠不知自己這個兄長,怎麼就這麼討厭魏姝,訓他的話裡也不忘帶着她,他輕笑了笑,拉下了嬴虔放在他肩膀上的手,道:“我沒事,先去君父那裡。”

嬴虔怒目瞪着他:“你還能笑的出來!”嬴虔不像羋氏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他雖然和嬴渠同父異母,但從小一塊長大,嬴渠對他來說就是親弟,兄弟齊心,力可斷金,他自小就是這麼被嬴師隰教育的。

魏姝在屋裡坐着,一個人,空蕩蕩的,她越這麼坐着目光就越渙散,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以從離開了魏國,她就一日比一日變得迷茫,她討好秦公子,因爲她知道秦公子好脾氣,知道他不會冷眼對她,她更清楚在這陌生的秦宮裡,她需要一個靠山,她是公侯女,自然也只有秦公子配她這麼拉臉討好,她總不能拿通仲當靠山。

門被敲了敲,她眼眸一閃,有了點生機:“進”

她看見長玹推門進來,剛有點的興致又熄滅了,有氣無力的看着他將手裡的銅盆放在木架上。

她不知他是從哪裡弄來的熱水,上面冒着熱乎乎的水汽,連帶着把疊好的白巾也放在了一旁。

魏姝不曾想他剛剛出去是爲了給她打水盥洗,她的腦子空了一刻,脹的一片空白。

她看着他消瘦修長的身子,短的齊耳的碎髮,還有凍的發紅的皮膚。

他是她的奴隸,在她最迷茫的時候,他卻知道該做什麼,仔細的照顧着她。

她真是個沒用的主子。

她把臉埋在熱水裡,憋着氣,聽着心在身體裡撲通撲通的跳,一下一下的往外脹,半響,她把頭擡了起來,掛在臉頰上水珠噼裡啪啦的往下掉。

她鄭重的說:“等有一日,我一定去了你的奴籍,讓你娶妻生子,讓你的子嗣不再受人奴役。”

他依舊是冷冷淡淡的,聽着她出口的承諾,沒什麼反應。

他這態度在魏姝意料之中,她的麪皮越發的厚,像是個地痞無賴,將手裡的白巾放回到架子上,湊近他笑道:“不過呢,現在還不行,我要是現在就去了你的奴籍,你就會跑了,到時誰來照顧我,但是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不會食言。”

政事殿裡,老秦公看着張絹帛,那絹帛不尋常,是密探從魏國送來的,其中有一張便是魏時的,字裡行間雖沒有提魏姝,但連在一起,卻都是滿滿的急切。

血濃於水,縱使魏時將魏姝送來爲質,親情還是割不斷的。

嬴虔闊步進來,躬身行了一禮,問:“君父急召兒臣們來,可是有急事?”

秦公將錦帛放回了案几上,半個手臂搭在了案邊,笑道:“還是這麼衝的性子!”秦公看着他這兩個兒子,若真是平心而論,嬴渠的性子更像他年輕的時候,沉穩冷靜,他每每看着嬴渠,就會想起青年時,自己流亡魏國的那段臥薪嚐膽如履薄冰的日子,雖苦卻也彌足珍貴。

他揮過衣袖,問道:“魏韓聯盟,意在迫周,爾等做何想?”秦公問的很隨意,卻是別有用心的試探。

嬴虔答:“兒臣認爲,應以勤周室之名,攻打河西之地。”

這是嬴師隰想要的答覆,周室衰微,已成了人儘可錘的破鼓,但畢竟東都還有個天子在,能封賞虛名,聽着還很正統的,勤周天子,掩人口舌。

嬴虔說完,政事殿裡靜的就連一根銀針掉下都聽的見。

嬴師隰在等着嬴渠的答覆,嬴虔也在等着,卻許久沒有迴應。

嬴虔有些着急,側目的輕聲叫他,心裡暗想:這個嬴渠,想什麼呢,連君父也在等他,也不怕惹得公父不悅。

“嬴渠,說話啊!君父等着呢!”

嬴虔沉聲叫他,卻見他面色慘白,一雙漂亮的眉毛緊緊的擰着,他很痛苦,難受的不行,閉着眼,睫毛因爲難受而微微顫抖。

嬴虔從來沒見他這幅樣子,立刻扶住了他,用手臂撐着他,以防他摔倒,高聲叫“嬴渠,你怎麼了!”

嬴渠想要說話,可是卻整個人的往下沉,像是鐵鎖拴着他往下扯一般,額頭也一震一震的疼,像是斧鑿,硬是要將他的頭骨也碎開。

嬴虔叫他一聲比一聲急切,不見迴應,立刻的吼着寺人:“等什麼!快去叫醫師啊!快啊!”

