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郢都行轅
趙靈有些累了,這一路來的奔波讓他有些吃不消,遂在大帳裡靠着木輪車閉目休息。
樂野就不比趙靈清閒,忙進忙出的將馬車上的珍寶搬進行轅大帳裡。
這些珍寶可金貴着呢,得輕拿輕放,不能有一點的損傷,這可苦了樂野了,不一會兒就折騰的他大汗淋漓。
此刻,樂野正抱着大木篋從馬車上下來,動作十分笨拙,然後他便看見快步過來的王頡。
樂野說:“先生沒有召你,你怎麼跑來郢都了。”
王頡便是夷陵的店家,王頡這一路奔來,亦是滿頭大汗,手持一卷軸說:“特意呈給先生的”
樂野放行道:“進去吧”
樂野跟在王頡身後進帳,躬着身子把木篋小心地放在地上,眼睛卻緊緊的盯着王頡。
王頡側身在趙靈身側,說:“先生,這是樓瑩從夷陵送來的書信。”
樂野心裡覺得奇怪,這夷陵距離不過兩日的路,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至於這麼提前派人傳信來。
趙靈睜開眼,接過那捲軸,平淡的說:“回去吧”
王頡說:“諾!”遂掀帳離開。
樂野不好奇是假,左右馬車裡的木篋搬得差不多了,也不急,他就現在一旁看着。
趙靈打開卷軸,他其實還有些倦,頭也有些疼,待他看完,便清醒了,不僅醒了,身子也僵了。
她懷了身孕,懷了秦公的骨肉。
他覺得頭是空白的,有些恍惚,他怔怔的愣在那裡許久,然後覺得這一定是假的,他又重新的看了一遍,每一個字他都認得,可放在一起,他又覺得迷茫,覺得惶然。
他的心有一些疼,就像是被蟲蟻啃噬出一個窟窿,他說不上來,因爲這種感覺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他只覺得難受,覺得痛苦,原本急於見她的熱切的心也隨之冷了下來。
樂野見他們先生動也不動拿着那絹帛,輕聲叫他:“先生?”
趙靈依舊沒有動,像是沒有聽到,他只是看着手裡的絹帛,眼眸也是沒有神的。
樂野又叫了他許多聲,他纔回過神,他轉頭看着樂野,這一刻,他是迷茫的,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不知道要做什麼,他看着那些裝着珍寶的木篋,怔了一會兒,然後就覺得自己真是可笑極了,可笑又可憐,然後他就真的笑了。
樂野嚇壞了,說:“先生,怎麼了?”
趙靈說:“沒事了”沒事了,他不過是犯了一次傻,現在,他醒了。
樂野也搞不懂,只說:“馬車裡還有一箱珍寶,我現在就去搬進來”
趙靈引火將絹帛燒了,平淡的說:“不必了”
嬴潼早在八日前就收到了秦國快馬加鞭送來的信簡,得知魏姝要來,她高興的不得了,早早的就在郢都城門外等候着,眼見秦國黑色的隊伍遙遙而來,她迫不及待的上馬揚鞭,直奔而去。
宋睢是認得嬴潼的,因而沒有多加阻攔。
嬴潼勒馬,聲音爽朗,她說:“你們大人呢?”
宋睢說:“馬車裡”
嬴潼遂下馬,跳上了馬車,一推開門,就高聲說:“姝兒,你……”
馬車裡,魏姝臉色不太好,嬴潼話沒說完,停頓了一下,皺着眉頭,分外擔憂的說:“你這是怎麼了?病了?”
魏姝的臉色確實還有些蒼白,不過比起此前已經好許多了。
魏姝看見嬴潼也非常的高興,自大梁一別,已是三年有餘,嬴潼同那時相比,並沒有什麼變化,身着絳紅色勁衣,腳蹬黑色胡靴,腰配容刀,如墨的黑髮高高束起,依舊是英姿颯爽。
魏姝看着她紅潤的面頰,忍不住笑說:“人家都說楚國的水土養人,如今看來倒不假。”
嬴潼笑道:“一見面就打趣我”坐在軟榻上又上下的看了她一遍,覺得她瘦了,臉色也很難看,關切地說:“你是生病了?怎麼如此憔悴?”
魏姝微笑着說:“前些日子有些中暑,現下已經好多了”臉色一紅,斂了斂眸子,復輕輕地說:“嬴潼,我有身孕了”
她的聲音非常輕,面頰染過一抹淡淡的緋紅,她其實有些害羞,但是又非常的快樂,恨不得把這件事分享給所有的人。
嬴潼怔了一下,看着她美豔動人的小臉,忽然高聲說:“你,你是說你懷孕了!”她的聲音有些磕絆,是驚訝的,亦是高興的。
魏姝點了點頭。
嬴潼聲音更高了:“是嬴渠的?”目光落在魏姝平坦的小腹上,高興的不得了,恨不得給她一個擁抱,嬴潼極力的控制住自己,眼睛閃爍着光芒,說:“多大了”
魏姝臉上的喜悅是隱藏不了的,說:“剛滿一個月”
嬴潼說:“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又調侃魏姝說:“我這還沒有成親,你連孩子都有了。”
魏姝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此刻她只覺得幸福,只想笑。
嬴潼說:“我可得照顧好你,等馬車行駛到行轅,你就好好休息,這一路來也辛苦你了。”
魏姝點了點頭。
嬴潼看着她的小腹,過了一會兒,興致勃勃地說:“懷孕是什麼樣的?有感覺嗎?”
