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湘勉強保持着端莊,等回到了蟠殿,揮手便把矮案上的所有東西都掃到了地上,身子像是沒了主心骨,一下子癱軟的跌到了地上。
她的身子在抖,臉蒼白的像雪,她看着自己身上華貴的錦衣,看着身上琳琅的配飾,驀地,捂着臉低聲的啜泣起來,消瘦的肩膀簌簌的抖動,看起來非常可憐。
她只是這麼哭着,罵不出一句話來。
這殿裡的金枝燈,這殿裡的鸞鳳屏,還有這殿裡精美的楚國漆器,看起來都是那麼的可悲又可笑。
她是齊國的公主,被裝點的富貴堂皇送來秦國聯姻。
她的夫君不愛她,不碰她,甚至連見也不見她。
他看起來明明那麼溫柔,脣角總是帶着笑意,可爲什麼他的心卻是這般的狠,這般的冷。
姜衣看着啜泣的田湘,心裡也跟着難過了起來,她撫撫摸着田湘顫抖的脊背,眼裡閃動着怒火,罵道:“那個小賤人,那個小狐狸精,下賤胚子。”
田湘什麼也聽不見,她的眼淚透過纖細的手指,滴到了華貴的錦帛上,一滴滴的暈開,就像她的心一樣,都是潮溼的。
姜衣此刻殺了魏姝的心都有,她一邊低聲安慰着田湘,一邊咬牙切齒的想把魏姝碎屍萬,她說:“夫人別難過了,君上就是被拿妖精給迷住了眼,遲早有一日會發現夫人的好,夫人是國後,她是什麼?一個見不得人的沒名分的賤人。”
她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得到君主的寵愛便是得到了一切,有誰會想要這麼一個空殼子似國後呢。
田湘把捂着臉的手拿下,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幹,眸子裡蓄着淚水,懵懂的說:“當真?”
姜衣笑了,整了整她的衣裳,輕聲說:“自然是真的,夫人是國後,國後是要陪着君主一輩子的人,日後夫人有了子嗣,那就是秦國的儲君,那賤人又算什麼,等君上厭倦她了,她就什麼也不是了,夫人想治她,就像掐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田湘不哭了,低着頭,沉默了好一陣子,輕聲說:“那我什麼時候才能懷上君上的孩子?”樣子看起來委屈極了。
姜衣扶着她坐到了牀榻上,柔聲說:“這機會總是會有的,夫人不用心急。”姜衣這話熨帖着田湘的心,田湘也就不覺得那麼難受了。
華昭殿
魏姝睡不着,也不讓嬴渠睡,手捏着他的耳朵。
嬴渠將她不安分的手拉下來,哭笑不得,說:“今日怎就這麼高興?一點倦意都沒有。”
魏姝把腿撂在他身上,說:“嬴渠哥哥來華昭殿,姝兒心裡頭歡喜,怎麼都不困了。”
嬴渠笑了,她的嘴永遠都是那麼甜,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他其實也並不在意。
魏姝又將手墊在了臉頰下,漂亮的眼睛忽閃忽閃的看着他,說:“嬴渠哥哥你睡吧,我這回保準不打擾你了。”
嬴渠笑說:“罷了,寡人也不睡了,誰知待寡人睡着,你又會幹什麼壞事。”
魏姝笑着摟住了他的腰,央求道:“那君上陪姝兒說說話吧。”
紗幔高挑着,搖搖曳曳,油燈上那小簇火苗燃的非常弱,嬴渠笑道:“好,你想同寡人說什麼?”
魏姝說:“白日裡碰見衛秧了。”又說:“衛秧說宗室們私下都傳姝兒是禍亂朝綱的妖孽。”
嬴渠笑了笑,沒說話,手摸着她細軟的臉頰。
魏姝嗔道:“這任用誰,最後還不是要君上點頭,他們不敢說君上的不是,就歸咎到姝兒的身上。”這個鍋背的也是有苦難言。
嬴渠笑道:“你受委屈了。”
魏姝也笑了,用身子拱拱他,說:“你誇誇姝兒,姝兒就不委屈。”
嬴渠實在是拿她沒轍子,她臉皮一厚起來,能賽過城牆,沒人比的過。
嬴渠沒誇她,突然說:“外面那個寺人是你調來的?”語氣非常平淡。
魏姝的太陽穴跳了一下,臉上的笑立馬就僵了,熱乎乎的身子也冷了,一時不知道找什麼理由搪塞好。
嬴渠的手落在她的腰間,掐了一下子她細嫩的肉,笑說:“怎麼不說話了”這一下子掐的狠,皮肉都是青的,魏姝疼的出了一層薄汗,他是笑着的,她卻覺得冷,說:“是我調來的。”
嬴渠笑了,說:“改防着要防着,別因爲他那雙綠色的眼睛,就被迷的七葷八素,別讓寡人替你擔心。”他說的平平淡淡的,一點不像是生氣。
魏姝說:“你不是不高興?”
