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已至,白雪消融,秦公以及衆臣還未從雍城返回,出征大荔的軍隊卻已經浩浩蕩蕩的回到了咸陽城。
魏孌看着匆匆從軍營回來,尚未卸甲的範傲,心中非常侷促。
這幾個月的辛苦征戰將範傲磨礪的沉穩許多,原本白皙俊俏的臉也變得黝黑。
沒有拐彎抹角,範傲說:“我此前說的,你可考慮清楚了?”
魏孌心裡跳的厲害,面上依舊冷冰冰的,說:“考慮什麼?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這話說的傷人,但是如果不徹底的了結此事,以後指不定還要糾纏多久,長痛不如短痛。
範傲不是個肯輕易罷休的人,見她轉身往房裡去,鐵臂一攔,把她擋了下來。
她的面上已有怒意,蹙眉責道:“你快走吧,叫人看了成什麼樣,少來拿我尋開心了。”
範傲動也沒動,依舊擋在她身前,說:“我是認真的,沒拿你尋開心。”
屋檐上的雪融了,沿着瓦頂往下淌,黑乎乎的非常髒,他這麼不依不饒的,攪得魏孌心裡很煩悶,像是有塊石頭堵在胸口,語氣也變得有些不耐煩,說:“我不喜歡你,也不可能和你在一塊,這答覆你可滿意?”
範傲沒說話,慢慢的垂下頭,卻依舊撐着手臂擋着她的去路,他的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其實也知道自始至終都是他一人單相思,但是她大可不把話說的這麼絕,連一條活路都不給人留。
過了一會兒,他說:“在你心裡,我到底是比不過衛秧。”
魏孌嘆了口氣,說:“不是這個理,若是不喜歡一個人,哪怕他功蓋千秋也還是不喜歡。”
範傲沒說話,放下了手臂,離開了。
他還是識趣的,話都到這個份上,何苦再惹人厭呢?
腳下的地是泥濘的,他也像是沒了骨頭,一腳踩下去,連人帶魂的往下陷,臉上噼裡啪啦的都是水珠,他擡起頭,才發現原來是下春雨了……
雍城
大馬車停在雍城城門,雨珠子把馬黝黑的鬃毛都打成一縷一縷的,現下就要啓程回咸陽了,衛秧坐在馬車裡心緒不寧,他很少有這麼不安穩的時候。
爲什麼不安穩呢?
因爲他太過聰明瞭,過於聰敏不是件好事,反而會讓自己陷入無盡的痛苦裡。
衛秧知道自己是個變革之臣,這樣的人一般都是難得善終的,遠的不說,吳起就是頂好的前車之鑑。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這道理他懂,而且他的樹敵太多了,宗室,智姚。
若不是如今君上保着他,重用他,恐怕他早就被這些如狼似虎的傢伙給撕了。
但是他們都不是最可怕的敵人,最可怕的敵人是魏姝,她曾經能把他擡至這高位,來日也能把他再踢會泥沼裡,她沒有鋒利刀劍,但卻手握更可怕的武器,那就是秦公的寵愛。
衛秧嘆了口氣,推開窗子,陰沉的天像是蒙着一層粗葛布,雨水唰唰的從窗子外進來,不一會兒就在地上漚出了一小片水漬。
人啊,可以一步步從低處爬到高位,卻不能再從雲端被一腳踢回泥沼裡,因爲這種落差感是很痛苦的,比被活生生的剝皮還要痛苦,足能要人的命,哪怕是衛秧也受不住。
只要能除去魏姝,便能剷除掉與他作對的智姚,剩下的那些宗室就更好對付了。
但是殺魏姝並不容易,試問那些老宗室哪個不恨她恨的牙癢癢,結果呢,她活的還是如魚得水。
