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宛隨着魏姝上了馬車,燕宛沒想到,這馬車裡竟然還有一個人,一個女人,生的不算漂亮,但卻足夠引人注目,因爲這個女人的眼睛非常的陰森,舉止神態都極度的怪異。
燕宛指不出來這個女人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她只覺得汗毛聳立。
燕宛說:“你是什麼人!怎麼在姑娘的馬車裡!”
那怪異的女人就是樓瑩,樓瑩這段時日來越發的不正常了,神態猥瑣,面容枯黃。
樓瑩動了動消瘦的肩膀,只是笑,漏出一排白厲厲的牙,一句話也沒說。
燕宛又看向魏姝,魏姝倒是很平靜,淡淡地坐在矮案旁的軟墊上,說:“不必擔憂,她此行隨我們一起趕赴郢都”
燕宛又看了眼樓瑩,那陰森森的目光讓她如坐鍼氈,她不敢湊近樓瑩,有些埋怨地說:“姑娘帶這麼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去郢都作甚”
魏姝其實是想順勢讓趙靈把樓瑩給帶走,省着總留在身邊,看着心裡也生厭,日後指不定還會捅出什麼簍子來。
魏姝見燕宛惶恐,笑說:“不必在意”
馬車轆轆行駛在土路上,略有顛簸,車頂的上垂下的穗子來,搖晃敲打着木檻。
魏姝覺得乏了,燕宛便扶她在軟榻上躺下,並把車窗推開一條細縫,順着那條細縫看着外面的景色。
齊國臨淄
在臨行前,田吉請趙靈過府,商討要如何與楚國訂盟,還有若真要伐魏,何時出兵。
從日出一直到天邊漸暗,田吉見趙靈面有倦色,心有愧疚,說:“今日勞煩先生了,明日還要啓程,至於此間詳略,路上再談吧。”
趙靈確實是倦了,頭也有些痛,他揉着額頭,本要離開,卻突然又停了下來。
田吉說:“先生可還有事?”
趙靈沒有即刻回答,他略做沉默了一會兒,平淡地說:“若是舊友重逢,當送什麼禮好。”
他沒有說是魏姝,也沒有說這舊友是個女子,他有些好顏面,即便心裡有話,也不願意明白的說出來,看起來總是是冷冷淡淡的。
他說是舊友,田吉自然不會往女人那裡想,認真的思忖,然後笑說:“怕死貪生之人好財,捨生取義之人重情,就要看先生這朋友是何種人了,若是前者,則可送其名貴華寶,若是後者,饋其禮不在貴,而在心。”
趙靈沒再說話。
出去後,天已經黑了,臨淄的街頭仍有不少的行人,酒肆依舊點着燈,他有些累,靠在木輪車上,揉着額頭。
樂野心裡清楚,他們先生是想要送點東西給魏姝。
尋常拜訪趙靈的人可謂是踏破門檻,如今讓他饋禮於魏姝,他倒頭疼得不得了,其實不過只是送一禮物,表達出心意即可,但他卻總想要討她歡心。
討她歡心
這實在是幼稚,幼稚的不可理喻,他光是有這種想法,就夠匪夷所思的了。
樂野看他們先生苦惱,出主意說:“先生,您還記不記得在宋國時,她被先生打的直哭。”
趙靈自然是記得的,不過他沒有說話。
樂野分析說:“怕疼的人,大多怕死,按照田吉將軍所言,怕死的人又多貪財,所以她一定貪財,先生不防送她些貴重的禮物,看起來也漂亮”
這話就是樂野的揣測,若是仔細的琢磨,就會發現,這其實一點道理都沒有。
趙靈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他原本是個聰明人,但此刻卻意外的犯了傻,鬼使神差的就信了樂野的話。
趙靈的府中有一間屋子,這屋子尋常都是鎖着的,裡面裝有那些貴胄送給他的各式珍寶。
他很少來,這些華寶也都是隨便一堆,沒有人打理,有的已經落了厚厚的一層灰。
樂野將門打開,迎面撲來一股濃灰,嗆得他直咳嗽,待灰塵沉下,他點上四面的長檠燈,這才推趙靈進來。
樂野看着堆了一地的珍寶,感嘆道:“可惜了,這隨便一樣都是價值連城”
然而他們先生卻一點興致都沒有,就這麼隨便一堆,任憑它們蒙塵。
樂野知道他們先生是要送給魏姝,遂拿出了木櫝,把上面的灰擦了擦,打開說:“先生覺得這個如何?”