嬴渠仍舊是笑着,說:“寡人不高興,不高興也不能把他給斬了,不然寡人還不坐實這暴君名號。”
魏姝忽的就知道,他還是生氣了,解釋說:“我和那個寺人沒什麼!”
嬴渠平淡地說:“寡人自然知道你和一個寺人不會有什麼,但你倘若懂點事,明點理,就不會把他調來身邊。”
這話說的沒錯,可魏姝是人,激動之時哪裡會那麼理智,她沒再說什麼,背過身去,過了許久說:“姝兒明兒就把他逐走。”鼻息特別重,說話也有些囔囔的,明顯是與他慪氣。
嬴渠笑了,說:“罷了,寡人剛纔掐了你一下,權當扯平了,願意留着,就留在身側侍候着。”
魏姝回頭偷瞄他,然後說:“你怎麼總是嚇唬姝兒。”
嬴渠笑道:“我哪裡有嚇唬你?”
魏姝說:“你不知道,你有的時候有多嚇人。”
嬴渠無奈的笑道:“寡人的脾氣還不夠好?”
魏姝沒說話,他的脾氣是好,但她有的時候還是會特別害怕他,她會不時的想起那年洛陰,他一箭射穿了那個魏武卒的腦袋,驅着□□的馬,披着厚厚的貉子披風,高高在上,冷漠無情。
齊國
樂野近來憂心忡忡,他們先生這幅身子跟着軍隊長途跋涉可怎麼受得了,但是他們先生好像絲毫沒放在心上一般,依舊每天翻看兵法竹簡。
樂野沒進屋,在屋外踟躇着,趙靈邊落筆書着字,邊平淡的說:“有話進來講”
樂野說:“已經準備好了,還有馬車,都佈置妥當了。”他沒勸,心知勸了也是多餘的。
趙靈將書好的竹簡交給樂野,揉着額頭,說:“送去秦國,算是最後一趟,旬月之內不會再有書信往來。”
樂野正色說:“諾”又說:“外面的馬車已經備妥了,先生可以上車了。”
馬車隨着齊國大軍,一路至往齊魏兩國的交界上駛,夜裡安營紮寨,趙靈就在巷子裡歇息。
田吉進來時,他正在閉目小憩,坐在木輪車上,臉色蒼白的沒有點一點血色,在夜裡都有點不像活人。
田吉沒打擾他,就在矮案旁坐着。
過了一會兒趙靈醒了,看見田吉就在帳子裡,面上也沒什麼驚訝的神情,平淡的說:“將軍來了”
田吉說:“先生像是一早就知道我會來。”
趙靈笑了笑,沒說話,他待人向來是不親近也不疏離。
田吉說:“先生此番想如何救趙?”
趙靈說:“單單是救趙?”
田吉說:“先生這是何意?”
趙靈笑了,說:“難道將軍就不想將這天下第一的上將軍生擒來?”