不能殺她,那就要讓她失寵,讓她與秦公漸生齟齬,可眼下她正得寵,想來要慢慢的做。
此刻,車門被輕敲了敲,寺人在外說:“大人,君上召您過去。”
應該是商討變法的事,衛秧把窗子關上,說:“知道了”
轀車裡光線昏暗,豆大的火苗其實並不起什麼作用,即便點了好幾盞油燈也還是那樣子。
嬴渠正在矮案前批註竹簡,事實上,無論宗室們如何詆譭他,他都無疑是個克己勤勉,宵衣旰食的好君主。
而自變法以來,秦國也在逐步的富足強大,褪去陳腐的鐐銬,這個國家正煥發着前所未有的新的生機。
魏姝自然是陪伴在他的左右,爲他挑燈研磨,整理書簡。
她今日穿着一身絳紅色曲踞深衣,邊袖金色雜鶴紋,發上帶着錯金步搖簪,腰間襟帶上垂着一塊白玉璜,脣上點了口脂,臉上抹了胭脂,襯的皮膚雪白。
衛秧看見她,目光怔了怔,他只不過是單純的覺得她今日十分美豔,並沒有別的意思。
然後立刻的收回了目光,行了一禮,說:“君上”
嬴渠平淡的說:“坐”
他諾了一聲,端坐在嬴渠對面。
嬴渠並不避諱魏姝,平淡的說:“改畝之事已經完備,接下來便是設郡縣以及連坐”
衛秧說:“秧此前已想過,此兩令乃變法之最後兩令,大可並行,如此變法可成,秦國當享國祚之無窮。”
魏姝在一旁安靜的聽着,她本不該插話,聽到連坐之時不自覺的頓了一下。
嬴渠見她一幅欲言又止的樣子,笑了,道:“你要說什麼?”
魏姝說:“什麼是連坐?”
秦律大多是在魏法的基礎上加以修改,以適應秦國國情根本,所以起先的那些效仿魏國的政令,她都有所耳聞,唯有這連坐,聽都沒聽過。
嬴渠說:“十家一伍,一人犯法,鄰里若不告發,一併處罰。”
魏姝說:“如果犯的是殺人罪呢?”
嬴渠說:“皆腰斬”他說的非常平靜,她卻涼到骨頭。
魏姝說:“這會不會太嚴苛了些?”
嬴渠見她驚駭的樣子,笑了,說:“如此纔不會互相包庇,惡,非,不得已隱藏,令雖嚴,但若家家不觸法,豈不相安無事。”
他笑起來非常溫柔,但說的話卻是冷漠無情,魏姝挑不出他話裡的錯,她看着他的清俊的面容,心裡有些發寒。
衛秧看着魏姝,笑道:“珮玖不必害怕,君上說的沒錯,倘若無人觸法,又怎麼會有人被腰斬呢?”衛秧的臉上依舊是那種不羈散漫的笑容。
魏姝沒再說話,安靜的聽着兩人交談,心裡卻知道這連坐一定是衛秧的主意。
夜裡在馬車上休息,嬴渠不在,魏姝躺着,看着漆黑的車頂,和垂下的搖晃着的穗子,心裡就又犯起了彆扭,什麼也沒想,就是煩躁,然後推了車門出去,連貉子披風都沒裹。
剛一下車,就看見了雙眼睛,綠色的,在黑夜裡顯得非常陰森,她嚇了一跳,而那雙綠色眸子的震驚顯然更甚於她。
下一刻,子瑾便穩穩地攙扶住了她的手臂,斂住眼眸,說:“大人小心”
魏姝確實嚇到了,聽見他的聲音,才緩和過來,然後責道:“夜裡不睡覺,出來亂跑什麼?”
他的手指觸到她的手腕上的肌膚,身子一僵,立刻的往下挪了挪,也不說話,垂着個腦袋。
魏姝皺了皺眉頭,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說:“衣裳這麼單薄,你也不知多加一些。”
子瑾還是不說話。
魏姝說:“誰欺負你了?”
他這才搖了搖頭。
魏姝偏着頭,問:“你是在同我慪氣?”
子瑾馬上搖頭,說:“奴才沒有和大人慪氣。”又說:“夜這麼冷,大人跑出來會着涼的。”
魏姝說:“冷一點好,頭可以清醒一些,省着總做糊塗事。”
子瑾說:“大人也做過糊塗事?”