那裡面赫然一顆拳頭大的白色珍珠,周身帶着柔和奪目的光芒,實乃稀世珍品,是曾經田吉送給趙靈的,不知在府裡壓了多久。
趙靈沒說話。
樂野又拿出了一個盒子,打開,裡面是一條項鍊,中間嵌着一顆鴿子蛋大的紅色寶石,耀眼奪目。
趙靈依舊沒有說話。
樂野抿了抿嘴,放了一邊,又陸陸續續的拿出許多樣珍寶來,趙靈卻始終都沒有說話。
其實趙靈是不知道送什麼好,尋常都是人家攜禮登門來看他,他還不曾送過別人東西,人都說女孩子的心思複雜,他實在是不清楚魏姝喜歡什麼,況且郢都此晤後,他便又要與她分別,山高水遠,千里迢迢,這一別怕是十年二十年乃至永生都不得再見。
他是有些喜歡她,他也知道這喜歡不會有結果。
苦嗎?
他從不覺得,因爲這喜歡很單純,也並不圖什麼回報。
樂野把屋子的珍寶給趙靈翻了一圈,實在是太多了,饒是他這麼一個大漢,都被折騰的滿頭大汗。
樂野說:“先生,您就選一樣吧,就是一個心意,況且就魏姝那膽子,您就算送她個石頭,她也不敢有抱怨。”
趙靈皺了皺眉頭,平淡地說:“都帶着”
“都帶着!”樂野脫口呼道,環視一圈屋子的珍寶,驚訝的高聲說:“先生,您不是再玩笑吧!”
趙靈冷淡的看了他一眼。
樂野說:“我知道了”又小聲嘀咕說:“這不得裝一馬車啊”
趙靈實在不知送什麼,索性就都帶着,反正他向來都不看重錢財,全送給她也不覺得心疼。
樂野不是個傻子,他們先生何時對一個女子這樣上心過,除了許多年前那個魏舒,怕也就只有她了。
因爲不知送什麼好,省着頭疼,就全部都打包帶着,這種表達喜愛的方式實在是笨拙,笨拙的有些可愛,很難讓人相信趙靈會做出這種傻事來。
同時,樂野又覺得有些心酸。
另一邊,魏姝已經離開咸陽七天了,現下已經到了楚國境內,再有個四五日就能到了郢都。
只是一到楚國境內魏姝就病了,兜腸帶肚的吐個不停,一開始尚能勉強吃點東西,到後來連素羹也喝不了,吃什麼都往外吐。
臉,脣,都沒有血色。
楚國天氣炎熱潮溼,魏姝以爲自己是老毛病又犯了,現下卻又覺得是水土不服。
隊伍裡原有一個醫師,結果那醫師也和魏姝犯了同一個毛病,甚至比魏姝還要嚴重,吐的兩眼昏花,雙腿痠軟,給自己都治不得病,就更不要說醫治魏姝了。
樓瑩是不會管魏姝死活了,或者她心裡巴不得魏姝趕緊死了纔好,只有燕宛,不離身的照顧着魏姝。
此刻燕宛捧着一碗羹進來,攙扶着魏姝坐起來,小心地讓魏姝的脊背依靠着車壁,免得倒下,然後說:“姑娘喝着東西吧,不然身子怎麼受得住,這還要捱幾天才能到郢都呢。”
魏姝勉強的喝了幾口,輕推開,說:“不行了,再喝又該犯惡心了”
燕宛蹙着眉,轉身把帕子打溼,給她擦臉,心疼地說:“這是遭個什麼罪,君上知道非得心疼死。”又說:“那個醫師也真是個廢物,一個大男人,病成這樣,早知如此,還不如換個醫師隨行了。”燕宛太擔心魏姝了,抱怨起來喋喋不休的。
魏姝想笑,又沒力氣,索性仰頭靠在車壁上,閉目休息,只覺得身體已經不像是她自己的了,四肢百骸都痠痛難忍。
燕宛說:“姑娘再挺挺,等一下到了夷陵,就可以給姑娘尋醫師了。”
魏姝沒說話,她是沒力氣說話了。
樓瑩對燕宛說:“你看她那樣子,能活到夷陵了嗎?”
燕宛愣了一下,她從來沒見過有人會這麼說話,然後就怒了,道:“閉上你的臭嘴”
樓瑩沒理會燕宛,轉而對魏姝說:“你死吧,死了我就把消息傳給先生,然後我也可以離開秦國了。”她說着,咯咯的笑。
燕宛說:“瘋婆子!”
