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伯死後,秦公以雷霆之勢剷除其左右,至此長期反抗變法的宗室一蹶不振,第二輪變法也在此時展開。
魏姝的身孕已有兩月,與尋常懷孕的女子不同,她既沒有嘔吐,也沒有感到身體有任何的不適,肚子也還沒有顯懷,若不是醫師的診斷,恐怕她都會以爲自己沒有身孕。
不過她近來情緒非常的不穩定,總是會很煩躁,很焦慮,也沒有來由。
這日清晨,嬴渠下了早朝,沒有用早膳,直接來了華昭殿。案上已經擺滿了吃食,魏姝也沒用膳,坐在矮案前,一邊等他,一邊拿金絲繡着一塊錦帛。
魏姝見他進來,便放下了錦緞,和他一同用膳。
嬴渠拿起她擱置在一旁的錦緞,上面繡着花紋,因只繡了一小塊,還看不出是什麼圖案。
嬴渠笑了,說:“你怎還繡起花來了”他覺得很不可思議,她尋常是絕對不會碰這些東西的,他實在想象不出,她坐在那裡安靜的一板一眼的繡花會是什麼樣子。
魏姝給他舀了碗肉糜,說:“燕宛她們家鄉有母親給孩子繡衣裳的風俗,說若是孩子出生後穿的一件衣裳是母親繡過的,一輩子都會順順利利。”說完將肉糜推到他身前,又說:“再者,這段時間心裡總是莫名其妙的發慌,尋點事做,心平氣和了不少。”她的聲音緩緩,語調非常平和。
嬴渠看着那繡花,笑了笑,放到了一旁。
魏姝說:“嬴伯的餘黨剷除的可順利?”
嬴渠不避諱她,說:“順利,但也不可將宗室手裡的權利全部奪走,保證他們不興風浪即可。”
魏姝沒再說下去,她其實有些倦了,對於朝堂上這些事情原本也沒有什麼興致,她不同衛秧嬴伯他們,她對權利也沒什麼慾望和野心。
等連盟齊楚發兵攻魏,殺了公子昂報了魏家的仇後,她就真的不想再摻和這些事了。
剩下的時光,大概就是育養子女,在秦宮中安穩度日。
用過早膳,嬴渠照常回到政事殿處理政務,魏姝則又捧起絹帛繡起花來。
繡了一會兒,她就昏昏欲睡了起來,遂靠在引枕上打盹,燕宛叫她,她才醒來。
燕宛說:“夫人,有人求見”
魏姝還是有些睏倦,支着身子,說:“什麼人”
燕宛說:“一個小宮婢,說是替衛秧大人傳句話。”
衛秧?魏姝心裡一沉,疑惑蒙上心頭,她與衛秧已經許久都沒有往來了,她想:難道是朝堂的事?那衛秧也不該來找她啊。
她對衛秧派人突然到訪這件事感到很詫異,說:“帶她進來”
燕宛諾了一聲,轉身出去,不一會兒,帶了一個小宮婢進來。
宮婢膽子不大,進來就匍匐跪地,帶着顫音的說:“夫人”
魏姝說:“衛秧派你來說什麼?”
小宮婢說:“衛秧大人想請夫人出宮一敘”
她抖得不行,大概是以爲暗中撞到了秦宮夫人與秦廷朝臣間的□□,怕被滅口,才嚇成這幅樣子。
魏姝皺了皺眉頭,說:“他可說所爲何事?”
小宮婢說:“大人沒說”
魏姝便讓她退下了。
燕宛站在一旁,也皺起來眉頭,轉頭對魏姝說:“夫人真打算去?”
魏姝說:“去,當然要去。”
她要看看他葫蘆裡買的什麼藥,反正嬴伯一黨已經剷除,她就算出宮也沒什麼危險了。
燕宛勸誡着說:“姑娘今非昔比,是秦國夫人,這麼跑出去見個大臣,萬一叫人傳做私會,可就不好了。”
魏姝笑了,從牀榻上坐了起來,不緊不慢的說:“我真是夫人?”