田吉怔了一下子,生擒龐淙,這話倘若是別人說出來,他一定會以爲是癡人說夢,可趙靈說出來,竟叫他一時啞口無言。
少頃,田吉正色道:“先生教我”
趙靈說:“魏國由龐淙領兵,傾全國之精銳結於邯鄲之地,邯鄲,趙都城,久攻不下,主力消耗於外,老弱疲憊於內,國內虛空,不如圍魏而救趙。”
田吉說:“煩勞先生明示”
趙靈說:“將軍可佯攻平陵”
田吉畢竟是大將,熟悉期間利害,分析道:“平陵雖小,然兵馬糧草充足,東陽要地,難以攻克,且北鄰魏國,南鄰宋國,途徑市丘,我軍若是攻打,則有糧草被截斷之危。”
趙靈說:“因而叫佯攻,佯攻平陵,龐淙自會以爲將軍無能,輕之怠之。”又說:“將軍可派臨淄高唐兩城大夫攻打平陵,而將軍則率輕騎戰車,直搗魏國都城大梁。”
田吉說:“甚善”
兩人又在帳中詳細的交談了一會兒,天色深時田吉才起身離開,心裡暗暗驚歎趙靈用兵之詭詐,當世無出其二,除此叮囑道:“天氣轉涼了,行軍勞苦,先生千萬要保重身體。”
趙靈有些乏了,微微頷首,沒有說話。
田吉掀開帳簾要離開,略做踟躇,回來對趙靈說:“秦宮中的珮玖是先生的人,前些日子公主來信,同我說起這珮玖……”田吉的樣子有些難爲情,半天也沒說下去。
趙靈說:“將軍不防直言”
田吉有些慚愧的說:“這個珮玖也就是魏姝,她雖然得力,但這秦公日日留宿其殿,歡好之餘冷落了公主,未免不太好,先生可否與其說說。”
趙靈沒說話,只是垂着眼眸,臉色依舊蒼白,田吉等着他的回覆,但他卻許久都沒有開口。
田吉就有些看不懂這趙靈了,說:“先生不必爲難,若是有礙大計便算了。”然後掀帳離開了。
樂野也有些看不懂他們先生,說:“這魏姝得寵是件好事,說明先生沒白教他,先生該高興纔是。”
樂野說的沒錯,他該高興纔是,可他卻無法高興,甚至於連手都變的冰涼。
秦宮
魏姝收到了趙靈的書信,她看罷,沒着急寫回信,而是扔到一旁的火盆裡燒了。
天氣陡然轉涼了,寒風瑟瑟,每到了這時咸陽宮裡就冷的要人命,她把手放在炭火邊上烤,心裡隱隱的提趙靈擔憂,她知道這是他的仇,非報不可的仇,爲了可以報這仇,他不恤忍辱偷生,臥薪嚐膽,可是她還是有些擔心,這擔心擾的她失神,手指尖被炭火盆的邊緣給燙了。
她疼的嘶了口冷氣,小小的一塊皮肉立馬的就紅了,十指連心,就是這麼燙一下,都是鑽心的疼。
燕宛立刻取來藥酒給她擦。
魏姝是個敏感的人,她見燕宛面色有些不對勁,問道:“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燕宛忽的擡頭看了她,眼裡全是驚慌,面色變的更難看了,然後就又把頭深深的埋了下去,似乎是怕魏姝看出破綻來,說:“沒事,姑娘別多想,”
魏姝笑道:“你這樣子讓我怎麼不多想。”將手抽出來,平淡的嘆息道:“同我講講吧,是出了什麼事。”
燕宛說:“宮裡都在傳,傳姑娘是個騷浪的賤人,說姑娘勾引君上,這話傳了出去,連外面的朝臣都在罵姑娘,說姑娘是妲己妹喜轉世。”
魏姝沒生氣,反倒是笑了。
燕宛說:“姑娘笑什麼?”
魏姝說:“這話是哪裡傳出來的?”
燕宛說:“應該是從蟠殿那頭,聽聞那夜君上前腳來華昭殿,田氏後腳就跟來了,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想必是聽到了什麼,然後就面如死灰的走了。”
魏姝淡淡的說:“田湘是個蠢女人,她不懂如何討好君主,反倒是將君主往疏遠了推,她罵我是騷浪的賤人,那君上該作何想,這豈不是也順帶的把君上給罵了?”
她嘆了口氣,非常惋惜的又說:“我若是她,就本本分分的,君上到底是個心軟的人,對待女人也狠不下心,哪怕是顧忌情分也會善待她,可惜她偏偏自己作鬧。”
燕宛說:“是”
魏姝看了眼一旁的子瑾,揮手說:“你過來”
燕宛識相的退下了。
子瑾依舊是怕她,站在她旁邊也不說話,頭恨不得扎進地裡去。
他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半大孩子,魏姝無趣,逗他說:“那夜是你當值?”
子瑾說:“是”
魏姝說:“君上在華昭殿的時候,田氏夫人來了?”
子瑾依舊說:“是”
魏姝說:“田氏夫人都聽見了什麼?”