魏姝笑道:“做過的糊塗事多了去了。”又說:“你還沒說呢?這麼晚不休息,跑出來做甚?”魏姝能感覺到他身子停頓了一下,託着她的手也是僵硬了,然後他說:“奴才以前是住在這裡的。”
這裡?
魏姝向四周看了看,荒郊野嶺,沒一點人煙,除了秦軍的火把,就沒別的光亮了,然後笑道:“這哪裡可以住人?”
子瑾指着黑暗中的一個方向,說:“那裡有個山洞。”
魏姝也看不清楚,他指哪便是哪,只道:“你以前就住山洞裡?”
子瑾聲音有些抖,極力壓制着說:“他們都討厭我的眼睛,說這眼睛晦氣,每每碰見他們,總免不了一頓毒打,所以我只能躲在山洞裡。”
魏姝說:“曾經我也認識一個綠色眼睛的人,他和你一樣,到哪裡都被人厭惡,不過他沒你命好,你至少還有自由,他沒有,他是個奴隸,被人毒打也只能忍着,逃都逃不掉。”
長玹這輩子到死,最渴望的就是這自由。
子瑾看不見她的表情,但他看見了她黑亮的眸子。
子瑾聲音啞了啞,說:“他人呢?”
魏姝本不願意說這些,因爲她不願意回憶,她現在和嬴渠非常幸福,既然如此,又總想那些痛苦的過去做什麼呢?
但是此刻,她想同子瑾說說話,因爲已經許久都沒有人陪她說貼心話了,她心底對長玹的懷念思念也沒處講。
魏姝說:“死了”又捏了捏他的胳膊,笑說:“不過你們可真是不一樣,他的胳膊比你結實的多,他的皮膚也是雪白的,身上都是緊實的肌肉,他的骨頭很硬,連天下第一的軒轅劍都砍不斷,他很聰明,很勇猛,不過他也有缺點,他不說話。”
子瑾問:“不說話?”
魏姝說:“他不說話,從來都不說,也不太愛搭理人,有時你跟他說話,他也跟沒聽到一樣。”
她說起他來總是話很多,她願意時常在心裡描繪他的樣子,雖然這對她自己來說非常的殘忍,但若是不這樣回憶他,她總怕有一天會忘了他,忘了他的樣貌,忘了他的眼睛,什麼都忘了。
一輩子那麼長,她的人生還有那麼遠的路未走,若是現在就忘了,讓她拿什麼來緬懷。
子瑾看着她,看着她微微上揚的嘴角,說:“大人很想他”
魏姝說:“不想,不敢想,想忘記,又不能忘記。”
對於魏姝來說他的存在就像是一場夢,她有時會問自己,是否原本他就是她夢裡的人。
夢醒了,人也沒了。
她說:“在那些最痛苦,最難堪的日子裡,他總是陪伴在我身邊,現在,痛苦的日子結束了,他也就走了。”
子瑾沉默了好一陣子,他也不知道爲什麼,他看見她這般,心裡也會跟着疼,突然的問:“大人,您真的喜歡君上嗎?”
真的喜歡君上嗎?魏姝怔了一下子,她真的是喜歡嬴渠嗎?然後她笑了,回頭晲了他一眼,說:“我不喜歡君上,難道還喜歡你不成?”
子瑾心狠狠地墜了一下子。
魏姝又說:“我是喜歡你,喜歡你這雙眼睛,所以你可一定要保護好這雙眼睛,若是沒了這雙眼睛,你也就不稀罕了。”
子瑾諾了一聲。
魏姝說:“我乏了,回去歇着了,你也趕緊回去休息吧。”她說完由着子瑾攙扶,回到了馬車上。
幾日後,魏姝再次回到了咸陽,這時候的咸陽已經是春末了,天氣轉暖,青鳥喈喈,燕宛帶着子瑾把華昭殿重新打理了一遍,帷幔都換成了新的,是楚國的絹緞,漂染成黎色,下面還打着彩穗子,結着紅色的小碎瓔珞。
瑛青一遍掃着架子上沉的灰,一遍說:“姑娘別說,這咸陽宮就是不比橐泉宮,樑子都腐了,改日子應該重新漆一遍”
魏姝坐在矮案前斟茶,笑道:“我見你就是不願意回來了,在雍城待野了。”
燕宛甩着手裡的撣子,回頭笑說:“這是當然得,在橐泉宮姑娘就是夫人,誰敢不看姑娘臉色行事?”她說完覺得話有些不對。
魏姝沒放在心上,笑說:“現下回來了,反倒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臉色稍又嚴肅,說:“這話你我私下嚼舌根子還成,在外面可不能亂講,叫人捉了話柄就不好了。”
燕宛笑說:“奴婢明白”又說:“君上這都好幾日沒來看姑娘了吧,姑娘就不好奇君上去了哪裡?”