燕宛怔了一下子,不知道魏姝是什麼意思,怎麼突然就陰陽怪氣了起來。
魏姝仍是笑着,她擡頭看着燕宛的眼睛,說:“燕宛,你說我到底是夫人,還是美人,又或是良人,八子。”
燕宛明白了。
魏姝是秦公寵妃這事雖然在秦國人盡皆知,但秦公並沒有給魏姝侍妾的稱號,她既不是夫人亦不是美人,若要說起來,她應是秦公的寵臣纔對。
臣和妃
僅僅一字,卻千差萬別,甚至於秦公都沒有理由禁錮她,她願意去哪裡便可以去哪裡。
燕宛說:“話雖如此,但夫人還是別去見他的好。”
魏姝自然不會理會燕宛,換了身男子的便衣出宮去了。
衛秧府邸的大門是敞着的,魏姝進去,卻見衛秧正在喝酒,臉是通紅的,衣裳不知幾日沒換,滿屋子的酒氣。
她聽說他是抱恙在家,幾日都沒有上朝,沒想竟是在家醉酒。
他的頭髮很亂,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邋遢的不成樣子,和此前瀟灑不羈,一身錦衣玉璜的衛秧簡直是判若兩人。
魏姝聞着屋內燻人的酒氣,皺了皺眉頭,說:“你找我作甚?”
衛秧聽見聲音,擡眼看她,那是怎樣一雙混沌,滄桑,痛苦的眼睛,彷彿經歷了人世間極致的苦難。
魏姝怔了一下子,心尖開始戰慄,那種沒來由的慌亂再度吞噬撕咬着她的心。
衛秧看着她,足足看了好一陣子,然後說:“這些天來,你去見過魏孌嗎?”
因爲喝了太多酒,他的聲音嘶啞難聽,彷彿喉嚨裡都是乾裂的。
魏姝沒說話,她不太明白,衛秧不是已經與魏孌分開了嗎,怎麼又會扯到魏孌身上。
衛秧猛的一把將銅爵狠狠擲在她的腳前,隨着尖銳的一聲巨響,渾濁的酒水打溼了她的衣角。魏姝嚇了一跳,他若是再用些力,無疑就打在了她的身上。
她捂着小腹,向後連連退了幾步,臉上沒一絲血色。
衛秧吼道:“你說啊!你有去見過她一眼嗎!”他有些歇斯底里,額頭上的青筋微凸,重複着又吼道:“你說!從她大婚後,你有去見她一眼嗎?”他吼着,眼睛紅的像是充了血,緊接着,眼淚就掉了下來。
這是魏姝第一見他流淚。
魏姝慌了,不知所措,她不知道什麼事能將衛秧變成這幅樣子,她想上前去勸慰他,又怕他在擲過來什麼東西,說:“到底發生了什麼?”
衛秧把頭垂下,眼淚落在了矮案上,和酒水溶到了一起,他的聲音嘶啞又平靜,他說:“魏孌死了”
魏孌死了,魏孌死了,魏姝心裡只有這四個字,她聽着,又聽不太懂,她的心在跳,血液仍在身體的流動,但整個人卻僵在了那裡,目光呆滯,她動了動嘴脣,半天才吐出一句話,她說:“你在說什麼?”
衛秧忽的站起來,吼道:“魏孌她死了!死了!死了!”
他一連喊了三遍死,魏姝的心就像是被狠狠地錘擊了三遍,然後扯出了個僵硬的笑,她說:“你在說什麼胡話,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就死了”
怎麼可能,好好的一個活人,那麼年輕,死了?誰信?
衛秧走過來,說:“我問你,自從你回到咸陽,這麼多天來,你有去看過她一眼嗎?”
魏姝說不出話來,心裡難受的像是在淌血。
衛秧怒道:“你是她長姐!怎麼就能對她不聞不問,她從大婚那夜就失蹤了,到現在都沒有音訊!”
魏姝痛苦的捂着臉,他這話像是刀子,一下一下割着她的心。
嬴渠不讓她出來,說嬴伯他們有意傷害她,若不是嬴伯現在已被除掉,她恐怕也不會出來見衛秧。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魏孌已經失蹤了這麼久。
然後她擡起頭來,她的眼睛也已經紅了,臉上也佈滿了淚痕,她道:“那你也不能說她死了,她只是失蹤了,興許只是去巴蜀邊境看範傲了。”
衛秧仰天冷笑了一聲,轉身拿起一旁的竹簡,扔給她說:“這是前兩日範傲派人從蜀地送來的家屬,你打開看看,看看第一句是什麼!”