魏姝搖了搖頭,笑說:“現在剛滿一個月,沒有感覺的。”
嬴潼說:“我可以摸摸嗎?”
魏姝對她是放心的,笑說:“可以”
嬴潼小心翼翼的將手覆在她的小腹上,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感覺不到,但嬴潼仍是非常開心,她把手收回來,看着自己的掌心,笑說:“希望能沾沾你的好運。”
嬴潼當初是和江一來的楚國,魏姝沉默了一會兒,問:“你呢?在楚國待得如何?”
嬴潼怔了一下,身子往後仰了仰,靠在車壁上,漫不經心的笑道:“還是老樣子唄,和在秦國那時差不多”
嬴潼是個好姑娘,她喜歡江一,但又不願意去介入他的生活,畢竟江一有心愛的夫人,有美滿的家庭。
其實嬴潼應該回秦國,但她不願意,她寧可只是這麼看着他,至少心是滿足的,快樂的。
行轅設在郢都城外,傍依湯湯漳水,負責迎接她們的是楚國令尹昭奚。
這個昭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其人位高權重,手握楚國軍政大權,可謂權傾一時。
昭奚聽說過珮玖,這個秦公身側的第一寵臣。
世人大多對秦公感到好奇,好奇這個年輕的君主是如何將一個百病纏身,民生凋敝的秦國治理得如此殷富而強大。
昭奚則不然,他其實對這個臭名遠揚的寵臣更感興趣,因爲她雖是寵臣,卻不曾禍亂朝綱蠱惑君心,相反,她長伴秦公身側,輔佐其勵精圖治。有人說她口腹蜜劍,有人說她貌比妲己妹喜,這種種說法無疑讓昭奚對她更感興趣。
不一會兒,秦國的車架到了,黑色的旌旗隨風飄揚,黑甲鐵騎肅穆莊嚴。
昭奚看見一個着男子衣裳的女人從轀車下來,她並不是那種弱風扶柳的女子,只是因爲臉色不好,而稍顯虛弱。
她生的非常的美,攝人心魂的美,媚而不俗,鳳眸裡蘊藏着獨特的風情,只一眼就足夠讓人魂牽夢繞。
昭奚笑了,他心想:難怪呢,難怪會如此得秦公寵愛,這個女人真是個妖精。
同時,魏姝也看見了昭奚,三十出頭的年紀,丰神俊郎,神采奕奕。
她躬身揮袖行了一禮,說:“久聞大人聲名,今日一見乃珮玖之幸。”她的語氣平平,很難讓人覺得她說的是真心話。
昭奚輕輕託了下她的手腕,笑說:“大人不必多禮,大人如今可謂是名震列國,今日得見該是昭奚之幸。”又說:“行轅已爲大人備好,大人暫且先稍做休息,等晚間再邀大人共同饗宴。”
魏姝又輯一禮,淡淡地說:“有勞了”
她走了幾步,忽又停下,問道:“敢問令尹大人,齊國的田吉將軍可到了?”
昭奚說:“昨日便已到了”
魏姝眼眸沉了沉,沒再說話。
她其實非常迫切的想要見趙靈,不爲別的,大概是想認個錯,然後表達自己的誠意。
她這兩日翻來覆去的想了許久,覺得只要同趙靈好好交涉,他也不見得會生氣,畢竟她曾經都要毒殺他,如今只不過懷了個孩子,沒那麼嚴重。
行轅大帳倒是寬敞,裡面擺滿了果品小食,魏姝嘆道:“楚國果然是富饒之地。”又對燕宛和嬴潼說:“你們先在帳中等我,我出去一趟。”
嬴潼立刻反應過來,說:“你要去見趙靈?”
魏姝說:“是”又說:“不必擔憂,去過就會,不會出事的”
一別三年,此番她和趙靈同至郢都,無論如何她都要去主動見他一面,除去想要表達誠意,她其實也有些想他了。
然而齊營的守衛並不放行,寒光凜凜的鐵戈生硬的擋在她的面前,任憑魏姝如何說,都毫不動搖。
魏姝沒法子,爲了腹中的胎兒,也不想動怒,說:“麻煩你去同傳一聲,就說秦國魏姝到了,先生知道一定會放我進去的。”
齊兵不說話,不看她,甚至眼皮都不動,好像個石頭人。
魏姝無奈的長嘆,說:“同傳一聲也不行?”
依舊是不予理會。
魏姝說:“麻煩你了”又從懷裡逃出一塊小金子,說:“通融一下”
結果依舊是紋絲不動。
魏姝就奇了怪了。
難不成是趙靈不想見她?