魏姝心裡咯噔一下,臉忽白了一下,又恢復如常,平平淡淡的說:“不關心,愛去哪裡就去。”
燕宛抿笑道:“君上在和大良造談政務,一直在政事殿,哪也沒去”又說:“好像也不是哪也沒去,剛回來那天去了趟蟠殿,待了一個時辰就走了,也做不了什麼事兒。”
魏姝慢悠悠的說:“一個時辰也夠做點事了。”
燕宛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麼事,急着說:“姑娘可真是……那也不可能”
魏姝笑說:“怎麼不可能,脫個衣裳纔多長時間,足夠用的,指不定還能玩點花樣。”
魏姝隨口一說,忽然就想起自己去雍城這段日子一直沒和趙靈聯絡,那時趙靈忙着齊魏交戰的事,說旬月都不會有書信往來,眼下好幾輪旬月都輪沒了,自己卻忘了這茬。
魏姝便立刻起身說:“我要出趟宮”
燕宛說:“姑娘去吧,奴婢在這收拾。”
變法算來有三年了,咸陽城的變化也不小,街道上的人多了,酒肆開了不少,商賈往來較之以往也密切多了,西邊的獸皮革靴買到東邊去,東邊的珠寶綢緞運過來,頗有南北亨通之象。
魏姝走到街角,卻見這一片都圍了不少人,裡三層外三層的,別說人過不去,就連一隻蒼蠅都透不過去。
魏姝皺皺眉頭,側身去問一老人家說:“這裡面是發生什麼了”
老人家是地道的老秦人,說話秦音重,有些亂,不過勉強聽的明白,他說:“這家小子殺人了,把人埋在了院子裡,叫野狗給刨出來了,君上下的連坐令,咸陽令來拿人,一伍十家,數十口人,最小的才一歲,剛會開口說話,都完了,造孽啊!”他說着,聲音哀慟,勤勤懇懇一輩子的老實人,無辜的受這種牽連,看着都覺得心寒。
魏姝心裡也難受,她淚窩子淺,看到這一家一家的被帶走處死,就想起了魏家,其實都死了也好,一起下地府,重新投胎下輩子再做親人,最怕的就是還有人活着,肝腸寸斷的活着。
她心裡稍一難過,突然的想起樓瑩就是住在這片的,像是被徹頭澆了一盆子冷水,手腳冰涼。
樓瑩被抓走了,秦軍定會搜查樓瑩的屋子,若是搜出什麼,傳到了宗室哪裡就毀了!
宗室們定會藉機發難,牽連出一大批的朝臣。
斧鉞梟首,血流成河。
她彷彿看到了那畫面,亂了,亂了,秦國亂了,也完了,變法未成,秦國哪裡能受得住這樣的動亂。
趙靈的期望會落空,她所有的努力都會付之一炬,甚至他們還會給她按上間者的罪名,那是車裂的大罪,她的手直抖,就像是溺水一樣,淹沒在惶恐和不安中。
她顧不得了,瘋一樣地推開人羣,掙到了最裡面,秦兵拿鐵戟攔着,她進不去,只得隔着鐵戟往裡面瞭望。
她看見了樓瑩。
樓瑩和那些無辜的百姓在一起,被秦兵推搡着往街道上走,纖細的手腕上栓着沉重的鐐銬,沒有哭嚎也沒有恐懼,臉色蒼白又陰沉,與其他人是那麼的格格不入,她看見了魏姝,隔着街道像魏姝努了努嘴。
魏姝知道樓瑩說的是什麼,兩個字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