魏姝的手非常涼,她顫抖的展開竹簡,第一句話便是吾妻親鑑,她的身子不了遏制的抖了起來。
魏姝怕,怕魏孌真的出事,魏孌是她的妹妹,她本該照顧魏孌的,卻沒有盡好一個長姐的本分,這種愧疚足夠讓她痛苦一輩子,她不信,不願意信,於是說:“她爲什麼會出事,她一向善良,從不與人結冤結仇,她可能,可能……”她實在想不出來魏孌可能會去了哪裡。
衛秧笑了,他說:“她可能什麼?可能去找你了?”他笑容痛苦而又絕望,又說:“那晚她離開,我就該攔住她的”他非常的後悔,魏孌在範家的那段時日,他分明有那麼多次機會可以去找她,可是他都沒有,他覺得自己不在乎她,覺得她不過是個女人。
魏姝依舊是抖,身體在抖,聲音也在抖,魏孌若是出事,那魏家就真的只剩下她自己了,她要怎麼去面對父親,怎麼去面對地下的魏家冤魂。
她掙扎着,踉蹌着往門外走,說的話已經不甚清楚,她說:“我去找君上,我要讓君上派人去找她,能找到的,一定能找到的。”
衛秧攔住她,死死的拉着她的手臂,道:“你不能現在就去找秦公,你若是去找秦公,那秦……”他忽的就不說了。
魏姝愣怔地轉頭看着他,他的眼裡是哀求,是關切。
魏姝說:“你什麼意思?”
衛秧眼眸忽的躲閃開了她,嘴脣翕動,掙扎地說:“別去了。”
魏姝把手臂抽出來,說:“爲什麼?”
衛秧看着她的眼睛,看了許久。
她的眼睛痛苦而又堅定。
接着衛秧拿出了一卷絹帛,說:“這是她出事前留下的書信。你答應我,看過後千萬要冷靜,不可去質問秦公”
魏姝狐疑的一把搶了過來,迫不及待的展開。
她看着,看了許久,然後她擡起頭來,臉上是茫然,是無措,她的眼睛是無神的,她看着衛秧,然後將那絹帛扔到他身上,過了好久,她笑了,說:“我不信”
她不信,不信老秦公殺了她的母親,不信嬴渠殺了她的妹妹。
她不信,不信她效忠的秦國,她心愛的夫君會背叛她,欺騙她。
這太好笑了,太可笑了。
衛秧眼裡亦是悲慼,他說:“以前在魏國時,公子昂曾同我說過,白氏不是他殺的,他的人趕到魏家馬車時,白氏三人的屍體已經冰冷了,既然不是公子昂殺的,又能是誰?少樑一戰,魏時出賣秦國,害得秦國折損八萬兵馬,老秦公身負重傷,尚爲公子的嬴渠差點殉於此役,你覺得老秦公能不恨魏時?能讓魏時安然無恙的留在魏國?”
衛秧連連發問,逼得魏姝的眼淚淌了出來,歇斯底里的吼道:“一派胡言!”
一派胡言!
全都是一派胡言!
她轉身跑出了宅子,風颳着她的臉頰,眼淚不斷地往下淌。
她撞了行人,可她感覺不到疼,她只是不斷地往前走。
眼淚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一遍一遍的重複着,這不可能的,這不可能,嬴渠不會殺了她唯一的親人。
這麼多年來,她信任他,依賴他,她的腹中還懷着他的骨肉,他怎麼會這樣做,怎麼會這樣傷害她的親人。
不可能的。
她用手抹掉了眼淚,可眼前依舊是一片模糊。
她所做的,所爲的,所一心效忠的都是秦國,她只有他。
她走到了範宅,她要見魏孌,她要見她,她要撕碎衛秧的謊言,她拼命的拍着範家緊閉着的門板,手掌都拍的青紫,皮肉下滲着血珠,她嘶喊道:“魏孌,魏孌你見見我!魏孌,你見見我!”
可是沒有迴應,不僅是範家,整條小巷都是沉寂的,只有她可憐的嘶啞的叫喊聲。
一個老秦人對她說:“姑娘,別拍了,範家沒人的,旬月前就沒人了。”
魏姝像是聽不見,執着得拍着門,固執的叫着魏孌,她的手拍的生疼,但她感覺不到,什麼都感覺不到,她的心是鮮血淋漓的,她只想見到魏孌,只想魏孌親口告訴她,是假的,都是假的。
最終,她累了,身子累了,嗓子也啞的發不出聲了。
她的腳步踉蹌,她只能依靠着範家的門板,一點點的滑下,跌坐在地上。
她的眼神非常空洞,她看着空蕩蕩的巷子,看着黑乎乎的凹凸不平的牆壁,看着瓦上疊放的薑黃色的枯草,看着,看着,眼淚就悄無聲息的落了下來。
背靠着範家冰涼的門板,她把頭埋在了膝蓋間,終是嗚嗚的哭出了聲音。