這沒道理啊,於情於理,哪怕是爲了聯盟伐魏之事,他都應該見她一面。
別的不說,她與秦公珠胎暗結,這本身就犯了錯,難道趙靈就不想見她一面,責怪責怪她。
魏姝不明白,又被齊兵擋着進不去,索性就豁出去,也不要面子,站在那裡喊道:“先生,先生見我一面吧。”
帳子裡,趙靈聽得清清楚楚,這原本讓他魂牽夢繞的聲音,現下聽了只覺得心裡像是針扎。
他的手非常的涼,他聽着她高聲叫他,忍不住的發抖。
他覺得非常難受,可他不想見她,他害怕見她,尤其是此刻,他想不到自己見了她要說什麼,祝賀她身懷秦公的骨肉?還是祝她與秦公恩愛白頭?
他說不出來,她的快樂,其實是他的痛苦。所以不如不見。
他閉上了眼睛,靠在木輪車上,看起來是平靜的,實則他的心在止不住的顫抖,然後他冷聲說:“出去告訴她,我已離開郢都。”
樂野皺着眉頭,說:“先生真的連一面也不見她,這次若是不見,怕以後也見不到了。”
趙靈看起來仍是非常平靜,只是嘴脣格外的蒼白,他說:“不見”
樂野嘆了口氣,要走,趙靈忽又叫住他,從木篋裡取出一塊白玉給他說:“將這給她”他微微停頓,又說:“就當是送給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
樂野心裡一酸,說:“諾”
魏姝喊了好一陣子,也沒一點動靜,她有些累了,道:“先生,您見姝兒一面吧,姝兒心裡有愧,姝兒也是真的想先生了。”
仍是石沉大海。
罷了,累了,他不願意見她,她又能怎麼辦,他大概是真的生她氣了。
她正要走,帳簾被掀開,樂野走了過來。
魏姝眼睛發亮,聲音微揚,說:“樂野,是我,先生可在裡面?爲何不見我呢?”
樂野走到她身前,臉上沒有什麼笑意,說:“先生已經走了”
魏姝一怔,似乎是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她說:“先生不是昨日纔到的郢都,今日怎麼就走了?”
樂野說:“昨日剛到,從臨淄便傳了急信來,今早先生就被召回臨淄了。”
魏姝哪裡會信,她說:“你騙我,你向來是不離先生左右的,這次怎麼會獨自留在郢都。”
樂野說:“你愛信不信”又把玉給她說:“這是上好的白壁玉,是先生給你的腹中胎兒的,也是賀你喜得夢蘭”
魏姝拿着那冰涼的白壁玉,沉默了一會兒,說:“先生真的連見也不願見我?”
樂野頓了一下,想說又不敢說,最終化成了一聲嘆息,轉身回去了。
魏姝在帳外站着,她不懂,她是犯了錯,可他也不至於見一面也不見她。
她有些傷心,有些難過,
喜得夢蘭
她要的不是這樣一句話,亦不是這麼一塊冷冰冰的白壁玉。
她是真的想他了,她時而還會回想起在宋國魏國的那些日子,她想和他敘敘舊,說說話,他卻連見一面都不肯。
她就這麼站了好一陣子,驀地,轉身離開了。
樂野回到帳子,說:“先生,她已經走了”
趙靈打開火摺子,手指微微顫抖,便被火苗給燎了一下,但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疼似的,一點反應都沒有,揮袖把油燈點了,淡淡的嗯了一聲。
晚間的饗宴進行的非常愉快,畢竟三國都是抱着結盟之心而來,爲了利益,誰也不想在這個時候挑刺。
但大家也都隱藏着自己的真實意圖,畢竟還沒到時候,不便袒露的太多。
魏姝以前以爲田吉不過是個虎豹馮河的有勇無謀之輩,現下看來也是狡猾的老狐狸,只是不知這狡猾的到底是他,還是他身後的趙靈。
不過有一句話說的倒是不錯,楚女果真都細腰。
昭奚說:“我王繁忙,明日還是我帶我王與兩位商談,若有不周之處,還望兩位多多海涵。”說罷飲下一樽美酒。
魏姝不便喝酒,便以水代之。
殤宴散後,田吉攔下了魏姝。
魏姝身後有宋睢護衛,故而並不畏懼,淡淡地說:“大人何事?”
田吉喝的不少,但楚國酒甜糯,喝不醉,只說:“聽聞大人在秦國頗受秦公寵愛”
魏姝說:“人云亦云罷了”
田吉說:“出來前,我君特意囑託,讓我看見大人後,務必告訴大人,大人既然是爲先生辦事,於情於理多少應照顧些我齊國夫人,不要一人攬盡君主的寵愛。”又說:“希望大人回去之後能助我齊國夫人誕下秦公子,日後輔其成爲秦國國儲”
這話說的噁心,魏姝想着自己腹中的孩子,心裡更是翻涌。
憑什麼,就憑田湘是齊國公主,而她是個沒落的魏國宗室女,她就要幫着田湘,那她呢?她到現在連個名分都沒有,她的孩子要怎麼辦。
她原本是不在意這些的,只覺得有嬴渠的寵愛就夠了。
此刻,她有了孩子,便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心態不一樣了,想要的亦不一樣了,無故的就生出了爭搶之心,但她仍是微笑以對,說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