寺人嚇得忘記打躬,提着步子小跑出去。

嬴師隰皺着眉頭,他不太喜歡嬴虔這幅大呼小喝的樣子,他看了看虛弱的嬴渠,對嬴虔說:“扶他躺下。”

嬴虔手臂支着嬴渠,小心謹慎的將他攙扶到了牀榻上。

魏姝在屋裡實在是無聊,長玹也不理她,她就拿着竹簡點油燈,看着小火苗燒起來,滅了,扔進碳火盆裡,再抽出一片竹簡燒。

燒夠了,就去疊嬴渠早上給她蓋的貉子披風,一遍一遍,整個人都悶的要發黴發臭了。

她聽見門外響起了跛跛的腳步聲,暗淡的眸子發亮,是嬴渠!她剛要叫他,門板被一腳踹開,她嚇了一跳,臉色立刻就變了。

嬴虔的臉比身上的鐵甲還冷,眼裡是厭惡和怒火,他迎面進來,冷得像是鐵澆築成的人,就連他白皙的皮膚,在她看來是也烏青烏青的。

他上前一把扯走了牀榻上疊好的貉子披風。

魏姝怕他,打心裡的怕,卻忍不住問:“嬴渠呢?他怎麼沒來!”

嬴虔赫然暴怒,指着她厲聲道:“嬴渠?你還有臉問,要不是你將風寒傳給他,怎麼會引發他腦子裡的風涎”

風涎!魏姝腦子發懵,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會不會要嬴渠的命,她只是拉着他睡了一宿,怎麼會惹出天大的禍來。

她有些慌,整個人也是不知所措的。

“我告訴你!要是嬴渠有個三長兩短,你也就別活了,你不是纏着他嗎?那你就死在秦國,給他殉葬!”

魏姝知道什麼是殉葬,臉色嚇得慘白,她還不想死,她想要知道嬴渠到底怎麼了,這才短短的半天,她不自覺的扯着他的衣襟,求他:“嬴渠怎麼了?你帶我去見見他!”

“見什麼見!”

嬴虔反手一個巴掌,將她打摔在地,她被打的頭暈目眩,左面的耳朵嗡嗡作響,身子痠痛的像是被拆骨了一般。

一直沉默的長玹突然的上去給了嬴虔一拳,狠狠地捶在了他的左臉上。

嬴虔英俊的臉被打的變了形,立刻的腫脹了起來,他愣了一刻,還沒有反應過來自己是被一個奴隸給揍了,半響,嬴虔從嘴裡吐出了一顆帶血的白牙,吐到了魏姝的身邊。

魏姝看着那顆牙更害怕了,嚇得發抖,像是篩糠,她清楚嬴虔是個什麼樣的人,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她看見他發紅的充血的眼睛,他不會饒了長玹的。

嬴虔摸掉了脣邊的血,笑了笑:“魏國的奴隸,還真是個野蠻的牲畜!”說着他抽出了腰間的長劍,那把劍出鞘,發出泠泠的聲響,帶着冷嗖嗖的寒光,迎面向長玹坎去。

魏姝嚇得口不能言,喉嚨裡像是卡了塊鐵塊,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一句完整話,她無法閉上眼,眼睜睜的看着嬴虔一劍劈了下去,她甚至能聽見刀刃砍在骨頭上的咯吱的聲響,她的汗毛都跟着聳立起來,又燙又黏的血濺了她一臉,她整個人跟着抖了抖,那些噴灑的血滴也迸進了她微張的嘴裡,味道甜醒。

嬴虔將劍坎在了長玹的肩膀上,那力道足可以砍掉他的手臂,卻硬是卡住了,嬴虔從憤怒轉爲詫異,睜大了眼感嘆:“真硬的骨頭!”

話未落,嬴虔被長玹一把撲到在地,長玹壓在他的身上,一拳打在了他的臉上,嬴虔掙扎不了,破口罵着,想要起身反抗,接着右臉又被長玹打了一拳,打的嬴虔口中都是血沫子,咕嚕咕嚕的。

一拳接着一拳,嬴虔一點也抵抗不了,他的拳頭比石頭還硬,力氣大的像是猛獸,嬴虔的瞳孔上都呼着血,模糊間看見了他的眼睛,綠色的,像是深夜裡的孤狼,冷漠的慎人。

魏姝半刻才震驚中反應過來,手腳並用的爬到長玹身邊,發抖的扯着他,失心瘋一樣叫道:“別打了!別打了!再打他該死了!死了!我們都活不成了!”

她拉着長玹的手臂,他揮手的拳頭就這麼停在了半空,手臂上的每一寸肌肉都是繃緊的,白皙的指結都被嬴虔吐出的血給染紅了。

嬴虔健壯的身子癱軟在地,眼睛翻白,像是一具沒有生機的臭皮囊,長玹冷冷的看着嬴虔,驀地,從他身上離開了。

魏姝顧不得了,連滾帶爬的破門而出,嚷道:“快來人!長公子受傷了!”

寺人們接踵的將嬴虔扶了出去,誰也沒有理會都是一身血的魏姝和長玹,因爲他們逃不掉,這個秦宮就是個碩大的牢籠,而他們是最卑賤的芻狗,誰都別想逃。

魏姝呆愣愣的看着地上淅淅瀝瀝的血跡,嬴渠讓她傳了風寒犯了風涎,現在長公子也被她的人給打的生死未卜,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像只無頭蒼蠅。

她急着急着,最後像是泄了氣,癱軟在地上,臉是懈的,眼裡是瀕死的平靜,她就這樣持續了半個時辰,然後又開始低低的哭了起來,嗚嗚的哭聲,像是要把以前所有沒流出來的眼淚都補回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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