魏姝其實根本沒聽樓瑩說什麼,她只覺得天旋地轉,只覺得腹中翻涌,每一塊骨頭都似要脫離,這感覺實在是太難受了,她甚至覺得自己真會客死異地。
渾渾噩噩間,她想了許多,故人,眼前人,她已不再感到悲傷,只想嘆息,想說話卻又沒有力氣,身子一斜,倒在榻上,昏了過去。
燕宛嚇壞了,嚇傻了,她聽着樓瑩在一旁咯咯地笑,只覺得意識都抽離了,接着她推開了車門,滿頭大汗,驚恐地喊到:“宋將軍!大人昏倒了!”
她喊完,回頭去搖魏姝,手剛觸上她的肩膀,就驚恐地鬆開,她慌了,若是魏姝真出了什麼事,她要怎麼向君上交代的,君上一定會殺了她。
她這麼一想,只覺得骨頭縫都發寒。
宋睢到底是行伍之人,夠冷靜,他命副將帶隊,自己則同魏姝的馬車先趕往夷陵。
魏姝感覺到冷,非常的冷,同時又感覺到了熱,一陣陣寒熱交替,讓她痛苦的不行。
她想到了死,這個字其實並不陌生,但她還是感到了恐懼,同時也感到了孤獨。
獨自的面對死亡,這原本就是件恐怖孤獨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她醒了,她並沒有躺在狹小悶熱的馬車裡,而是在一間乾淨整潔的屋子裡,窗子是開着的,一陣陣清爽地微風從窗外吹來,懸掛着的紗幔被吹得翩翩飄動,窗子外是蔚藍色的天。
她身上的衣裳也被換了,只着白色的裡裳。
燕宛推門進來,端着藥碗,見她醒來,高興的不得了,說:“姑娘可覺得好些了?”
魏姝說:“頭還有些暈”
燕宛依舊是笑,也不知哪來的開心事,說:“這是正常的,姑娘不止水土不服,還中了暑。”又說:“剛剛姑娘昏迷時,已經喂姑娘用過藥了,現在把再這幅服了就更好了。”
魏姝接過來,擰了擰眉頭,說:“爲什麼要服兩幅。”
燕宛抿笑,眼睛裡都是光芒,但卻不說話,故意同魏姝賣關子。
魏姝笑了,說:“你這是什麼表情,有事瞞着我?”
燕宛點頭。
魏姝說:“什麼事?”
燕宛笑說:“姑娘猜猜。”
魏姝也笑了,說:“我可猜不出來,你在賣關子,我就扣你俸祿。”
燕宛嗔道:“姑娘怎麼能這樣”略做停頓,忽高興的大聲笑說:“姑娘有了”
魏姝怔了一下,她大概知道是什麼意思,但她尚沒有感覺到歡喜,只覺得驚訝,驚訝的目光呆滯。
這消息太突然了,打得她猝不及防。
魏姝看着歡樂的燕宛,訥訥的說:“有什麼?”
燕宛高聲說:“有孩子啊!姑娘您有身孕了。”
魏姝看起來還是有些傻傻的,接着她就笑了,像是從夢裡恍然的醒來。她的手有些抖,想去摸自己的小腹,又不敢,生怕傷到那裡孕育着的幼小的生命,
多傻,只是摸一下又怎麼會傷害到他呢?
她快樂的無所適從,她想站起來,又不敢,連動都不會動了,無措的反倒像是個孩子。
燕宛開心的不得了,聲音歡快,說:“姑娘”不對,燕宛拍了拍自己的嘴,她已經被這件好事衝昏了頭了,又笑說:“夫人,宋將軍已經派人把這消息傳回咸陽了,君上得知一定會高興極了的”
她話說完,魏姝竟哭了。
燕宛慌了,說:“夫人怎麼哭了,這是好事啊”
魏姝哭着說:“燕宛,我害怕,燕宛,怎麼辦,我好害怕,君上不在我身邊,我好害怕。”
歡喜之後,她感到慌亂和無措,她不太明白,自己怎麼糊里糊塗的就成了母親了,她不想自己在楚國,她想要嬴渠陪在她身邊。
她需要他,需要他分享這快樂,也需要他的安慰和陪伴,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去。
燕宛拿帕子擦她的眼淚,笑說:“夫人快別哭了,這是好事,夫人別怕,夫人這麼哭,腹中的孩子也會感覺到的。”
魏姝一下子收了淚,眼眶還是紅的,聲音也還是抖的,說:“對,對,對,我不能哭”
她纖細的手指隔着衣物輕輕地摸上小腹,那裡還非常平坦,誰能想到那裡面正孕育着一個可愛的小生命。
她輕輕地撫着,眼睛裡閃爍着動人的光彩,她輕聲說:“你要乖乖地等等,等孃親帶你回秦國。”
她臉上還掛着淚痕,脣邊卻又揚起了微笑。
燕宛說:“姑娘先把藥喝了,這是安胎的,涼了就不好了”
魏姝沒有擰眉,沒有咬牙,甚至都猶豫,一揚頭喝了個乾淨,她喝完,就又開始笑,淡淡的,美得動人。
藥依舊是苦了,甜的是她的心。
宋睢端着木案在門外敲了敲,燕宛接了過來,裡面是羹湯和小菜,非常清淡,是楚國特有的吃食。
燕宛說:“姑娘用些吧,也不知吃不吃的慣”
魏姝胃裡仍是翻涌,但必須要吃的,不僅要吃,還要多吃。
魏姝用了一半,忽然說:“樓瑩呢?”