子瑾臉騰的就紅了,耳根都能滴血似的,嘴脣翕動半天也吐不出一個音來,臊的不行。
魏姝想他和長玹還真的是一點都不一樣,笑道:“好了,我知道了”又說:“你坐下,陪我說說話。”
子瑾坐在矮案旁,手擱置在膝蓋上,脊背挺的直直的。
她想看看他的眼睛,可他就是躲着她,看也不看她,好像她是個能吃了他的洪水猛獸一樣,最後索性把眼睛也閉上了,臉由紅到白,再由白到紅,周而復始。
魏姝忍不住的想要笑,剋制住說:“你父母可有人是天生碧眼的?”
子瑾點了點頭。
魏姝說:“父親還是母親?”
子瑾說:“母親”
魏姝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的眼睛總能讓我想起個故人。”她的聲音非常輕,沒帶一點笑意。
子瑾忍不住的睜開眼去偷偷看她,她的樣子非常難過,很消沉,一點不像是剛剛拿他尋開心的樣子,他不知怎麼的,也被這難過給感染了,心裡也有些悶悶的難受,忍不住地說:“他人呢?”
魏姝直愣愣的看着杯裡泛着漣漪的清茶,說:“死了”死了,兩個字,非常的平靜。
子瑾說:“大人若是想他,就看看我的眼睛吧。”
魏姝怔了一下,擡頭看着他,看着他碧色的眸子,看了許久,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在他的眼睛裡尋不到長玹的影子,她說:“你們不一樣,你的眼睛太乾淨了,太清澈了,他的眼睛是孤獨的,冷漠的,就像……”她沉吟了一會兒,說:“就像狼一樣,風雪裡的孤狼。”
子瑾沒說話,他不明白,人就是人,怎麼會像狼呢,像狼,那該有多可怕。
說起狼,魏姝就突然有了興致,眼裡閃爍着光芒,就像是一急於炫耀的孩子,她看着他碧色的眼睛,脫口笑說:“長玹你見過狼嗎?”
子瑾懵了,她叫的不是他的名字,她已經糊塗了,但她看起來非常的開心,非常的幸福,那眼睛裡閃爍的光芒比她看見君上時還要動人,子瑾一時不知要說什麼。
她急切的想要炫耀,說:“我見過,那年在洛陰,我給你找丹生葵時就見過,好可怕的一隻狼,它要像我撲來,是一個魏武卒救的我,那個魏武卒是個好人,他的家也在大梁。”她眼裡的光芒突然褪去了,非常難過失落的說:“可是他死了,被嬴渠給殺了,我本該好好謝謝他的。”
她不再說話,垂着眼眸,濃密的睫毛打下一小片陰影,看起來非常難過。
過了好一陣子,燕宛從外殿走進來,她看着這兩人,眼眸閃過一絲詫異,然後碎走到魏姝跟前,說:“姑娘,君上派人來告訴姑娘,過幾日要去雍城小住,叫姑娘早些做準備。”
魏姝這纔回過神,說:“好,我知道了”
她說完,擡頭看着子瑾,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久,然後笑道:“你以後還是垂着些頭吧,不然我總是會犯糊塗。”
子瑾起身,斂住眼眸,守禮的站在一旁,說:“諾”
魏姝恢復了清醒,轉頭問燕宛說:“君上可說去雍城幾日?”
燕宛說:“據說這個冬天都要在雍城過。”
魏姝正要往牀榻上走,腳下頓了頓,分外詫異的說:“整個冬天?”
燕宛扶着她靠着引枕躺下,說:“君上是如此說的。”
魏姝揉着眉心,剛剛子瑾那雙眼眸讓她心裡恍惚的難受,她需要冷靜下來,需要從剛纔那混亂中掙脫來,她的頭非常的疼,錚錚的,裡面閃爍着各種畫面,兒時的魏家,血跡斑斑的山林,黑暗的地宮,亂的就像要把她的頭骨給震開。
然後她說:“田氏那邊也會去嗎?”
燕宛有眼力價的給她斟了杯清茶,說:“照理是該去的,但是沒聽說君上那邊也讓她去。”
魏姝明明是寵臣,現下倒真快成了個秦宮夫人了。
魏姝把手放下,喝了口暖茶,看着帳頂垂下的五彩穗子,定神了片刻,說:“好,我知道了,你取安排人收拾收拾,子瑾也帶着一同去。”
燕宛說:“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