燕宛的喜色僵硬在了臉上,臉色慘白,怔了半刻,說:“不知道”
夷陵離楚國都城郢都不過兩日路程,若是快馬加鞭,朝夕便可到達。
酒肆裡,店家正坐在矮案前一筆一劃的往竹簡上登記賬目,他聽見腳步聲,也不在意,頭不擡,眼皮亦不擡,說道:“客官需要什麼?”
樓瑩說:“需要你跑一趟郢都”
店家覺得這聲音熟悉,握着筆的手略做停頓,擡起頭來,看見是樓瑩,顯然受了不小的驚嚇,說:“你怎麼會在這裡?”
樓瑩一同坐下,眼睛瞟了一眼竹簡上的賬目,意興闌珊的說:“先生派我跟在一個女人身邊,那女人現在要把我交還給先生”
她是真瘋,亦是裝瘋,這世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虛幻無常,清醒無疑是痛苦,糊塗亦是痛苦,所以真瘋假瘋,又有何區別呢?
店家冷嗤一聲,說:“你也會犯錯?”
樓瑩說:“會,當然會,而且還犯了個大錯,因爲我怕死。”
她那時本不該央求魏姝救她的,她活下來,這本身就是個大錯。
然而這世上無人不怕死。
求生,乃人之本能。
樓瑩嘆道:“我裝瘋賣傻,只希望可以騙過先生,免於處罰,現下那女人犯了錯,一個比我犯得還要嚴重多的滔天大錯,只要先生知道,我或許就可以逃過一劫。”
店家說:“此刻先生與將軍已經到達郢都,你是想讓我提前走一趟,在你們到達郢都之前,把消息傳給先生。”
樓瑩說:“是”
店家嘆道:“好,我幫你”
樓瑩回到了魏姝下榻的棧館,她一進去就被宋睢帶到了魏姝的房間。
魏姝說:“你去了哪裡”
樓瑩說:“去見了一個齊國線人”
她的語氣異常的平靜,舉止也不再怪異,就像是脫胎換骨成了另一個人。
燕宛驚道:“你此前都是裝的!”
樓瑩不屑於理燕宛。
魏姝並不意外,樓瑩雖然有時舉止確實怪異,但也絕對不會瘋成此前那副樣子。
魏姝笑說:“那你怎麼不繼續裝了?”
樓瑩也不畏懼她,自顧自的坐在矮案旁,還給自己斟了杯水,說:“因爲你犯了個錯,我不過是想要求一條生路,你卻背離先生擅自懷了秦公的孩子,你覺得,你我誰的下場會更慘?”
在樓瑩的眼裡,魏姝與她並無不同,她們都是趙靈的線人,爲趙靈效命,一旦犯了錯,也都會收到責罰。而這次,魏姝犯的錯顯然遠大過她。
樓瑩又緩緩說:“我已經派人把這消息帶去了郢都,恐怕此刻已經快到郢都的城門了”她說完,把水喝了,道:“希望姑娘能好運,畢竟姑娘還有秦公的庇護,不是嗎?”
魏姝確實慌了,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樓瑩會提前將消息傳去郢都,若是趙靈震怒了怎麼辦,他不是個壞人,卻也不是個好人,他是不會縱容她的。
她的手是涼的,一層層細密的冷汗往外冒,把裡裳都打溼了。
她怕死,這是無疑的,但此刻她更怕的是腹中的那個小生命會受到傷害。
她出了一身一身的冷汗,手也有些抖,同時她又非常憎惡這樣膽怯懦弱的自己。
樓瑩走了,燕宛輕輕叫她道:“夫人”
魏姝沒說話,過了許久,緊攥着的手一點點送來,她說:“罷了”
罷了,該面對的終歸要面對,此番,她是替秦國而來。
她看誰敢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